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水色睫
“丹药不是只剩最后一粒了吗?朕感觉还不错, 这几日都不进。”
“叔父听说这丹药对陛下的龙体好, 昨日晚间又?进了一些, 交给黄公收着。听说叔父派檀氏族人到山中去寻那老?道, 花了许久遍寻不着, 也不知?道最后是如?何寻到的……”
“你们檀家有心了。”
夏日燥热, 水榭之中凉爽,皇甫震霆一时没有离开, 拉着檀姒的手在阁中闲聊, 问起二皇子起居,随口说到两千神武卫离京的事情。
檀姒说, 昨日去国公府赴宴, 近日连京中的夫人们都在议论?颍州邕江上的爆炸案。
她本是无心说的, 却引起皇甫震霆的注意?,想不到赵执请旨去邕江的事连京中闺阁都知?道了, 便又?随口问她:“那宴席上,夫人们都如?何说赵执?”
“有夫人说赵大人已年过而立,容貌不俗,却并未娶妻,也不知?道他?府中有无纳妾,真是奇异。”
皇甫震霆笑她:“这有何奇异?朝中年过三十而未成家生子者不止他?一人,御史台有个?御史年近半百还未娶妻,你们怎么不说?镇守北境的骠骑大将军谢赓,不是也未娶妻么?听说谢老?夫人气?得?生过几次病。”
“不是这么说,陛下。那御史虽年过半百,但他?才貌品级都及不过赵执大人。如?今朝中最耀眼的大人物?,非赵大人莫属,爱热闹的夫人们自然津津乐道。”
“最耀眼的大人物??”
这“耀眼”二字,像根细小的针尖在皇甫震霆身上扎了一下,说不上哪里不舒服。自元庆到如?今,朝中鲜少有京中妇人口中的“大人物?”,就是在尚书令位上多年的钱漱徽也没有这般引人瞩目。
这些本是妇人们聚会闲聊时的无心之语,皇甫震霆却突然在心中反思,自己给赵执的权柄是不是太大了?
他?又?问檀姒:“那祖亮呢?祖亮是成国公世子,继任尚书令,乃是名副其实的百官之首。”
檀姒一边给他?打扇,一边摇头:“妾和?国公夫人们都是妇人家,懂得?不多。只知?道祖亮大人虽是百官之首,但进来京师政令多出自政事堂,而不是尚书台,也不知?道是何缘故?想必是祖亮大人性子淡泊,不像赵执大人那般烈火烹油?”
“妇人之语……”
赵执还在郢州,邕江堰坝被炸的事却已传遍京师。有反对津税司改革的御史不再客气?,抓住这次爆炸,极力抨击赵执用人不当,搅扰民生,谋害性命。
其中有一位写了篇万言书,历数津税司收归户部的十大弊端,指责赵执把持权柄,公令出于私门。
令人诧异的事是,尚书令祖亮站在殿上,当场驳斥那篇万言书。祖亮说,任何政事革新都必有其弊端,自古从无完美无缺的政令,津税司当务之急是用河网赋税充实库帑补充军费,仅完成这一点?,就该继续执行。
那御史为祖亮说话,明里暗里指出赵执权柄大过祖亮,没想到却遭到祖亮一番反驳,神色难堪地站在原地。
公令出于私门这样的指控不可谓不诛心。
改革津税司引起的震动还不算完,就在赵执带着两千神武卫返回京城的同一天。有一户人家也一同进了京,到京师衙门前?哭诉。
那中年男子在建康府衙门前?哭诉,自己被无端罢了津税令,赡养不起老?母,这是要断他?一家活路。撤掉天下津税令,建议虽是出自赵执,盖的却是朝廷的大印。那男子竟有胆量到京师来撒泼,建康令一查,才知?道其母曾是先?绍元帝的养母。与皇室有这层关系,才敢来哭诉。
这件事首先?被祖亮得?知?,祖亮从尚书台带了人前?往建康府衙门,将这件事解决了,没有使之扩大。
赵执连夜奔波,直到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当晚,他?换过私服,到庆国公府拜访。
庆国公府在京城建起多年,这还是赵执第一次上门。
他?其实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专门来向祖亮致谢。他身处风波,攻讦者有之,观望者有之,祖亮位高权重,却肯站出来支持津税司改革。就凭这一点?,赵执也该上门致谢。
元庆末年那一次出使北滦,两人曾发生过龃龉,这些年同在朝中虽未再次交恶,但来往并不多。
赵执从元骥那里得知这些天发生的事,他?并没有多在意?那些无端的攻讦,对祖亮的话却十分触动。
他?在国公府的堂上向祖亮深揖:“多谢祖相,为津税司,为在下的一番仗义执言,赵执铭记在心。”
“外界都说,你这个?尚书左丞明明只是副相,权柄却大过了我?这个?尚书令,近来政令皆出自政事堂,尚书台倒形同虚设了,这些话想必你也听了不少,却还上门拜访,赵大人,你真不在意?吗?”
赵执抬起头来:“不身在其中之人,只能看到表象,何必较真?朝堂事务繁琐,若是什么话都在意?,便没有精力放在最重要的事上了。”
祖亮看他?的神情,并无异样,显然心中却如?他?所说并不介怀。
“其实我?也并非为你说话……”
祖亮看向窗外沉沉的天色,赵执静静站着,等着他?的下文。
“津税司收归户部,确是牵扯太多,甚至伤筋动骨。但是,此事,不得?不做,我?身为尚书令,不能如?群臣那般短视。”
“北境尚未收回,梁州却又?遭入寇,外敌虎视眈眈,内乱不断,大晛朝政已是风雨飘摇了。别看这建康城尚且歌舞升平,这不过是暂时的安宁。朝中需要有人提出质疑,但若是所有人都赞同那万言书……要不了三五年,不知?大晛朝政会变成怎样,我?……就说到这里。”
“在下无有他?意?,今日是特来向大人致谢的。”
“我?说了这么多,你不必跟我?说这个?谢字。津税司这件事,功过到底如?何,假以时日,定能看得?清。你的功过也不是朝堂上几个?御史说了算的。”
他?这一番话,赵执能够听得?出是出自真心。
同朝为官这些年,赵执才发现?他?并不了解祖亮。祖亮对外是个?不善经营的形象,但其才能气?量,并不能单一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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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建康城入了秋,朝政却仍如?油煎火烤般平静不下来。
津税司收归户部已成定局,但这项变动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的风波没有一年半载不能安息。朝廷内外舆论?汹汹,全都指向赵执。
中秋宫宴后不久,群臣突然得?到一个?重磅消息。
赵执上书辞去尚书左丞一职,退出政事堂,自请外任。宫中不日后给了批复,令赵执出京,外调西北,任房州刺史。
消息传出,京师舆论?哗然。不少人认为这是赵执手段太过,遭到反噬。他?得?罪的各州县氏族太多,皇帝陛下就是想保他?也难保。将他?黜为四品刺史以平息众怒,也不失一个?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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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赵宅,处在舆论?中心的赵执却十分平静,看起来并无多少意?难平。
他?吩咐陈伯只用收拾简单的行李。轻车简从,不日出京。
元骥心里愤慨难平,忍不住追到青溪书房中问:“郎主,难道你就甘心这样出京,将政事堂这些年所做的事拱手相让吗?”
元骥问的是追随赵执的所有人的疑惑。
赵执放下手中的笔砚,说道:“元骥,我?也该去帝京之外看看了。”
元骥愣住。
“帝京的一纸政令,到了天下州县,到了商铺酒肆、村野田埂之间,会是什么样子,我?该亲自去看看,才能清楚明白。若总留在政事堂中发号施令,时间太久,那便成了另一种坐井观天。”
这是他?此行从邕江回来有的想法么?还是从很久之前?就有了,元骥不知?道。他?只知?道,赵执说的话没有问题,但帝京之中,大概没有人会这么想。
“还有,拓跋氏联合西域诸部进犯,谢赓被耗在北境不能动。如?今梁州已几近沦陷,数万百姓南逃。梁州之后,便是房州。房州如?今已变成前?线了,刺史有领兵之权……”
“去那里守土,是我?所愿。”
还有一件事,赵执不便跟元骥提起。时隔数月,他?收到李秾的来信,信中说她此时正在房州。因此,自请外任房州,也有他?的私心……
他?现?在只希望李秾别离开那里,能在城中停留多时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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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功张武帮李秾送信回来,李秾立即给两人派了另一件重要的事。
李秾要两人带足干粮,前?往西域天山一带,将柑栅牧场的马队和?他?们所买的马种一起寻回房州。骝翁带领的马队离开太久,定是受乱兵所阻,无法回来。就是能幸运赶到原地,马场也已经夷为平地了。
张功和?张武兄弟十分为难,他?们不怕艰险,只是他?两人从赵执那里接到的任务是留在李秾身边,现?在李秾却要派他?们离开房州。
为难归为难,兄弟两人最后只能听李秾的。李秾虽然不是握有权柄的朝中大人,但她说话让人不得?不信服。
还在梁州西边和?西域诸部苦苦对抗的梁州军派人向南求援,房州向北送了千石粮食。锦狐庄中从各地买回的伤药,和?翟九渊商议后,李秾只留了一些备用,其余的都随那一千石粮食送到梁州前?线去了。战时,治伤止血的药粉是军中的刚需,跟军粮一样重要。
梁州西边没有守军,骕化?城被抢掠一空后,胆大的胡人队伍真的翻过几重山岭,来到房州城门前?。原以为房州城中也可以大肆抢掠,他?们没想到的是,房州城守卫十分严密。胡人强闯了几次,都被打得?逃窜而退。
守军在城墙上御敌时,城中民众十分惊慌,尤其是从北逃来的百姓,恨不得?在城中掘地躲藏。虽然胡人被打退,但在普通百姓心里,那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总笼罩在城头上空。
翟九渊特意?和?杜徵、李秾李商议,既然如?今房州城也有危险,要不要将庄店重新搬走,再往南边去。
杜徵没有表态,翟九渊和?李秾却都觉得?,不必再往南去了。房州城若是守不住,胡人铁蹄所至,整个?西境没有哪里是安全的。还不如?就呆在城中,和?守军共进退。
杜徵看到李秾向翟九渊说:“还没有到撤退的时候,房州城居高临下,城池坚固。若能军民一体,胡人必不能犯。”
尽管只是帮忙在庄中打理生意?,算是半个?掌柜,但非要说的话,李秾其实只是个?民间女?子,杜徵不知?为何却觉得?,这样豪装之语出自她的口中,丝毫不令人意?外。
杜徵一生见多识广,如?李秾这般的女?子,他?一辈子也没遇到过几人。
李秾身上有一种从困苦中历练而来的不卑不亢,她天资聪颖,却并不虚浮。她说房州城能守,杜徵从她将身边两个?武人高手派出去寻找马队时就看到,李秾是会将她说的话做到实处的人。
短短数月之间,李秾带着庄里的马夫在房州城南的山野间开垦出一片新的马场,收集城中百姓从梁州带来的草籽撒下,不久之后,茂密的马草已亭亭地长起来。
李秾又?和?翟九渊商议,一旦战事向南延绵,那时大晛西境山河破碎,生灵涂炭,那时最缺的就是伤药。既然如?此,锦狐庄何不开辟药圃,亲自栽种伤药。一旦征得?同意?,李秾遍访房州界内医馆、药铺,找出适宜在此地栽种的伤药,再一遍遍带着伙计们试种,挑选能够成活的药株。
杜徵整理简牍之际,去过一次李秾建起的药圃。
那天刚刚下过小雨,杜徵看到十几位伙计正在侍弄药株幼苗。李秾先?是和?众人交谈,继而又?坐在篱笆旁,手中捧着一册什么认真翻阅。
杜徵走过去,看到李秾正在翻阅的竟是一本《生草药性备要》,这些天,她的案头总摆着这类只有医家才读的医典,为了经营起药圃,她竟能钻研到这一步。
杜徵和?她说笑:“李娘子也准备去做个?医士了?”
“杜掌柜说笑了,我?哪能做医士。只是有时间就翻一翻前?人记载,总归有所获益……”
“李秾,你勤奋如?斯。只要你想,大概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事。”
李秾低着头看得?出神,根本没有注意?到杜徵神情肃然,目光从她手中的书册,又?望向远处遥远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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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州城的重阳节,因胡人刚刚来过,没有多少人登高望远,但傍晚时,城中还是飘起菊花酒的香气?,馥郁扑鼻。
李秾正在房中拿着算筹整理账目,杜徵身边的随从来敲门说,杜掌柜请她过去。
李秾赶紧合上账簿,到了杜徵所居住的阁楼上。这间屋子视野十分好,能从打开的木窗眺望北方的群山。
房间里陈设已收起,桌上只放着一把琴和?一个?包袱。
李秾有些吃惊:“杜掌柜,你近日要离开房州回京城了?”
杜徵点?头:“我?是要离开,却不是回京城。”
杜徵示意?李秾将门合上,问道:“李秾,你可知?道京城鹤鸣楼的由来?”
“这……”
李秾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颇有些难为情地笑答:“我?从前?在帝京时,每每觉得?鹤鸣楼经营甚巨,行事却十分神秘,曾私下派人查过这楼和?杜掌柜的来历,查来查去,却又?并无异常。这楼果?然有些特殊来历么?杜掌柜要是肯说,我?今日定要大开眼界了。”
杜徵负手对窗而立,缓缓跟李秾说起。
“鹤鸣楼始建于前?朝,由前?朝一位弃官从商的前?辈建起,那时并无京中秦淮河畔的天下第一楼,鹤鸣楼指的只是一群人。前?辈因不满朝堂黑暗,愤然离去,从商为业。江山易代之际,楼中收纳了诸多能人异士。后来,鹤鸣楼产业逐渐扩大,遍布四海,前?辈的妻儿在战乱中逝去,此后再未娶妻。他?逝世之前?,曾将鹤鸣楼托付给他?身边的四位随从好友……”
李秾站在杜徵身后,静静听着。她对鹤鸣楼有过诸多猜测,却根本不会想到,它有这么一段来历。
“前?辈的四位随从好友,一位是医家,是端木青棠的师祖,一位姓翟,是翟九渊的祖父,一位姓杜,是在下的母亲,还有一位,世居建康城,日后,你会见到他?的后人。”
李秾一时听得?愣住了,低声喃喃:“原来竟是这样……”
令容的父亲廖彧曾经跟她说,鹤鸣楼中多能人异士,引她前?去求医,原来廖彧没有说错。梁州的锦狐庄、马场是鹤鸣楼的产业之一,李秾却又?一直不太懂翟九渊和?杜徵的关系,偶尔会在心中疑惑,想不到……竟是如?此。
李秾还在原地回想许多过去的猜测,杜徵怀中掏出一个?物?事,放在手心:“你看这块铜雕,像什么?”
李秾仔细看了看,杜徵手心的铜雕十分古朴,泛起幽幽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