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小姑姑会有事吗?”
顾衍慈睫毛轻颤:“谢长忠没有给我带话,我不知道……”
聂锦抱住她的脖子,热乎乎地贴着她耳朵,悄声:“有人说皇帝就要死了,谢将军下的手。我们是不是也快要完蛋了?”
顾衍慈轻拍他的背,声音缥缈:“还未必。”
她退开一点,看着聂锦的眼睛,他不装天真时,眼中便会流露出一种妖异的早熟。
“你想当皇帝吗?”她问。
“外祖告诉我,如果当上皇帝,我就能保护你们所有人。”明明看起来只是个小孩模样,说这话时却令人陡生一股被压迫感。
顾衍慈抓紧了他的袖子:“倘若别人这样问你,你该怎么说?”
他嘴角扬起,笑起来自是一派烂漫无邪:“锦儿不明白,锦儿只是一只小花猫呀。”
“顾家幺女要见贵妃,贵妃也想见她妹妹,真是好默契。皇城在谢将军的看守下,本该一只蚂蚁都爬不进去,若非有人走漏风声,就是她们都察觉到了什么。依下官看,既然将军要找的东西已经找到,就不必再拖了。将军有那样一份东西在手,还怕老皇帝不愿按我们的心意留下遗诏么?他活也活不了多久了,总该在乎身后名。”
“他虽惶恐,却没有那么轻易松口,还想拖上一两日。我想就先报了病危吧,两日后再宣布皇上驾崩,也不会突兀。至于遗诏……即便他最后不愿亲笔书就,只要有印玺在,宣王又是亲弟弟,也无人敢有异议。”
王孚听着点点头,含笑打量对方:“将军是在烦恼如何答复顾家幺女和贵妃么?怕再不给定论,她们猜出什么来?”
谢长忠没好气,沉着脸:“是不好打发。”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便是让她们互通消息又能如何呢?我看将军也不必伤神了,不如就准她们见上一面,把地点放在临碧山庄吧。”
“那不是你家的地方么?你想做什么?”
“将军别忘了先前说好的,事成之后,王家要得到顾家女。正好以成全姐妹相见的名义把她们带来此处,不是省了许多麻烦?”
“顾家两个女儿你们都要?”谢长忠的眉头拧得很紧,“一个是贵妃,一个是朝臣的妻子,这样收入囊中,也太罔顾伦理了吧!”
见谢长忠的态度强硬,王孚满脸恳切:“王家也是被逼无奈。将军想必知道,王氏一脉从很多年前开始,后代就越发孱弱,近年更是,生下来能好好长大的不到十之三四。要不怎么连苏埠主将这样的职位都要给到外姓人呢?”
谢长忠困惑地听着。
王孚神秘一笑:“不瞒将军,顾家祖上颇有些来头,这是我们花了好大力气才调查出来的。这对姐妹身上流淌着草原武神的血,能够诞育出野兽一般强大和灵敏的后代。”
他觑着谢长忠的神色:“王家也曾买过不少草原蛮女,生出的后代却不尽如人意。也是没办法了,才需得借这武神的血统试一试。”
谢长忠乍听并不买账:“我看不出她们有什么不同,只是高挑一点,眉眼深邃些许,纵有异族血统到了这一代只怕也所剩无几。为这样的无稽之谈做出有悖人伦的事,当真不怕他人议论么?”
王孚对他的阻拦不悦,话却说得细致:“此言是否无稽,试了才知。将军,王家不打算把她们长久带回去,既不是做妾,也不需要伺候主人,只需为王家生下健康的后代。更不必改变她们原有的身份。只要配合得当,当事人都守口如瓶,哪个外人又能听说?更何来议论?”
见对面这位面容冷肃,他凑到谢长忠耳边,压低了声音:“将军就算不近女色,也该为后代着想。等您摄政之权在握,总要后继有人吧。顾家姐妹能为王家生孩子,也能为将军生孩子。看看顾家这一代三个人,漂亮、聪明、健壮,顾衍铭纵人人说他耿直不懂变通,但您知道的,真傻子可没法带兵打仗。武神的血脉自有好处。即便是无稽之谈,多两个孩子对将军也不是坏事。您说呢?”
谢长忠这次没有说话,自己的儿子只能算是平庸,若非他一手拉拔着,怕连军中甄选那一关都过不了,更不要说找个好位置还能指挥旁人了。
若真如王孚所言……总归,他不吃亏。
谢长忠神色有变:“我既敬戴大人为君子,戴家娶进门的儿媳……如何能……”
王孚哪还有不懂,这种神态他见得多了,并非谢长忠还有犹豫,只是在等他多劝几句,他好半推半就地接受。
他颇有些不耐烦,却还是笑着开口:“将军高风劲节,下官实在佩服。我看这样罢,带到临碧山庄的事就先搁一搁,事成之后,下官自会想办法,让她们心甘情愿。只要将军记得我们的约定。”
谢长忠面色比先前缓和,算是默认了。然后他端起杯子,一边饮茶一边听他说话。
“至于戴大学士,为免咱们起事时他在朝堂之上犯轴,辜负了将军想要保全他性命的美意,也是时候提前将他拉入我们的计划里。若是戴大学士当真愿意跟将军站在一起,那万事好商量。若他反过来斥责将军,那——”
他看着谢长忠的脸,笑道:“将军对他仁至义尽,他不识抬举,将来可就不能指摘将军了。”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谢长忠的杯子一放,落在桌案上,声音清脆,他也同时起身离开。
“对了,”王孚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无论将军跟他摊牌的结果如何,都请看好戴家人。若他们无意臣服,两日后就不必在朝堂上出现。既然是皇帝嘱托的重臣,难保还有什么变数,他们先前可是不费一兵一卒,就把在云渡的人质给要回来了。眼下我们纵胜券在握,也不要托大才好。”
谢长忠头也不回:“放心,陵阳城里,一只鸽子也飞不出去。”
他离开后,王孚却没走,径直打开挂画后的机关,一间更为开阔的屋子出现在眼前。
他一躬身,脸上全无跟谢长忠说话时那种言不由衷的恭谨,只看弯腰行礼的幅度便知态度恳切。
“家主。”
这位被他称作家主的人开口,却是个清亮的少年音,说起话来慢条斯理:“谢长忠这样的人最是多见。心中有一点仁义道德,但只要自己的利益与之冲突,他口称的仁义便可让位;不愿被人摆布,自己却又没太多主意。你先提要出把顾家姐妹带到临碧山庄来,给他一个反驳的机会,他便觉得退一步的做法是他自己所想。完全忘了,这件事先前可什么都没说好呢。你拿捏得很好啊。暂时还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将他取而代之,要你跟这样的粗人打交道,也委屈你了。”
王孚腰弯得更低,言语间异常恭敬:“兵权不在我们手中,难免要麻烦些。”
那人轻哂,有几分自嘲意味:“谁让我们王家只会弄权,出不了有血性的武人呢。你们调查的速度太慢——”他的语气骤然多几分狠辣:“若早知乐临顾氏便是古尔加后裔,我还有机会名正言顺娶回来一个,现在反而被动。”
王孚低着头,不敢说话。
那人问:“徐钦,还没有抓到么?”
“尚无踪迹,”这件事没办好,王孚的紧张显而易见,上赶着说,“家主不必忧心,主将不在,但苏埠那位副将的家小都在我们手中,他会听话的,不能坏了计划。”
谢长忠自此处离开,便到了戴府,要单独与戴文嵩说话。
顾衍誉没有自信能长时间藏好呼吸不被发现,于是只让戴珺和阳朔一个藏在屋顶,一个隐于屏风后。
等人走了顾衍誉才出来,见到戴文嵩已面如金纸。
“谢长忠……要反的人,是谢长忠……”
第137章 别眉来眼去了,先想想这该怎么办吧
谢长忠找到的东西不是别的,一份是废太子之乱时那些枉死将士的名录,另一份是他们为聂弘盛出生入死时留下的少量信件往来。
谢长忠买通了聂弘盛在潜邸时伺候的旧人,知道这位皇帝心绪不宁时,还会拿这些老物件找人做法事去超度亡魂。
只要有这些东西在,他就能向世人揭开废太子之乱的真相,正是有这样的秘密在手,他才笃定聂弘盛为了身后名,会心甘情愿留下传位宣王的遗诏。
一个君主,若心胸开阔一点,掌政期间在政事上的得失或可任人评说,但屠杀亲兵、掩盖逼宫事实这样的事,直接动摇了他能成为皇帝的根基,断不可被昭于天下。
戴文嵩终于发现,当年的事,他并非除当事人之外唯一的知情者。
谢长忠接到聂弘盛一纸密令后,确实当了一个不知情的帮凶。然而他却在事后发现了真相,因此识破这位君主的伪善和凉薄。
对屋里的年轻人转述时,戴文嵩面上几无血色:“是当年废太子身边的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告诉了谢长忠这个事实……”
那人原只为诛心,他也确实达到了离间聂弘盛和臣子的目的。
戴家父子的心情都很沉重,谁也想不到谢长忠会因此而反。
而最早收留了那些人,又为皇帝将此事隐瞒至今的戴文嵩显然已经快被愧疚和自责淹没,这件事大概没少拷问他的良心,不能为那些人讨回公道,使他常常自觉德行有亏。如今以这样的方式被旧事重提,戴文嵩受的打击不可谓不小。
顾衍誉倒不难理解他的心态,只觉得人如果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太极致,就容易受困于此。
有理无理的指摘,都要往心里去一去。熹
她既没有参与到这段旧事里,对谢长忠这个人的信任也有限,所以听完戴文嵩的转述,顾衍誉连情绪波动都少,跟戴家父子比起来,她有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这个意思是,谢长忠在被提拔到陵阳之前,就已经知道了真相?”
戴文嵩无力地点点头。
顾衍誉一哂:“他既然那么早就知道了主上的凉薄寡恩,又那么‘疾恶如仇’,怎么是高高兴兴接受提拔呢?我还以为他就算不揭穿皇帝这件亏心事,也会灰心丧气辞官归乡才对。安享这么多年高官厚禄,突然想清楚要谋反逼宫,为当年错杀的人报仇?”
戴文嵩听着,腰板挺直一些,盯着顾衍誉没说话。
顾衍誉崇拜真侠客,喜欢真君子,也见多了自诩正义的卫道士,在这方面的抵抗力实在很强,她道:“秦绝发现异常后,我就让人跟着谢长忠,现在知道了他急赤白脸在找的原来是这些物证。我猜他根本是临时起意,谋反意图在先,找了个好理由在后。换句话说,有没有这件事,只要机会送到手边,他都会反的。他得知真相后,不是过了卧薪尝胆的几十年,而是根本没所谓吧,否则早该把物证拿在手里做好准备,倘若皇帝没那么心虚,不把这些物件留个几十年呢,谢长忠还如何为这些人讨回公道?”
这些日子顾衍誉更了解戴文嵩,知道他向来对事不对人,不在乎虚礼,于是更直白地说了下去。
“他为了心中的正义,所以要推翻这个皇帝,自己去当摄政王,这听起来不可笑么?”顾衍誉语带讥讽,铮然有声,“他跟王家沆瀣一气。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明知云渡有叛乱之心,却放任国土被人割据,这不仅不该是一个守军之将能做出的事,甚至不该是一个大庆子民能做出来的事。”
“他若同情枉死的那些人,该为他们鸣冤叫屈,若做不到这一点,收敛尸骸,帮忙照顾他们的家人总不是难事,但他做了么?他若觉得皇帝伪善,不堪为君,也不曾见他规劝或纠偏,不是高高兴兴做了几十年的天子近臣,很受宠幸,该享的福一个没少么?见皇帝年纪大了,想在改朝换代时再为自己捞足好处,怎么还敢把自己标榜成正义之师啊。难道说,只要讨伐对象德行有亏,任凭讨伐之人做什么,都算有理了?”
父兄都是武将,有些事顾衍誉看得清楚,陵阳风平浪静这么多年,她说谢长忠一句“这活儿干得不费心”还真不是冤枉他。换她上她也行。
不过天子近臣么,重要的不是能力,而是天子的信赖。
没剿过匪,没立过战功,指挥过唯一的大规模战斗是在寅河谷送被聂弘盛放弃的亲兵上路,怎么这样的人被喊了几十年的“谢将军”,临了都要谋反了还要给自己安个正气的好名声。
顾衍誉原本是一种见怪不怪的平静,说着说着愣把自己给说生气了。无论顾家还是顾衍誉本人在陵阳城里都没少挨过骂,她见不得那些不挨骂的人实际上也一个比一个烂。
“羌虞那位暴君从前掳掠他国的时候,打的旗号就是说那些小国的主君无德,他是出于正义的征伐,然而他征伐的结果不过是换成了他来掳掠百姓。他没有真的要维护谁,他只是恨拿到好处万人之上的不是自己。谢长忠说是皇帝凉薄使他心寒,但若论迹不论心,只看他做了什么,这厮是勾结旧门阀,马上要篡位当摄政王了呢。”
戴文嵩如梦方醒。
戴珺在她说话时,眼神一直没从她身上挪开。
他忽然明白了顾衍誉身上那种“叛逆”和“乖巧”共存的矛盾感来自何处——
她对任何一种权威都没有天然的敬重与畏惧,对旁人高举的道德大旗也不会全然买账。当大家都不怀疑某种权威或某个被碰到高位的道德标准时,对此不屑一顾的顾衍誉就会很显眼,甚至得到叛逆不驯的恶名。
当外强中干的老家伙,遇上她这样的姑娘,能轻轻松松被气得鼻子歪掉。他此刻不难理解为何乐临顾家的族老会跟顾衍誉矛盾深重,除去利益之争,大概没少在顾衍誉这里吃瘪。
在顾衍誉来戴府之前,他确乎有那么一丁点儿担忧过自己年迈的父亲会如何跟顾衍誉相处。
但结果超出他想过的最好可能。顾衍誉有时展现出的乖巧体贴并非出自有意讨好,只是因为她从不是一个无理蛮横之人,她的本性柔善,对身边的人也都极为上心。
父亲最初接受她有大半是没办法,而戴珺看得明白,眼下父亲是真心喜欢这个小辈,也很在意她说的话。
总之戴文嵩就这么被她说动了,眉间沟壑都展平许多。
戴珺也缓缓开口:“没错,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解皇城之困。”
他眼神一示意,阳朔去取地图。
如果他们要面对的不是苏埠叛军,而是陵阳叛军,问题突然就从“有点麻烦”变成了一个死局。
几乎在谢长忠从戴府走出去的同一时间,宫里传出了皇帝病危的消息。
一切都跟他们先前计划的节奏很像,不同的是,在本该收网的时刻,原计划里最大的保障自己反水了。
阳朔把整面地图推了出来。
戴珺起身,指向地图靠近右下位置:“若云渡当真还有五万驻军,这消失的三万人,应该不是要偷偷北上来陵阳。谢长忠一反,苏埠哪怕不动,陵阳都胜券在握。”
顾衍誉点了一下头,沉吟道:“云渡的事我们可以先不考虑,留给顾将军去烦吧。有谢长忠在,确实不必从这么远的地方调兵。如果北上,要么取道淮山,过燕山,要么绕道商阳,从宁淮河上走水路。这么大的动静,总不能他们已经策反了沿途所有地方的守军。他们若能买通这么多人,也不会在苏埠这样重要的地方安插一个外姓人,还做出临阵脱逃的事。”
“稳妥起见,还应与各地方的驻军取得联系……”戴文嵩开口,但话只说到这里。如果陵阳生变,局势他们没在最开始控制住,告知各地驻军并求援是有必要的,但他们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来做这件事。顾衍誉不知他在那个瞬间是否想到了顾禹柏,若他还在,太尉自然有权去做这样的事……但转念一想,如果顾禹柏在这里,保不准他才是给皇帝下毒的那个。
顾衍誉深吸一口气,正困顿时,听得戴珺说:“我们还有建安侯。”
“他……”顾衍誉迟疑,在这件事里,他会是什么立场呢?
戴文嵩转过头来,对她说:“你看他们的思路,扶持的人既要名正言顺,又要无力掌握实权才好做傀儡。建安侯不是他们的好选择,眼下是他遭皇帝忌惮太过,手中无兵无权才显得落在下风,受制于人;一旦他掌权,不会是个好控制的。”
“所以他们大概率会把建安侯排除在外……这个无势的建安侯改变不了大局,对他们没有威胁,也就不必劳神去管。”
戴珺见她歪头与戴文嵩说话的模样,莫名觉出欣慰,他道:“找建安侯的事还是我去。他即便手中没有现成的兵权,以他多年在军中的威望,联系各地驻军也还有些说服力。”
“有把握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