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李秾和同伴被看管在关内的小城,敌袭开始之时并不知晓。当晚,忙着御敌的守军才放了他们。
两人骑着马赶了一天一夜,到骕化城中?给翟九渊报信,随后赶回柑栅马场。
骕化城和柑栅马场都在梁州西南,离边关前线还有数百里的路程,战火暂时没有烧到这里来。李秾不能?再回传随马队随他们西行,她也不是军中?之人,不知道他们的报信对梁州守军迎敌起了多大作用,只能?每日在马场忐忑地等待,想?着各种可能?的后果。这样的时刻,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感?就会涌上?李秾心头,她无名无分,弱小如?斯,甚至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至少在马场外侧的山路上?还没有看到大片拖家带口逃命的百姓……那说明梁州驻军暂时抵御住了敌袭。
过了几日,翟九渊来到马场,让马场中?留守的马夫准备几日,赶着剩下的马匹内迁。
李秾跑去问他:“翟掌柜,敌军真的会又一次把梁州占去吗?侵犯的还是北滦军?”
翟九渊有些茫然地摇头:“我也不知道,北滦这次联合了西域诸部族进犯,梁州,前路未卜……”
李秾心中?漫上?阵阵悲意。
“整个锦狐山庄都要从梁州迁走吗?迁去哪里?若是梁州被占,新迁之地又遭到进犯呢?”
翟九渊同样心情沉重,看向茫茫的草野,“那或许就不是我们这些人能?预知的了,我们始终只是普通百姓,不食皇粮,不领俸禄。”
李秾无言。
当晚,柑栅围场来了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几位马夫先看到他,都忍不住躲开了片刻。那男人身上?像是有种可怕的威严气度。
只有李秾反应过来后高兴地迎上?去:“大将军,别来无恙?”
数年不见?,谢赓和李秾看着对方的瞬间,都愣住了片刻。
谢赓这些年驻守边关,人像是从血与火中?淬炼过,变成一把沉重而锋利的刀,再不是京城那个略显朴拙的巡防营统领了。他穿着便服,没有带亲兵,脸上?那道大疤被尘土沾染,狰狞得吓人。
李秾心里毫无畏惧,只有敬佩,好奇地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谢赓被李秾看到脸上?刀疤的片刻,心里闪过瞬间的别扭。边关征战之人,身上?处处有伤,他时刻只想?着克复山河,很少去想?脸上?的刀疤。可见?到的李秾的瞬间,谢赓还是毫无由来地想?遮掩一下,因为李秾虽然这些年从未和他走近,但她仍旧是他心仪的女人……她从未从他心里离开过片刻。
李秾看到他的脸只有片刻惊讶,随后就恢复了寻常。谢赓看到她的反应,便也随即释怀,放下了无意识举起遮面的手。
“我在雁栖城接到战报,梁州遭敌袭,我微服到此,来协助梁州守军布防,不能?久留,不日即回。”
“原来如?此,将军低声,这马场虽然都是自己人,但难保不泄露军中?之秘。”
“我在雁栖城接到战报,梁州守城的将军说有大晛商贩在路上?遇到北滦的先锋骑兵,秘密赶到黄沙关报信,黄沙关随即放出敌袭示警,因为这提前一日的示警,梁州守军得以?加紧布防,挡出了先头骑兵的突袭……”
谢赓看向李秾,既惊讶又感?慨:“李秾,我来之前,没想?到竟然是你。你在梁州翟氏庄中?养马的事,赵君刃已在信中?跟我说了。来到这马场之前,我总觉得太?过巧合,怎么会那么巧是你和同伴绕过敌军,快马向边关守军报信。”
直到来到马场见?到李秾的前一刻,谢赓心里都觉得不可思议。
李秾无奈地笑笑,“将军忘了?我本?就是梁州人,遇到敌情,哪位大晛子?民会无动于?衷呢?”
也不是她说的这样,就算在大晛帝京,也多的是对边境安危无动于?衷的人。
谢赓:“可如?果是你,一切便不难想?象。我认识的李秾,就是这样的人。”
心怀大义,有寻常女子?没有的胆色。
李秾摇头,“无数将士戍卫国土血洒边关,躲在他们身后的人,受不起任何称赞。”
谢赓微服来到梁州布防,打听到李秾在这里,迟疑了许久,还是决定?在回程的途中?转道来看看她。即使……他们也是友人,是曾在秦淮夕阳里把酒对酌的知己。
李秾知晓了谢赓的来意,心里默默感?激他的挂念。谢赓心系朝廷马政,李秾便带着他在马场中?随处走走。一个民间的马场,跟朝廷建起的皇家马场不可同日而语,但却能?延续多年,直到现在。
分别这些年,李秾变了不少。她穿着马夫们穿的粗布衣衫,但谢赓却不知道为什?么,从那洗得发灰的衣衫下看到另一种美。比起少女时怯弱动人的样子?,她如?今自有另一番成熟女子?的风韵,边关如?此苦寒,竟没有将她的魅力磨去。
谢赓又想?起许多年前,她穿着厚厚的棉袍,裹得像熊一样坐在他书房中?读书的样子?。
过去和现在的李秾,在他的眼前重合……
“将军,我听说……”李秾回头说话,谢赓在她转过来之前移开了目光。
“我听赵君刃说,你上?奏朝廷意欲恢复朝廷马政,想?要在长熇军中?建起轻骑和重骑,如?今,这两件事如?何了?”
“皇帝陛下已经下旨让太?仆寺在半年内重启位于?梁州的两个马场,不过如?今府库空虚,户部划不出足够的钱,马政的事,说到底还是财政的事。本?该是军中?的事,最后又落到赵君刃那里去了……李秾,你的身体恢复得如?何了?赵君刃可有给你来信?”
“托端木前辈的福气,我恢复得不错。其实,过了这些年,我已经没有那么厌恶京城。京城……我也该回去为当年屈死的伙计查明真相。我如?今留在梁州,与其说养马,不如?说是在调养。至于?赵君刃……我和他常有书信来往。”
说到这里,李秾意识到什?么,为免谢赓尴尬,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将军,我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你说。”
“什?么样的马最适宜为军中?所战所用?我虽随马队去过坞堡城,对此却一知半解。”
“这要分轻骑和重骑,还要看两军交战时的地形地势,不同马种在军中?有不同用途,一时半会不能?说完。但总的来说,大晛本?土的马用于?耕地、驮物?则有余,若用在军中?,还是北滦、吐谷浑等域外的马更好。”
“这就是北滦骑兵所向披靡的原因吗?”
谢赓点头。
夜色降临,谢赓要连夜离开梁州赶回雁栖城,李秾将他送到马场之外山丘下。
谢赓回头对她说:“李秾,我代表戍边的将士谢谢你,多谢你赶在北滦轻骑突袭前一天将消息传到边关。提前布防,让梁州驻军能?够稳住阵脚和敌寇一战。”
李秾朝他抱拳,“我所做的不值一提。将军,有你和数万将士在,大晛北地长城不跨。”
谢赓苦笑:“我不过是和数万将士一同效死命,若是城破一死而已。但如?今……”
拓跋虎文穷兵黩武,梁州和大晛北方的边防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剩下的话谢赓没有对李秾说,她不是军中?之人,实在不必背负太?多。
谢赓骑马走了十几步,想?到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又转过身看了看李秾。
李秾站在原地朝他挥手,风吹起她束发的头巾。
谢赓大声说:“李秾!若战事蔓延到这里,务必迅速南下逃离!好好保重!日后在京城重聚,你和赵君刃再请我喝酒!”
李秾应允。
谢赓一语成谶。在他离开后不过数日,马场之外见?到了越来越多百姓的身影,携家带口。大多都要路过骕化城,然后南下避难。
梁州驻军挡不住北滦铁骑了吗?
柑栅马场在马瘟中?留下来的那一批马驹再过数月体型就接近成年马。若是就此南迁,不知道又会有多少损失。
李秾主动向翟九渊请缨,她愿意留下来,将这些马匹养到接近成年马,送到梁州驻军中?驱用,那时候再考虑离开。
翟九渊考虑再三,将骕化城锦狐庄的部分事务也交给了她。
马场外每日都有举家南逃的百姓,一天天越来越多。直到这时李秾才听说,北滦军用两万轻骑为先锋,为西域几个部族打开梁州边防,意欲和那几个游牧部族一起占领梁州。
李秾和留下来的几位马夫睡在马场的营房,频繁地梦到大火燎原。
第153章 塔楼火险
雷电交加, 大雨倾盆。
殿外风雨瓢泼,风吹灭灯烛,光影一晃, 大殿蟠龙柱的金龙像是要游动起来似的。重?华殿群臣站得密集, 都被这场势头迅猛的大雨惊住。
“梁州危机如何解?”
早朝一开?始, 皇甫震霆便直言不讳地向群臣问起这个?问题,大殿之中支吾片刻后议论开?了。有人主张议和, 即派出使臣到北滦上都城讲和, 听听拓跋氏的条件。有人主战,其中就有尚书令祖亮。一看祖亮, 群臣有的才记起来。元庆末年那次出使, 大晛使团被扣押上都城, 差点全?部死?在那里。
尚书令是群臣之首, 虽然祖亮在这个?位置的时间远远不如钱漱徽长?, 但他终究是圣上和钱相一起拔擢到此总领百官的。祖亮表了态, 主和派的声音弱了下去。
群臣争论之时, 赵执一直站在殿中不语。待众人争论完毕, 方才站出来不疾不徐地说话, 此时求和为?时尚早,有谢赓牵制住北境, 梁州仍有能力和北滦一战。
听到这句话, 檀自明?对赵执的厌恶从心?底顿生,此人惯会如此大言不惭。
“既然要战, 那么请问赵大人, 梁州守军本?就军力不足, 还有战时的军械粮草,从何而来?”
他语气刚硬, 一时群臣都看向赵执。主张求和的原因不就是国库拿不出军费了吗?长?熇军这几年在北境把府库都耗空了。
众目睽睽,赵执不为?所动,他就等着有人来问这句话。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请陛下下旨,罢免朝廷各地一百余位津税令,将津税司收归户部。户部直接对各津埠渡口来往商船进行课税抽分,不假手各级吏员,如此,赋税直入府库,梁州军费之急可解。”
赵执自入政事堂,一直有意于改革津税司。这几年里里外外做了许多准备,不知对津税司有了多少了解。在朝堂上也提过几回,都被皇甫震霆否决了。今天再提出来,群臣也不算意外,不过许许多人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最终要看的只有圣上一个?人的态度。
大晛四境之内水网发达,津税司专管河流之上往来商船货物课税,初建之时并不显眼。但本?朝自元庆开?国以来,民间商业越发繁荣,每三年河流渡口商船必增长?数倍。绍元年间,朝廷派往各渡口的津税令已多达一百一十余位。津税司初建之时的长?官出自檀氏,此后,檀氏族人入津税司中最多。御史台曾对此提出过质疑,不过后来不了了之,此后渐渐便不再有人将目光放到津税司了。课税之事虽有法?令,但层层加码乃是惯例。四境之内无数河流渡口,这差事背后的利益大到难以计数。
这些年,津税司几为?檀家所把持,河网赋税流入檀家的数目外人难以得知,但这件事檀家人这么多年皆心?安理得,尤其是如今的陛下上位之后。这其中的原因——檀家和当今陛下不知什么时候起达成默契。河网赋税,只有二分归户部,八分大头,宫中内库和檀家一边一半。没有檀家人,内库不一定能有这笔收入。这么写些年来,津税司的格局几乎没有动过,正是在于此。
北境失地还没收回,梁州又遭入寇,山河破碎就在眼前,在这个?当口,赵执再一次提出津税司收归户部,不得不说这是个?关键的时机。
檀自明?以兴师动众后果?未知等话和赵执辩论了一番,双方都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赵执眉毛一挑,环视殿内。“如今梁州军费就只有河网赋税一途可以筹集,诸位既不赞同将其收回户部,又找不出其他进项,难道就如此坐等亡国吗?”
这话将几个?脾气急大臣的气得胡子颤抖,呵斥道:“赵执!你休得胡言!”
许久以前钱漱徽跟赵执谈起檀家与内库分河网之利时,就对他叮嘱过,这一层不宜在大殿中当中提出来,是自保之策。当众揭开?一国之君的秘密交易,任谁再小心?翼翼都是铤而走险。
赵执这些年朝堂走过来,已不是当初那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这项“生意”,他所有的话中都未提及,檀自明?当然也不会提。
只不过,舌辩到激切处,赵执说了个?更严重?的——亡国。亡国二字一出,大殿中阴影更重?,几句呵斥后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时,皇甫震霆在御座上沉声说道:“赵执,别人说你胡言,朕看你还真是口无遮拦。”
赵执跪地,语气中听不出什么变化:“请陛下恕罪。”
站在左首的祖亮上前揖身:“陛下……”皇甫震霆以为?他要为?赵执说话,抬手示意他止住。
祖亮要说的却不是赵执。
“陛下,臣赞同赵大人所提议将津税划归户部之事,为?了充实府库,保住边关,请陛下三思。”
皇甫震霆这几年多病,对朝事不甚上心?,但本?人绝不是对朝臣听之任之的主。今日殿中在争什么事,他高坐在上听着心知肚明。要他现在就做出裁处,却是办不到的。
殿中议事,已议了半天,外头雷电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皇甫震霆感到阵阵疲惫和厌烦,环顾众人道:“朕封包大昭之子包文澜为?主帅,令包文澜率五万荆州兵驰援梁州。”
“今日议事就议到这里,其余的事容朕思之。”
说完也不等群臣行礼,推开?内侍的手先?出殿去了。
——
青溪赵宅的书房内,静谧无声。
今日下朝后回来得早,赵执一直在书房读书。他翻动简牍的动作?极轻,靳三进来时还以为?没人。
靳三看赵执像是在思虑,他今天有重?要的事禀报。
“郎主,前不久在南谯抓到的男子,已从他口中吐出了线索。此人正是屠杀云影坊的凶徒之一,他的旧主,正是檀霸。”
云影坊的凶杀案在建康府捕快那里成了悬案,赵执派人私下查了这么久,种?种?迹象如他所猜到的,都指向檀家,但不知是檀家哪些人参与其中,不可能只有檀霸和檀自明?。
“郎主,此事如何处置?”
“将此人严密看管,继续讯问,但务必让他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