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第101章

作者:驰驰响当当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天作之合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他的修养叫他做不出调头走掉的事,而这位小公子在表明身份之后,确实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你再往上告,只怕也没有用。他上面的人稳坐泰山,除了当朝天子,无人敢审。你便是喊冤喊到皇帝那里,事情只要不是皇帝亲自盯着查,你要的公道都难。往后还有很长的日子,等皇帝记不起你了,你和你的家人又能心安么?”

  沈万千既沮丧又恨:“奸佞当道,公义不存,可我难道就该这样咽下这口气么?”

  戴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仔细想了一下告诉他:“你想讨回这一笔,难。朝廷没有打算采买,他自己更不会出这个钱。但沈兄能孤身走到陵阳来举发此事,想必他也明白碰上的是一个硬茬。真到了闹出性命那一步,他也会觉得棘手,而对沈兄你来说,便更是不值了。”

  他说话时姿态平静,半点儿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沈万千的心火被压下去许多,知道他说的没错,却禁不住咬牙:“可我们平头百姓,想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就是要拼上性命才能得到一点儿声响啊!”

  戴珺听着,抿了一下唇,等沈万千平复了情绪才开口:“是的。我……也帮不了你更多。”

  不知怎的,他那个瞬间看起来有点伤心。一个美丽的少年人难过时,让看客也心生不忍,沈万千开口:“小公子,你不必……”

  “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供你一听。”戴珺说。

  “什么?”

  “他也想了结此事,但拿不出钱,丝绸布帛到了手里恐怕亦不会再吐出来。你不妨找他要一样东西,拿到之后……便不再追究。至少眼下如此。”不追究几个字,也叫这少年人丧气,不过他很快整理心情说了下去,也不卖关子,对紧盯自己的沈万千开口:“找他换一纸,与异族通商的特许凭证。”

  沈万千的表情明显有点懵。

  戴珺解释:“眼下只是刚开始推行,还没有很成气候。包括他们自己也未必觉察与异族通商有多大价值。这对你要告发的那位大人而言,只是毫不费力拿出一张纸的事。但得到这个机会,你的未来会大有可为。”

  他说到这里,沈万千已经反应过来了。民间一直不被允许与异族私自通商,他也想过把生意做得更大,走出商阳,甚至走到陵阳,走到最东边的海以外。若他有这样的机会,他有自信,他的货定会受到异族人的欢迎。

  见沈万千激动起来,戴珺稍显冷酷地告诉他:“然后沈兄,离开原籍,去合芜吧。那里才是未来三十年能做生意的地方。”

  “商阳哪怕眼下还有人能安居乐业,被他们把持的情况不改,百姓越过越穷,也许不用多久,只要遇上一两次天灾,就会有饿殍遍地。你的生意在那里永远也做不大,你已经看到了。”

  顾衍誉听了,心说沈万千发财也是有原因的,他能接受一个年纪比他小很多的少年人给出的建议就很不容易。

  顾衍誉知道后来与异族贸易稍能让人尝到一点甜头,就几乎每一个有点背景的人都能弄到这样一张纸。而这样的纸,再也不对平民发放。但拿到这样的特许凭证只意味着有了入场资格,并不能就此躺着赚钱,在有些二世祖手里,凭证形同废纸,也有些会高价再卖给有魄力的生意人。

  沈万千在那短暂的间隙里闯出一条路,他做生意的灵活头脑和肯吃苦的劲儿再次发挥作用,使他淘到一笔足以令沈家起死回生的财富。

  合芜是水路交通交汇之地,当地官员廉正,才有这样欣欣向荣的环境。从那里开始,沈万千的生意做得很杂,但每一样又不铺开到十分大。遇见有难处的商人就会搭把手,有时拱手把财路让人眼也不眨。他并不是不会再受到欺压了,他好像只是更明白了如何在这种环境下当一个富贾。

  他将戴珺看得极重,但两人年龄差距在这里,总不能感激别人就把他认作儿子,于是沈万千做了他义兄。戴珺在他最难的时候给过他一笔钱,那是他母亲尚有意识时留给儿子最后的馈赠。自此沈万千的生意便有他一份,戴珺给他的消息总能让他及时抽身及时调头。

  “我幼时因能诗会赋,常被族中长辈带着在各种宴席上露脸,做完诗便没我的事,就听他们高谈阔论。长大后在陵阳走动多,消息多,也算讨了个巧。爹始终担心,怕我走错路,会与我们深恶痛绝之人无异。”所以他跟沈万千的合作对外总要把身份藏好,不能借戴大学士的名头。顾衍誉觉得老戴大人有些多虑,他好像还是没懂“以权生钱”和“做生意”的区别。

  之后戴家就是戴珺养家,连着他在罗汉寺里那些叔叔伯伯一起,生活都有了着落。

  顾衍誉忽然想到什么:“那……你迎亲时那么一场,戴大学士有因此说什么吗?”

  戴珺看了一眼母亲的牌位,转而用一个叫顾衍誉放心的表情说道:“他笑我年少轻狂,却又说我比他更有担当。”

  不能保护好妻子是戴文嵩心中永远的痛,然而那个人在时他救不了她,她离开多年,他也没能手刃仇敌。

  他要做的事太漫长了,漫长到能把人的心性和脾气都磨光磨平,以至于他每每走进这间祠堂,对着妻子的牌位,都有道不尽的愧疚。他甚至已经苍老,有生之年不知还能做多少事,是否足够他将来在九泉之下能不羞愧地与妻子再相见。

  如果可以,谁不想快意恩仇呢?

  可惜有时候,就是办不到。

  气氛显得沉闷,顾衍誉往戴珺跟前挪了一点,两人几乎挤在一张蒲垫上。

  她去戳戳戴珺:“嗳,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庆国真正的首富是谁?王家么?”沈万千号称首富,但只有这样没有权势保护的人,才会富得天下皆知。与其说是首富,不如说是一个有些能耐的靶子。头脑灵活、身段柔软至此,至多是个被他人允许有钱的人,只富不贵。

  戴珺:“王国舅在时,或许是,但王氏一族治家灵活,又经过一次分家, 眼下应当不是了。或许是……陆家,或是苏家。”

  “苏家……”顾衍誉脱口而出,“他们任何铺面经营都没有啊。”

  说完她觉得自己天真了,做生意和敛财本就是两码事。有权人哪里稀罕赚开店迎客的辛苦钱?

  顾衍誉换了个问题:“那顾家,大概什么水平?”

  他没有直接回答,伸手去摸顾衍誉发饰上的流苏,看神情是觉得她很可爱,于是顾衍誉明白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到底有几分惊讶:“加上乐临的顾家,也还排不上号呢?”

  看戴珺的表情,他觉得她更可爱了。

  顾衍誉:“……”

  也是,乐临顾家靠古尔加的财宝起家,后来一代代的经营积累,到了顾禹柏这里,他进陵阳,也先送出流水般的好处。比不得世代就是“人上人”的,他们通过自己制定的规则去敛财。

  顾衍誉没好气:“别最后告诉我,相比之下我爹还是个好官,那这一切就太可笑了。”

  她的这一句话落在了地上,戴珺也没接住,小祠堂里一时好似所有声音被抽走。

  顾衍誉歪着脑袋,静静注视他。

  两人都从旧事的余波里缓过来些许,然后她说:“玉珩,我相信你说的这一切。可是我娘中毒这件事说不通。”

  “给人下毒总有所图。要么为要挟,要么为泄愤,当事人总会让苦主知情。顾家被针对我相信,被用不入流的手段暗害我也相信。可是下了毒,什么话不说,也什么都不做,下毒之人难道会很快意么?如果他们想用我娘亲来威胁我爹,是太容易的事,把顾怀璧的性命拿在手里,他什么都会干的。他……”

  知道顾禹柏和顾怀璧的旧事之后,顾衍誉在提起时心情格外复杂:“他跟你想的或许不太一样,他看起来所执着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重要,只有我娘亲是他的命……若真是下毒,他们没有道理不去找我爹要一点条件。看着顾家在他们眼皮子下兴风作浪,他们不难受么?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用呢?”

  “燕安,你爹娘未必知情。也……”这话说来有些残酷,但他不得不指出,“也未必能知道这样的秘药。”

  藏于世家的“隐学”太多了。就像文澜殿里那些东西,原本是百姓一代代智慧的积累,忽然就成了他们再也摸不着边的绝学。

  戴珺显然已推测出事实,面对眼中写满疑惑的顾衍誉,他说:“也许下毒的人不是有计划地给她下了‘相思引’,也根本来不及说。”

  “什么意思?”

  “你娘怀你的那一年,王国舅死于非命。”他定定望着顾衍誉,一字一句非常清晰,“对外宣称是病死,实际死在回陵阳的途中,被一位侠士一剑刺穿心脏。此人剑术卓绝,不仅在他成群的死士和护卫包围之下轻巧刺杀成功……还全身而退,不留半分痕迹,使之成为悬案一桩。”

  顾衍誉眼睛倏然睁大,只觉脑中灵光一闪,很多事被串上了——厌倦于陵阳官场争斗要离开的父母,被一剑毙命的王国舅,还有她那位,被外祖当做掌上明珠教导,拥有非凡剑术的母亲……

  “最合理的猜测是,那是王国舅死前的最后一次反抗。恐怕你娘亲只以为他洒向自己的是江湖人保命常用的石灰粉,却不知那粉末正是‘相思引’。”

第134章 戴珺只看一眼便认出了那是什么,然后整个人羞耻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衍誉相信了戴珺推测出的是事实,因为她已经从蒲良那里知道,多年前的王国舅之死确实是顾怀璧所为。

  很多人都想杀了他,但只有顾怀璧做到了。

  有百姓被国舅爷的家人欺压,来陵阳欲击鼓鸣冤,却被王家护卫绑结实丢到郊外喂狗。早起进城的菜贩先发现了残肢,一声惊叫划破天际。

  加之早年顾禹柏在陵阳曾遭到的排挤……她在打算离开陵阳的时候捎带杀个人,实属正常。

  促使她做这件事的另一个很大原因也许是,她做得到。

  蒲良跟顾衍誉说起的时候,满眼都是怀念之色:“怀璧小姐若不是当年受了损伤……那是能开宗立派的剑术呢,她还曾教我挽过剑花。”

  而戴珺推测出这件事,是因为他从父亲的讲述里,更明了了多年前王国舅死亡前后的事。

  顾禹柏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对世家利益的威胁,最初并不主动向这些世家开战,只是牢牢抓住皇帝,最大程度迎合圣心来保全自己。

  他对这些权贵优柔的态度,也成了他被清流所不齿的原因之一——虽跟旧门阀不是一种人,还动摇了他们的利益,但顾禹柏的身段太柔软了,没有一根笔直的脊梁骨,怎么能叫人称一声君子呢。

  而在王国舅的死讯传出后,他却变得主动。

  乍一看上去是王国舅的死促使他的野心膨胀,但如果那个时候,顾禹柏本打算带着妻子离开陵阳,他的行为就值得再细想想。

  戴珺:“所以我猜,那一次不是你爹想要借机瓜分王家的好处,而是因为你娘杀了王国舅,他不得不有所行动。”

  对外自然不能宣称王国舅是被侠士刺杀,无论是民间叫好,还是引人模仿,都对王家不利极了,只能假称是抱病而亡。

  如此重要的人物被杀,王家不会善罢甘休,要求皇帝派人暗中查访,直到生擒凶手。

  顾怀璧在那次刺杀中全身而退,连小伤都没有,不久后她却时常感到身体有些微不适。

  请了大夫来看,没有诊出病,却诊出腹中女儿的存在。

  顾怀璧欢喜极了,这个宝贝让她的心都变得很柔软。顾衍慈就是个很可爱的女儿,把一个小宝贝从一点点养到大,过程辛苦却又很幸福,再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令她感到圆满。

  有了一个新生命在孕育,顾怀璧变得比平日里更容易担忧:“柏哥,我心中总有不安。这事我做得不大细致,杀他一人确实解气,但解决不了太多问题,也怕他们察觉什么端倪,若是真找上门来,家里还有孩子们……该怎么办呢?”

  如果有一个恶人以武力伤人,除之,便可绝后患。如果恶人以权力伤人,且只是一个利益集团中的一环,单纯杀了这个人,关键问题没解决,可能还有更多麻烦。

  顾禹柏知道这个道理,但杀人的是顾怀璧,杀的是人神共憎的王国舅,所以……让道理都见鬼去吧。

  他微笑着亲吻顾怀璧的手:“不用怕,你做得很好。他只是一个该死的人。”

  顾怀璧忧心不改:“可他也是一个显赫世家的家主,王家怎会让此事轻易了结。”

  顾禹柏更温柔地将她手指捧在掌心:“没有关系,那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想扳倒活人困难,想让一个死人被放弃,就容易多了。你已经完成了最难的部分,剩下的让我来吧。”

  他像个绝好的绣娘,穿针引线,短短一个月不到,王家及党羽仗势欺人所做的丑事被揭露在皇帝面前。

  证据确凿,皇帝震怒。

  王家也很懂得审时度势,不吝于把这些罪名都栽在一个死人身上,以求切割和轻判。

  然后王国舅的死因忽然就无人在意了。

  王家又一次分了家,王孚,这个官位不算高的人,成为新的家主。

  显赫一时的国舅爷最后与他的种种罪名一道归西,只落得个草草收葬的下场。

  事情想明白了,顾衍誉却垂着脑袋。

  戴珺见识过她有伪装的低落和真实的低落,知道她这一刻的失意情真意切。

  他不免心慌:“怎么了?”

  顾衍誉低着头,平视她时只看得见她颤动的睫毛:“我娘心性坚韧,身体底子也很好。是因为有了我……怀孕和生产对她的消耗太大,她才会只挺过了四年。”

  “不,燕安,”他低下头去找她的目光,让顾衍誉看着自己,“她会离开是因为有人把毒药洒向了她。”

  顾衍誉眼中微动,许久没有说话。

  戴珺担忧时,她展颜:“好,现在我们有共同的仇人了。”

  看窗外日头,发现适合睡午觉的时辰已经过去,顾衍誉嘴角向下,吐出一口气:“好了,说另一件正事。我让秦绝一直跟着宣王,有了一个绝对算不上好消息的发现。除了王家人,还有一个人与他接触频繁。”

  “是你跟我说过怀疑的那个人么?”

  顾衍誉眼中的不可思议没藏住:“你知道了?”

  戴珺眉眼温柔:“我说过,你怀疑的事,我总要再多想想。”

  顾衍誉的眉头舒展开,拉住他的手指尖,好像他们在说的不是什么很可怕的事,只是恋人之间一点私房话:“噢,真好,那我们是不是要完蛋了?”

  戴珺捏捏她的手:“走吧,我们去找爹一起说。”

  两人往戴文嵩的书房走去。

  门推开。

  外罩一件黑袍的人走进来,走动间黑袍之下透出甲胄的轮廓。他自有一股常年居高位的气质,然而自己推门、解下外袍的动作利落,看上去又并非习惯被人伺候。见到起身迎他的人之后,并无寒暄,开口便是:“你们也太不小心,养出来的都是什么些不中用的东西,徐钦竟然怕事到临阵脱逃,这消息若传了出去,我们的计划就要走漏风声了。”

  语气不算客气,听话的那人眼中轻蔑一闪,又笑道:“家族大了,难免出几个这样的,真龙往下三代,也难再出龙种。那徐钦本也不指望他用兵,只要陵阳事变时,他能在苏埠坐镇,以免援军北上。眼下最坏的情况是苏埠无主将,但陵阳事变的消息一样传不出去,对我们的计划也没有影响。将军就只管放心做好将军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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