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万川 第143章

作者:秋水色睫 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女扮男装 古代言情

  祁山是前?朝时从京城西去域外必经的?一条夹道, 两人骑马并走, 李秾丝毫想不起来?前?朝文人那些著名的?吟咏, 这一带早已村庄寥落, 田野荒芜, 元庆初年建起的?驿站也早已废去多?时了。间或能见到面黄肌瘦的?路人, 路人看到马上衣着齐整的?李秾和赵执, 都低着头,等人和马走过去了, 才抬起头投去艳羡的?目光。

  祁山道并非梁州, 离边境交战之地尚远,可从眼前?的?情景看, 这一带显然常遭兵乱。

  赵执的?脸色深沉得可怕, 两人都缄默无言, 任马匹经过大路往前?。

  终于,赵执忍不住向身边说道:“此地在?东, 若是此地也有兵乱,李秾,梁州军,恐怕早已形同虚设了。”

  “你是说……”

  “梁州军能够在?西面支撑到如?今,恐怕只是被北滦和一半的?胡人拖住了。”

  李秾心?底滚过一阵可怕的?战栗。

  “而有的?胡人部落早就从绕过西边对峙之地,东进南下,大肆劫掠,如?此,大约也已有半年之久了,是吗?”

  “是。”

  又一阵缄默,山道间只有寂寂的?马蹄声?。转过一片竹林,折而向东走,终于能看到稀疏飘起的?炊烟。

  “我被谪降房州,这半年来?,除了护送粮草北上,再没管过其他事。看似不过半年,但终究是在?房州偏安太久了。”

  李秾挤出一个无奈的?笑,“这怎能算是偏安,刺史不能擅离州界。这次微服外出,若是传到帝京,也是违反朝廷规定的?吧。”

  “房州仁人志士众多?,守城军士悍勇,但……”赵执一把牵住李秾的?马缰,“李秾,你可知我是何?意?”

  李秾看着他,点点头。虽然如?此,但只守住房州一处又有何?意义?胡人的?铁蹄已东进祁山道,日后,大晛将何?去何?从?

  祁山道上一阵风过,阴冷渗骨,竟给人河山分崩离析之感?,大晛快要保不住西北门户了。

  田间春耕之人极少,春雨过后,野草高?过人头。

  正催马行进间,耳边不知从何?处传来?“嘣”的?一声?,像是草丛中有绳索扯过。赵执常年习武,敏锐觉察到了这声?音的?不同寻常。

  就在?两人转头看到路旁草丛中人影攒动的?刹那,身下所骑的?两匹马被横空而现的?绊马索绊倒,向前?跌去!赵执飞身护住李秾身子,抱着她滚入草丛。

  将将从乱草里站起来?,七八个衣衫褴褛的?人冲过来?,手拿凶器将他们?围在?中间。

  赵执抽出腰间的?长剑,砍断了打过来?的?两根长棍。这一下,要扑上来?杀人性命的?人愣住了片刻。李秾从突然跌落的?惊吓中从顺过气来?,这才看清这些人手里拿的?是农具。

  围住他们?的?人还?未来?得及动作,赵执手中的?沉渊“铮”地一声?制住左首老者?,厉声?问他:“你们?是何?人?为何?在?此作歹?”

  那老者?赤着脚,浑身黑瘦几乎淹没五官,身上衣不蔽体,被沉渊制住脖子,一言不发?地闭上眼睛。其余七人被吓退了数步,却仍然目露凶光,手拿锄头,死死地盯住李秾和赵执。

  那是一种像野兽般饿到极致时突然看到猎物的?目光,此时此刻围住的?猎物就是会杀人,他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李秾曾经见过那样的?目光,稍稍看一眼,便令人不寒而栗。

  她低声?对赵执说:“这些人是捕食的?农户。”

  他们?走投无路,在?此设下陷阱,专门捕捉过路人。

  赵执看到那些简陋的?农具,便明白了大半。

  方才被绊倒两匹坐骑,一匹跌倒之后站了起来?,站在?不远处刨着蹄子等待主人,另一匹被绊倒后跌进路旁的?水沟中迟迟没有站起,看样子马腿已经断了。

  就在?赵执和李秾被围住的?当口,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许多?人,其外表衣着几如?乞丐,一步一步向两匹马摸索过去,他们?要杀那两匹马!

  李秾看到了,后背一冷。“不能在此久留,先保住马。”

  赵执看到挥剑的瞬间便看清楚了,这些人中没有人会武力,沉渊对付简陋的农具堪称削铁如泥,可这些人,既是农户……打起来?,他们?也必死无疑。

  赵执搂住李秾,飞身踹倒两人,奔到站立的?黑马前?,将李秾先扶上了马。

  就在?一瞬之间,路旁的?所有人再不管赵执和李秾,纷纷向那匹倒在?水沟中的?马扑过去。眼前?的?场景让李秾想到山林间野兽争食……可此地是祁山道,是前?朝时文人笔下鸡犬相闻的?桃源之境。

  “先离开此地!”

  赵执翻身上马坐到李秾身后,打马向前?飞奔。

  路旁有抱着襁褓的?妇人,也不顾一切地向那匹马的?方向跑过去。谁能抢到马食都能多?活几天,她拼命飞奔,马匹飞掠,李秾看到她身后还?躺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

  直到马匹奔出好远,两人才一身汗涔涔地穿过山道人群,站到一处高?岗。赵执检查李秾手脚,庆幸他们?两人都并未受伤,只是被路边的草刺弄破了衣袍,尽管如?此,却仍旧感?到心?有余悸。

  ————

  穿过祁山夹道,再往东走。李秾生平第一次看到古人所说的?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几个未遭劫掠的?市镇,也早已人满为患,失去生计的?人群乱糟糟地挤在?街边,烧杀抢掠的?事时时发?生,有人忌惮地作恶,有人无声?地死去。

  此后这一路赵执都十分谨慎,遇到流民聚集之地,直接拔出沉渊拿在?手中作为威慑,这样才能不被那些饥不择食的?人群觊觎。

  他们?一路北上东进,只为了看看房州之外的?西北是什么样子。

  回房州最近的?路还?是祁山道,赵执和李秾商议要不要绕道而行。如?果?绕道,就要多?花十几日,两人最后还?是决定再走祁山道。

  路过上次遭袭的?地方,李秾心?惊胆战地认出此前?那个妇人,她怀里的?婴儿已不在?了,一群已近癫狂之状的?饥民在?不远处架起柴火,那铁锅里煮的?……李秾不敢去想,只要一想,这些时日所看到的?种种异状都会瞬间涌上脑门,让她胸口沉闷,几欲呕吐。

  长长的?山道上,两人骑在?马上,又一次陷入长长的?缄默。

  房州城外又挤满了四?面八方来?的?流民,太多?人已失去人形,如?同野兽。

  直到此时此刻,赵执和李秾才明白。拓跋虎文利诱西域诸部,就是纵容他们?在?大晛西北大肆抢劫,大晛少兵将,已是顾头不顾尾。如?今还?在?坚守的?房州城已成梁州之后仅存的?孤岛……

  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城中继续厉兵秣马,随时待战。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昌祐十一年夏,一道圣旨传到房州城。令房州刺史赵执即日复尚书左丞之职,仍主政事堂,克期入京。

  是皇甫震霆身边一位近侍来?传的?旨,他念完旨意后,宽大的?府衙大堂陷入了寂静,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道圣旨来?得如?此突然……

  蔡长史低首跪在?原地,心?里不知为何?漫过一阵悲凉。他身边的?长官总在?更换,而他常驻房州。赵执若离开,此后的?房州城该何?去何?从?如?今的?大晛,指手画脚、纸上谈兵的?肉食者?不计其数,能肩负重任的?勇武之人寥寥无几。他与赵执共事大半年的?时间,心?里已对他刮目相看。

  内侍和颜走到赵执身边,“赵大人,陛下重新擢你入中枢,这是天大的?喜讯,请接旨吧。”

  ————

  酷暑难当,走进钟山的?檀氏别馆却十分清凉。别馆内放置着比太初宫还?要大些的?冰鉴,这样大的?冰鉴,在?檀氏,尤其是檀自明的?府中,只是稀松寻常的?摆设。

  有下属匆匆走进水榭,向檀自明禀报。送出去的?礼物,黄保生没有收,黄保生只打开礼单看了一眼,然后就将之归还?了,客气了两句不多?久就离去了。

  檀自明心?里一沉,不知为何?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从属下手里接过礼单。黄金万两,山庄百亩,两位未出阁的?绝色少女,这份礼单就是放眼京城,也只有檀氏拿得出了。黄保生若是接了礼,明晚他在?河畔的?私宴他就会出席。哪知道黄保生竟看不上?

  檀自明吩将那礼单紧紧捏了半响,吩咐下人,备轿回城。

  ————

  传旨的?内侍被安置在?府衙后的?上房,蔡长史、翟九渊等人纷纷走到书房外,都有事和赵执说。赵执却暂时遣走了众人,此刻他内心?天人交战,只能独自在?书案后静坐。

  一封奏纸摊开在?前?,赵执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笔。

  就此接旨回京……房州交给谁?李秾,又怎么办?这么多?年,关于李秾,那是他最后的?私心?了。

  李秾是在?晚间才从翟九渊处得知了京中圣旨传来?的?消息。她在?他们?的?小院内读书乘凉,一直到夜幕降临许久,赵执还?未回家。

  李秾收起简牍,思索了片刻,起身出门去寻他。

  他们?的?院子左首,是一片清澈的?湖泊,夏日的?莲叶亭亭地长满了水面。李秾将才走出院门不久,便看到赵执从街面走来?,站在?湖畔不知在?沉思什么。

  李秾走到他身边去,寻摸到他广袖下的?手牵住,“府衙这么忙?你可吃过晚饭了?”

  赵执的?手心?干燥温暖,就是夏日也不生汗,李秾觉得,自己爱这个人身上所有的?细微之处。

  赵执艰难跟她开口:“今日……”

  李秾看着他:“我已经知道了……哦,是翟九渊来?访时告诉我的?。”

  赵执将李秾揽住,问她:“你说,我可不可以一直持有私心??”

  李秾看向他问道:“什么事是你的?私心??”

  “李秾,你就是我的?私心?。”

  李秾脸色忽然一变。

  赵执说:“我以为你早已知晓了,原来?你不知道。”

  李秾说:“赵君刃,你有些不像从前?的?你了。”

  赵执不知她是何?意,有些气闷:“从前?少不经事,年过而立若是还?像从前?,岂不是停滞不前??”

  李秾把玩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说:“从前?的?赵君刃遇事哪会这般辗转踌躇?从前?的?赵君刃少年意气,令人瞩目。”

  赵执诧异地看向她,不远处的?街市灯火照过来?,光影在?李秾清丽的?脸上明明灭灭。赵执在?一个女子眼里看到近乎纯粹的?钟情。

  “但是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你,”赵执在?夜色中脸皮一烫,“李秾,你现在?哄人的?功力又进了一层。”

  李秾皱眉:“谁哄你了?这不过是我心?中所想,如?实说出来?罢了。”

  “你。”

  湖畔静谧,李秾和赵执在?湖心?亭中静坐,任晚间凉爽的?湖风吹拂,荷香四?溢。

  “这些年我走过南北各处,见识经历太多?人事,每每觉得世间种种命运,是毫无公正可言的?。有人在?高?楼中宴饮销金,有人在?原野间饥寒交迫,似乎都由不得自己。我也曾无比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身为男儿,长在?世家,走出一条跟现在?截然不同的?路。或许还?能入朝堂,食君禄,跟你成为同僚,如?此也不浪费上天给我那些过目不忘的?禀赋……”

  说到这里,李秾轻轻地摇摇头,“这些都只是幻想,史书千年,没有女子是这样的?……所以我只能选择商道,许多?许多?次,我从未有过别的?选择,这是我的?命运。有的?命运不可更改,有的?却可以。”

  “比如?外寇铁蹄下的?涂炭生灵,比如?祁山道上沦为野兽的?农人饿殍,还?有死在?争权夺利的?世家刀口下的?冤魂……”

  赵执突然想起,李秾离开京城那年云影坊的?凶杀案,以及她投告无门时绝望的?眼神。许多?底层百姓直到身死才会知道,大晛律法?可以被视若无物。

  赵执捏住李秾的?手:“李秾,你想说什么?”

  “赵君刃,政事堂可以改变这些人的?命运。你留在?房州,负的?是一州之事。你重回政事堂,所负,在?天下将来?。”

  天下将来?。李秾从未入过朝堂,竟对他说起天下将来?。

  赵执心?血翻涌,紧紧盯着她:“李秾,你竟这么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赵君刃你忘了,我们?相识已经许久许久了。”

  “我如?何?会忘?只是从未觉得过去许久。”

  李秾看着他:“就为此,你该回去,重入中枢。”

  赵执的?神色黯淡了下来?,“如?此,你是不许我有私心?了?李秾,这院子是我们?的?家,我再不要同你分离了。”

  “我们?如?何?就须得分离?”

  赵执急切:“这是何?意?”

  “你回帝京,我也回帝京。”

  “你决定了?若是……”

  李秾淡定地打断他:“没有若是,杜徵前?辈将这铜雕传给我之前?,也是常住帝京的?。我一直也没有告诉你,房州固然很好,但管理楼中事务,在?京城确实更加便宜。那年我仓促离京,有事未了,如?今也该回去看看了。”

  赵执不知道李秾手中的?铜雕价值几何?,他和她碰巧都不是贪恋名利富贵之人,他只在?这个夜晚,深深觉得她口中天下将来?四?字,重若千钧。

  她有眼界胸怀如?此,他如?何?会让她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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