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戴文嵩的声调依然是无趣的板正,说的却是:“大人平日里喝的什么茶,穿的什么衣,今年又喜添麟儿两位,分别是王大人的第十二、十三子。去年第三子成亲,声势也不可谓小。同样只知埋头忠君之事,靠朝廷俸禄吃饭,戴某兴许不如王大人懂得持家,但仅有这么一个儿子,明媒正娶一位好姑娘,按一生一次的大事来办,总也还办得起。”
王孚下意识一侧身,如果有识货之人就会发现他想遮住的香囊用的乃是莲花丝,方寸大小的物件,可供普通人家数十年口粮有余。
戴珺没有回头看自己的父亲,只有喉结动了动。
他脸上那种假意的笑容敛了去,淡漠又不疾不徐,将更多证据抛出——王家如何勾结乐临顾氏的族老,又如何逼迫陈御史以假账构陷顾家,如何诬陷顾家杀人并设计将假账递到戴文嵩跟前……
证物和证词俱全,逻辑链条清晰,便是专司案件审查者也挑不出毛病。
待他说完,金殿之上只闻抽气声。
谢长忠终于看不下去了。
老实说戴家追着王孚去咬,甚至让他感到莫名轻松。然而众目睽睽之下,同党理亏到这种程度,场面着实难看。
“玉珩,大事未定,这样的恩怨不如暂且一搁吧。待新帝登基,自会还你公道。”既是劝诫也是警告。
戴珺未表态,也没有其他人说话,这里站满了人,却安静如同空谷。
他环视此处一张张脸,仿佛回到多年前那个他没能亲见的夜晚。
当初自己的父母在百官宴上,也是看到了这么些同僚么?哪些人曾簇拥着他的父亲离席看烟火,哪些人曾沉默地目睹了下毒过程。
有人与他目光相接时同仇敌忾,有人目光躲闪。戴珺清楚地知道他们分成三种人。
第一种人之间利益的根系早已盘根错节,他们知道真相与否,个人对道德偏好到什么程度,都不会动摇他们的立场;
第二种人不在核心利益集团之内,甚至是被压迫者,他们很灵活,可能反对第一种人,也可能因第一种人的示好而迅速转向,成为他们最有行动力的伙伴,或者说,打手;
第三种人没有那么受制于利,至少利益不是他们做出决定的主因。在一个公正的系统里,第三种人本该最多,而眼下的大庆朝堂显然不是,这仅有的一小部分,是戴珺想要争取的。而前面两种,他要逼着他们清楚地表态。
“叶大人,您曾司掌刑名,认为我的证据足够么?”
“张大人,您也同意叶大人方才的说法么?”
……
锐利,攻击性,这样的词在他身上展露得让人猝不及防。
他没有听谢长忠的话就此打住,反而看起来没打算放过任何一个在场之人。
谢长忠对这出闹剧的忍耐到了尽头,他握在刀柄的手收紧,而在他开言之前,完全沉下脸的王孚却一抬手,制止了他的发言。
戴珺在逼人站队,很巧,他也想知道。
这已不仅是他们对顾家的公道怎么看,还关乎更多。
朝臣们对此一点准备也没有,宣王掌政期间花样百出,谁不以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交接?他们根本没想过今日会接连看到几出大戏。
这一刻才明白,作为能站在金殿之上的官,没有含糊其辞的余地。
结果也不那么令人意外,证据确凿又如何?好像王家做的只是一件不小心撞到了人的小事,有人旗帜鲜明地为其辩护,有人以劝和委婉地维护。
能站在戴家身后的并不多。
谢长忠终于一拍板:“好了——闹够了吧。戴珺,你向来识大体,眼下要紧的是处理好大行皇帝的身后事,让新君即位。本将军再问一句,诸位都没异议了吧?”
“慢着,异议?下官这里有。”
此人正是先前被翻案的郭大人的门生:“诏书里说‘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可下官看来,宣王殿下并不打算继承大行皇帝的遗志。从前判好的案都能轻飘飘说翻就翻,如此朝令夕改,令人不安。”
“谁问你这个了?”谢长忠的耐心至此彻底耗尽,言辞也讲究不起来。若由着此人点燃被翻案的怨气,这话说起来还能有结束么?
他的手按在刀柄上,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重重地说:“诸位定要在此时拿些鸡毛蒜皮的事一件件分辨么?宣王人品贵重,堪当大任,被钦点掌政在前,有诏书在后。谢某效忠先帝多年,深受君恩,今日便是豁出一条命去,也要让先帝的遗愿达成。国不可一日无君,大事面前,各位那点为自己谋一亩三分地的小心思也先收一收罢。”
他下巴高抬,神情冷肃带着杀意,作为殿上唯一带刀之人,他传达的不是“有没有异议”,是“谁还敢有异议”。
在能见血的刀面前,关于血统的争议仿佛没有发生过。
“是么?”一个声音突兀地从外面传来,“谢将军,那你肯为你拱卫的新君付出什么?”
话音刚落,一位身形高大,面覆黑甲的禁军缓缓从门外现身。
而被他以佩刀劫持的,正是方才情绪崩溃跑出去的“宣王”。
第146章 “要相信同伴啊兄长。”
谢长忠目眦欲裂。
这一刻他才真的开始慌了。
有刺客扮成禁军混入皇城,意味着他的部署并非滴水不漏。但他很快安慰自己,他是这四万禁军的主人,这里没有人比他更有底气,一两个宵小之辈阻止不了他的大计划。
刀刃贴着“宣王”的脖子,锦衣华服的王爷股战而栗,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呼救,叫的是“谢长忠”。
谢长忠真不想管他,因为他打心眼儿里瞧不上这样的皇室后代,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看着他要扶持的新君去死,刚刚他才将这个王爷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你想干什么?”谢长忠恶狠狠地问。
那年轻刺客一笑:“我这人有个毛病,一听人说太冠冕堂皇的话,就忍不住浑身刺挠。所以打算借你这位主君,来换几句实话。”
“……”戴珺的眼猛跳了一下,这种一开口就让人拳头硬了的腔调……别看眼前这位平日好似对顾衍誉多有不满,现在不磕巴了,言语风格倒跟顾衍誉没差。
不过眼下除了戴珺,没人有心思去管他说话讨不讨嫌。
刺客挟持“宣王”步步逼近,朝臣自发让出一条路,他们紧紧贴着自己的同僚以免被误伤,失措好像羊群。
外面的禁军刀出鞘以待,但这分毫未使刺客受到影响,他只是专注地盯着谢长忠,卡住“宣王”的脖子,步伐稳健,如入无人之境。
谢长忠不得不后退几步:“你什么意思?”
“谢将军,我没有打算跟你聊天。你真的要在刀架在新君脖子上的时候,还继续跟我兜圈子么?”
他勒得很紧,“宣王”看上去下一刻就要窒息。
“换什么实话?”
“那我可就真问了。”在一个略显嘲弄的笑容之后,他的神色陡变,语气铿然:“皇帝养病前,曾托付谢将军与几位重臣辅佐宣王处理政事,但这期间缘何其他人见不到皇帝一面,总被将军以皇帝需静养的名义阻拦在外?再次有圣上的消息,便是谢将军宣布的死讯。敢问圣上生的什么病,哪位太医负责诊治,这期间又吃的什么药?怎么养病前好好的,闭关治了这么久却把人给治死了?”
每个人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震惊。
这是比挟持更可怕的诘问。
因为他直指的是皇帝的“死因”。
对于其中大部分人,他们开始意识到,今日听到这番对话,自己也小命危矣。无论真相是什么,只有选择最后的胜利者所说的版本,才能让他们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谢长忠下意识与王孚对了一眼,眼中都是戾气一现。知情人。这刺客今日定不能叫他活着出去,只怪倒霉催的宣王令人投鼠忌器。
谢长忠的脸色越发难看。然而他每有一点动作的迹象,就会引起人群一阵惊呼,逼得他不便动手。谢长忠敢动一步,这刺客就真的敢在“宣王”的脖子上多留一条血线。
建安侯看向戴珺,在疑惑之后是激赏。
戴珺哭笑不得,并非他神机妙算,他也不知道会有这一幕。
建安侯的疑惑是因为……这本该是他说的话。
他们需拖延以待援兵,尽可能不用手里那点散装武士去对抗训练有素的皇城禁军。但分寸难拿捏,这“拖”字诀一旦被识破就会完蛋,谢长忠一声令下,这里所有人填进去都不够。
他们计划先由戴珺咬定王孚,使他理亏声喑,再由建安侯去步步紧逼谢长忠,揭露他们谋反的事实。
眼下对方的底气在于有名正言顺的大旗,纵手段上强硬些许,旁人也挑不出大错,但如果谢长忠不是为了先帝遗愿,而是谋害皇帝在先,伙同他人篡权在后,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人人得而诛之。
眼看之前只是拖住了王孚那么一会儿,谢长忠的耐心已然耗尽,聂荣还真担心谢长忠不会给他机会把话说完。若因此提前了刀兵相见的时间,他们收拢的所有人加起来,也未必能抵挡等到苏埠的援军。
现在人质在手,谢长忠再怎么心虚,也不得不面对。
但这不是戴珺的计划。
他断不会预料到太后的说法,宣王大受刺激从殿上跑出去也没法提前安排。
谢长忠眼里的恼怒和恨意快凝成实质,他没有再看其他人的反应,专注寻找刺客的防备薄弱之处。
刺客却不慌:“看来谢将军不喜欢我的问题,那我换换。敢问将军,与云渡的胡守盟达成了什么一致,为何对云渡动乱熟视无睹,还要帮着粉饰太平?大庆的国土,竟是由大庆的将军分裂出去的,叫百姓情何以堪?谢将军在跟胡守盟交易时,心中有念过您方才挂在嘴上的皇恩么?”
“闭嘴。”谢长忠瞳孔骤缩,杀心已起,手中的佩刀再抽出一寸,眼中的心虚被狠戾所替代。
刺客不再逼近,环视众人,语速也快起来:“诸位大臣,谁的儿子和侄子们险些在云渡回不来,谁心里清楚,对么?谢大人说宣王殿下天命所归,真的天命所归犯得着你拿别人后代要挟站队?若我没猜错,宣王一旦登基,第一件事是准你摄政称王吧?”
这等情形下,竟有年纪稍小的官员不知死活,复述了一遍“王吧”然后笑出了声。
谢长忠完全冷了下来。他想他见过的,他一定见过这个刺客。
这个年轻人的身形他很眼熟,只是此刻死活想不起来这样的身手和尖锐的发言,该是谁。他的脑子乱极了,情绪越来越强烈,他快要不能控制自己。
王孚见谢长忠的模样,心中大叫不好。
有四万守军,有御笔亲书的遗诏,王家才好做借风行船的生意,也只想做这不费力的事。
再不破局,等谢长忠被激怒,口无遮拦说出实话,这桩事被定性成谋反,一切就完了。
他,或者说整个王家都没打算走到流血斗争那一步,蠢猪才想体验血淋淋光秃秃的权力,真正得意的是在太平盛世里,生长在温暖潮湿的暗处,让权力的根系延伸出去,吸干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他们创造的财富。
打天下不是得意事,在别人打下的天下里,当个好处吃尽的“隐形皇帝”才聪明呢。
这刺客再说下去,哪怕今日谢长忠能仗着兵力优势硬保宣王登基,来日便是等着被各地起兵勤王,后患无穷。
“慢着!”王孚话音未落,便利落伸手,待所有人看清时,发现他将戴文嵩的脖子擒在了手里。
那刺客一眼可见地慌了一下。
“你的主人是谁,果然一试便知。”王孚语气森寒,“姓戴的老匹夫在我手里,你再胡言一句,你的主子就要命丧黄泉了。”
戴文嵩连喘气都难,但顶住这样的压力说完了整句话:“当堂,劫持朝廷命官,王,王大人,你……你有不臣之心。”
王孚恨极,掌上再一用力,掐断他的话,戴文嵩的面皮慢慢涨红,额角也爆出青筋。
王孚朝向刺客,顺带瞥了戴珺一眼:“放开宣王,束手就擒。你们知道,这老东西挺不过多久的。”
戴文嵩的眼珠凸出,他到这把年纪,没人碰他的时候看起来都很容易死。可他又憋着一口气,不惮更激怒王孚几分,硬是再挤出一句:“问……问……问……”
虚弱,但明确。
戴珺险些呼吸骤停。
戴文嵩看向儿子,眼神坚定,带着祈求。他不畏死,他要众人听到真相。
触及戴珺眼中的柔软不忍时,他目光严厉了起来。
他不要戴珺因他掣肘,王孚若真在金殿上杀了他,更说明心里有鬼,是在众人面前揭露他们勾结谋反真相的机会。
可是……
那是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