作者:纸鹿
他不开口,刑房陷入沉寂之中,只有缓慢又压抑的敲桌声。
这一下下恍若敲在了王照升黑苦的胆子上,几欲将其敲破。
王照升心中慌乱起来,这是不打算捞他?凭着那位的本事,将自己捞出来还不容易?
眼前这位与他相比,不过也只是个文官知府而已,只比那知州大上一级而已。
王照升这么想着,觉得有必要“提示”一下这位新上任的官员。
“大人,我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如何可能杀的了白兄呢,又或许是那条船上的船夫小厮对他怀恨在心故意陷害于我?我与陈寻陈大人也见过几面,我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了。还请大人明察。”
缓缓的敲桌声停下来。
“巧了,我与陈寻也认识。”陆迢抬手往他身后指了指,“坐。”
王照升回头,身后是一张布满暗红血迹的老虎凳。
他拖着锁链走过去,才发现这上面暗红的血迹竟然未干,而那凳下,有一个他极为眼熟的物件。
一截断裂的乌瓷骨哨。
那人是王照升给自己留的保命底牌,他将证物交给了他,许诺同富贵,共患难。
王照升大惊失色,回身看向陆迢,“你……你们!”
“别着急,不是本官伤的他。此人是与你相熟的陈寻送过来的,还递了一封状纸,你不妨先好好看看。”陆迢幽幽说道。
王照升拿起放在里面的状纸,果然是陈寻的名字,这诉状上说这人是伤了他家的下人。
何其荒谬的理由,同他刚才跟陆迢提出的借口一样,全然没有可信之处。
王照升强装出来的镇定瞬间散去,面色惨败若淤泥。
陆迢靠进椅圈,语调从缓。
“白墨的兄长知道了得死,白墨知道了也得死,而你——你以为自己为什么会活到现在?本官给了你七日时间,让你多活了七日,你竟然愚钝至此,还没想通?”
一字一句传入耳中,王昭升头脑空白,如被一道惊雷劈中,双腿一软坐在了老虎凳上。
暗红的血渍逐渐浸透他的囚服,那股腐臭又往他胸前压了过来。
陆迢站起身,不打算再同他绕圈子。
“你方才说得很是有理,或许真是白家的家仆生了事陷害于你。不若本官这就放你出去?”
第022章
王照升被点醒了,不断摇头,“不……不……”
他从凳上跌跪到地上,颤声说道:“请大人明示!”
王照升死死低着头,看到天青缎面的皂靴与糙墁砖地相接,肃正的朱色官服一角来到了眼前。
陆迢冷着声,“王照升,你从杀人那日开始,给自己留下一条的就只剩一条死路,谁也救不了你。”
王照升脸色灰败,落臀于地。
“那知府大人何必同我一个将死之人废话?”
陆迢俯低身子,点了点他的左手手臂,缓缓说道:
“去年十月,你毒杀济州州衙的主簿卢临。本官希望你写下供词后再死。”
王照升捂住被他点过的地方,薄薄一层囚衣之下,是一块触目惊心的浅粉肉疤。
他怎么会知道?
王照升陡然睁大眼,惊疑不定地朝陆迢看过去。
去年他迫于无奈应了一位贵人,替那人给义父下药,那药粉入水后无色亦无味,饮下不久便能使人昏迷。
卢临不爱喝茶,他于是多加了些药粉。想着昏睡怎么也不该害了性命去。谁知卢临发作后倒下,手边那半杯茶倾倒在了自己手上,不多时自己这处便灼痛溃烂,许久才好。
可当夜他是偷偷去的卢府,也没叫任何人发现他,这人究竟……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陆迢依旧是一副漠然的态度,缓缓开了口。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是死不足惜,但有人不该死。”
话音落地。王照升捏紧拳头,他怎能不知他说的是谁?
兰儿与他青梅竹马,是他早早就开始照顾的小姑娘,他做了这么多都是为了让她不再受人委屈。
他怒道:“你想对兰儿妹妹做什么?她与此事无关!”
陆迢嗤笑一声,全然未将他放在眼里。
“动动你的脑子想想,到底是谁会对谁做什么,本官只按律法办事。”
王照升顿住。
义父死了,那两位大人也相继出事,他们还要自己杀了白墨。这样的人,当真会放过自己吗?
自己的挚友这么快就落得惨局,纵然兰儿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但她这些天一直与自己在一起,那些人怎么会信?
是他害了兰儿。
王照升彻底从幻梦中清醒过来,他扑倒在地,紧紧抓住陆迢的衣角,腰拱成一道弯。
“大人!我可以写,您能不能救下兰儿?她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独自一人绝无法在这样的险境中活命。”
陆迢蹙眉,“我会将她送走,至于送去哪儿——”
他将自己的衣摆抽出,缓缓续道:“端看你这份供词能给我减多少麻烦。”
王照升很快会意,向陆迢要来一方布,咬破了自己的指头。
良久,他面色苍白,唇色发灰,终是将一份血书交到了陆迢手上。
在陆迢提步要出时,王照升跪在他身后问道,“大人,我何时会被处刑?”
“从速”
“大人能否允我再见兰儿一面?”
王照升没问陆迢是否会遵守承诺,他不犯糊涂的时候一点都不糊涂,自己没有任何筹码,这官想糊弄自己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只能信他。
“可。”
陆迢侧首应了他。袖中揣着那份血书,从刑房走了出去。
回到官厅,赵望将今日上午竹阁来传来的密信给了陆迢,上面简要记载着秦霁昨日的所言所行。
这密信薄得可怜,陆迢将其打开,上面的字连这样短的纸也填不满:
上午,发呆
下午,睡觉
晚饭后说大人不在很是冷清,后问起金陵好玩之处,听了许久。
睡前说道,很想大人。问可否自己单独出去看庙会。
她倒是很警惕,还不忘糊弄他。
陆迢面不改色地看完后,将这纸涂黑。
到了下午,王照升被提到公堂问审,公堂外亦有围观者。
王照升与白家人分立堂下两侧。
白家人请的讼师告其谋杀,王照升拒不承认,然人证物证俱全,辩驳亦是无力。
依当朝律法,诸谋杀人,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堂上代表即刻执行的火签落地,清脆一声响后,便有官兵上前将王照升拖去刑场。
陈寻一个时辰后便知道了此事,心中巨石落地,亦是喜不自胜,当即推开怀中的美人,亲手写了一封请帖,邀陆迢隔日去茶楼相见,遣了得力之人给他送去。
“大人,您只顾着自己高兴,倒是把奴给晾到一边。”美人心有不满,柔弱无骨的藕臂伸进陈寻的衣领,贴在他耳边娇声呵气。
“小妖精。”陈寻将她一把揽到自己腿上狠揉两把,听得耳边莺啼阵阵。
美人吟哦的姿态使陈寻越发不能自抑,他抱起她走向床榻,“本官这就来好好审你这个贼妇人!”
一刻钟后,鸳鸯被中的红浪止歇下来。
陈寻从欲望中抽身,心想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年过三旬尚且如此,何况那个才二十出头的青年人。自己这步棋倒是走对了,若是能将这人也拖下水,这江南一带,他们大人还有什么不能成事的?
唯一一点不好,便是那夜陆迢收的不是他准备的人。
这好处,算收还是没收?
这可不能含糊过去。
到了下值的时辰,陆迢上车后,赵望朝里问道:“爷,咱们——”
“回府。”陆迢沉声打断他。
马车一路东行回了国公府。
书房,陆迢拿出那封血书,王照升在这上面交待的极为仔细。
他童试时作弊被人抓住了把柄,然而那人一直等到去年夏才找到他,威逼利诱之下,王照升便答应替他给卢临下药,却是被那人蒙骗,亲手毒杀了自幼对他多为照拂的义父卢临。
随后偷走了那人所指要的一份账簿。也正是在交账簿的时候,王照升见到了陈寻。自以为要被栽培,大好的前程唾手可得,才有了为他唆使去杀白墨之事。
当真是被蒙骗,全然不知那药有毒?
陆迢不信。
他从书房博古架后的暗格中取出一个乌漆梅花纹雕檀木匣子,中间的锁身是金溶成的并蒂莲。
匣子用了许多年,边角无可避免地掉了些许漆皮,露出泛黄的木身,但仍旧是完好的,定时用桐油擦拭,乍看之下簇亮如新。
足见出主人对其的爱惜。
陆迢打开了它,里面放着一本因浸水而变皱发黄的手札,血书与这手札一同被封进了匣中。
去年十月,陆迢在济州附近的渝州探望病重的恩师,夜渡四水时在里面捞起一个重伤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