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而在一代代的传承里,她的后代做了跟那位国君一样的事,抹掉了这位女战神的一切。以至于当顾衍誉坐在那张椅子上的时候,每个人感觉到的都是不适,他们不再能接受这个画面。
转变具体何时发生,也许研究史书的人心中反而更清楚。
令狐在他们到来之前,潜进了顾家给顾吟秋开辟的书斋,巨大的藏书楼里,记录着顾家的一切和他多年潜心从故纸堆中得出的成果。
当初顾衍誉只是在想,古尔加·勒德既然来此生活,并诞育子女,还从无到有地建立起如此庞大的家族,不会什么痕迹都没留下。何况,她本身是一个那么难以忽略的人。
果不其然,研究顾氏族谱的人早就发现了,只不过这样的结论只藏在书斋里,他们从未想过以之示人。
顾衍誉跟戴珺谈起时说,顾澜渊一定看过这样的结论,才会对他的女儿很有信心。
“顾澜渊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他对顾怀璧的看重,想来不会只因父亲对女儿的偏爱。毕竟这个念头在旁人看来是不可理喻的,对他最忠心的人都不相信他的判断,也不觉得顾怀璧能做到。可是顾澜渊明明白白地知道,已经有女人做到了,在很多很多年之前。所以他才会相信以顾怀璧的聪慧,别人能做到的事,她没道理不可以。”
只是可惜了……
他连自己的抱负都没实现,就已离开人世。也许他还有很多该告诉别人的话没说,也许他还有很多事没做。
顾衍誉以家主的身份,给宗祠里的前辈们敬了香。
看到顾澜渊的牌位,她顿了好一会儿。
你会欣慰吗?外祖。我们从未谋面,但希望你能看到,你曾经相信的事,在这一代,它变成了现实。
作为家主的顾衍誉做事雷厉风行,一个个举措如重雷砸下。
从前顾禹柏当家主时,族人有事未必都敢求到他跟前,真修书到了陵阳来的,顾衍誉也不惯着他们,无理取闹的会挡回去。但他们明里暗里顶着太尉府的名头有没有做过什么,顾衍誉也未必对所有犄角旮旯里的事都能清楚。
她开了口,让官府先彻查下去。秦大人一时拿不准力度,有送到嘴边的功劳,也能给他带来好名声,自然是好事,但唯恐查得狠了,查出什么不该查的,得罪了这位新晋的御前红人顾大人。顾衍誉道:“秦大人只管放心查就是,顾某新任家主,希望门户能被清理得干净。也想知道在我关照不到的地方,我的族人们到底都做了些什么。秦大人既是秉公为民,也是帮了顾某一个忙。哪怕因此牵扯出什么,顾某也绝不会有怨。”
秦大人一听便明白了,也放下心来,所辖地界有这样的大户其实算个麻烦,轻不得重不得,能得这位家主如此承诺,他觉得自己往后这父母官好像会当得轻松一点。
对于顾氏宗学,顾衍誉也稍有改制,不必局限于顾氏之内,乐临地界上的人,若有意愿,品行端正者,都可来此读书。不限男女。
她也与戴珺讨论:“其实也不是单纯乐善好施。顾在乐临是大姓,若有一两户落魄,宗族内总能拉拔一下,不至于活不下去。其他迁到此处生活的,有些是逃难而来,没个亲朋好友可投奔,想为后代寻个出路也难。能叫他们读书识字,学点本事,总比将来当了地痞流氓的好。”
“嗳,你发现没有,其实不管是人,还是家族,都很难独活的。如果你身边都是活不下去的人,你手里却有一口饭吃,不会吓得大半夜都睡不着觉么?顾崇山占了那么多田是我没想到的,那么多人,愤怒地拿着利器围出好几圈的时候,若他们是冲我来的,我会吓得腿发软,他倒是真不害怕呀。他好像不明白,人人都有活路的地方,人人才都能好好活。把旁人逼到穷途末路,他不会稳稳当着人上人,只会引人去劫掠和分食他。”
戴珺端详她的脸,像欣赏一尊稀世的宝物。
顾衍誉与他初见时很不相同。
他有时看她像在看一扇窗,超越他已有的生命经验,看到另一种风景。
有时像在照镜子,顾衍誉也使他找到自己的可能。
他希望自己能握紧这双手的时间,久一点,再久一点。
如果说前面两条情理上说得过去,也没引起太大风波,后面这一条,则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因顾衍誉立下一条新的族规,家中有多子女者,若子女不犯族规律法,则享有同样的财产继承权。父母不可厚此薄彼,需得完全均分。
这挑战了所有人,她自打立下这一条,耳朵总在发烫,想来背后没少被人骂。
上门来想跟顾衍誉理论的族老不在少数,不乏有真学识和受人尊敬的,因此很叫顾衍誉郁闷。人前表现得强势不容置喙,人后气得她鼻子歪。
但她根本也没有展现出愿意与人讨论的姿态,强硬地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这并非顾衍誉一拍脑袋的不审慎之念,而是由整个大庆公认最有学识的人——戴文嵩牵头,与众多清流官员、学士一起反复讨论过的,皇帝也点了头。
聂弘盛想削弱世族也会走这条路。
从前在一户之内,儿女之间的资源不平均,儿子之间的资源也不平均,倾尽所有只捧出一个继承人,竞争失败的什么也没有。
而皇帝更愿意看到士绅豪族被化整为零。
他不想看到太尉的儿子将来继承太尉的权柄,将军的儿子在其父的托举下自动成为新的将军。没有迭代和更新,不止官场权力固结,其他所有领域都是如此。长此以往,难免民怨沸腾,动摇国本。
最简单也最温和的办法,是从源头开始,好比王孚这样,有十几个儿子的,再加上不知其数的女儿,一经分割,势力便会被大大削弱。想要家族荣耀永续或许不能,但对更多人而言,他们有了更多的机会。
它是一个符合更多人利益的办法。
但也不难猜到,若直接大规模宣布推行,会引起怎样的风波。皇帝,当然不干这个事。
乐临顾氏先行,也算顾衍誉给皇帝的投名状之一,她只能自己先背了这个“黑锅”。若有朝一日这族规能变成律法,由乐临至整个大庆,也不难想象,要骂的都得先骂顾衍誉。
就跟现在,没有什么不同。
这些个父母很难就事论事地直指新的族规不好,从前是约定俗成,儿女们有些话不提,但眼下族规在上,要父母硬说一句冒着违反族规的风险,也只分给你们哥哥一人,你们什么也没有。岂不是把不近人情贴在了脸上?
因此他们只骂顾衍誉,先把这个人骂熟了,由她想出来的办法当然就算是昏招。
更有女孩儿早早在家里“表忠”,甚至写了契书下来,言明自己不会分走兄弟的财产,其父在酒桌上提起,大赞女儿的孝道,话传到顾衍誉耳朵里自不必说,其父胆敢公开宣称自己家里不守族规,被狠罚了一次。
不过那是少数,对更多人而言,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以得到什么,那是一种小心的、声音微弱的期待,也许直到它成真,当事人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有。
对乐临宗族的大换血也带来新气象,比如顾衍誉的功绩终于也不被捂得密不透风,这里也开始唱她皇城救驾的戏。
有一个下午,顾衍誉见到一个小姑娘拿着木头做的剑,骑在凉亭的栏杆上假装在骑马打仗,哼着戏里的唱词。她见了顾衍誉很高兴,还给她分了半拉松子糖,小姑娘很豪气地说:“我以后,也要像家主这样。”
顾衍誉蹲下身,跟她碰了个拳头:“我以后,也要有个女儿,像你这样。”
后世看来,这位顾衍誉顾大人一生做了很多事,而从乐临开始的这些改变,是影响最为深远的。
不过当时的顾衍誉没空想太多,她只是忙于做事。
毕竟乐临与陵阳山高水远,她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让族规成文,再落实下来,并安插上可靠的人。否则待她一走,事情也许又会变回原样。
她对宗族内的换血来得不仅快,力度也近乎粗暴,倘若人有问题,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接手,宁可生意关停了,白给伙计发钱,也不要徐徐图之。
连令狐玉来找她的时候也说:“有些事确实要慢慢来的,你怎么瞧着有些着急了?”
顾衍誉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我打小这个脾气,你还不知道么。”
“有他在,你怎么也不装了?”
顾衍誉歪头:“我在他面前很装么?”
令狐玉想说什么,顿了一会儿,却先笑了:“也许,在他面前,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我是来道别的。”他说。
第175章 小时候——我们是互为“狱卒”和“囚犯”的关系
顾衍誉曾大方地承诺过令狐玉自由人身份,不过当他开口说要离开的这天,她还是有那么一瞬间茫然。
“打算去哪里?”
令狐玉眨眨眼:“方便你找我啊?”
“切——”顾衍誉乐了,“那你别告诉我,告诉我我也听不见。”
令狐玉嘴角挂着矜持的弧度,当真就没说:“自由人的身份,我很喜欢。”
她问令狐玉什么时候走。
他说:“得到你同意之后。”
顾衍誉回去让人抱来一个小箱子。
她在其中放了迄今给出去过最多的一笔银票和一枚代表顾家家主的印信,有这方印在手,理论上他可以支配顾家任何一个人。
然后她对着那小箱子出了一会儿神,好像不知该放进什么了。
“你不希望他离开?”戴珺走了进来,轻悄地开言。
顾衍誉回过神:“不,我应该为他开心的。他守在顾家,也是被迫。”
她起身,按着戴珺在椅子上坐下。戴珺拉住她的手一勾,把顾衍誉带到自己腿上坐坐好,然后圈住了她的腰。
顾衍誉想起什么很好笑的事一般:“小时候——我们是互为‘狱卒’和‘囚犯’的关系。都困在这里,谁也出不去。我知道他其实有过很多次想要离开。最开始留在乐临陪我呢,是因为给我爹卖命可能真的会死。后来……我怕他走,又怕他留下表现得太好以至于抢走我的机会;我希望他对我忠心,又担心自己无法驾驭他。我们认识得很早,相守多年,若换在旁的人之间,或可算青梅竹马,可惜我们心思一样重,谁也不会完全信任谁,永远都在相互提防。”
“他要去哪里?”
她笑了一下,低头无意识玩弄他的手:“他不告诉我。不过,这样也好。他从来也不想当谁的家臣。”
顾衍誉最终没有再放进去任何新的东西,她合上了那个匣子。
“问我去何处?玉珩公子,实在很关心在下。”令狐玉面对前来找他的戴珺,客套当中有那么一点疏离。
戴珺微微偏了一下脑袋,凝眉,顾衍誉使他感到伤脑筋时,他也有这样的小动作。
令狐玉似乎意识到方才言辞中流露的情绪太多,脸上又挂上看起来豁达的表情:“山高水长,自有去处。”
戴珺顿了一顿,轻蹙的眉头未曾舒展:“令狐先生有什么着急去办的事么?”
令狐玉恭恭敬敬:“也可以这么说。”
戴珺浅浅吸一口气:“如若,事情可以稍后一些……不如一同回陵阳,至少过了中秋,可好?”
令狐玉眉心微动:“她让你来的么?”
戴珺选择了坦诚:“是我冒昧前来。”
令狐低头笑了一下,吐出一口气,复看向远处:“既然要走,就不多留了。”
戴珺闻言,稍稍正色,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那好罢。还请收下这个,到任何一个有令牌上印记的商铺,掌柜都会为令狐先生提供方便。”
令狐玉收下了。朝他一拱手。
在接任家主的仪式前,顾衍誉让族人拜见了戴珺。
从前只有家主带自己夫人来让族人拜见,还是头一回有家主带了夫君来让族人见礼。噢,不应当是头一回,只不过有些事已经被“忘记”,以至于在如今的人们看来,这是极为罕见的新鲜事。
顾衍誉没有那么在乎族人对自己的看法,但此番到底是带了心上人回来,不希望他在此处会受什么委屈。
打理宗族事务的人大换血之后,新被提拔上来的少壮派能在顾衍誉手下能得好处,她是男是女,又不那么重要了。反而多几分真情实感的亲厚,远远一看,状似融洽,像真有些血脉亲情。
至于他们对待戴珺的态度——
呵,顾衍誉说起来都觉得好笑。眼高于顶的顾吟秋之流,也对戴珺礼遇有加,说连吹带捧也不为过。顾吟秋携后辈奉上的礼物自不必说,还带了自己珍藏的戴家父子的文集来拜见他,临走前奉上自己的诗作,恳请他带回陵阳,若能得戴大学士评点,便再好不过。
顾衍誉在旁边看着,碍于自己好赖是个家主,还是个从三品的朝廷大员,没好意思对一老头当面冷哼出声。
待人走后,才一边冷笑不止一边愤愤揉捏戴珺:“这前倨后恭的模样,他倒是半点不羞愧。若叫他改姓戴,他保不准很乐意。我看呐,换你这个不姓顾的当家主,这些老头都不会比看见我当家主更愤怒。”
戴珺怎会不明白,这是一种微妙的“自己人”划分,哪怕他不是顾家血脉,只要他是戴文嵩的儿子,天子近臣,这些人天然地把他视为同一阵营,他还是这个阵营之中的上位者。尽管他们之间其实没有任何具体的共同利益可言。
换了顾衍誉来,哪怕她是真正的顾家后代,手握重权,真心实意想把顾家变得更好,他们看她,还是更像“异类”。
戴珺攀上她的脖子,在她侧脸亲了一口:“权在你手中,他们心里不舒服让他们自己去调整。总归也不敢表现出任何不敬来。别坏了你的心情,我的家主大人。”
他口中说出这个称呼,叫顾衍誉害羞得厉害。
她跟戴珺独处时总与在人前不同,方才这么被香了一下小脸,顿时就晕乎乎软绵绵地倒在戴珺怀里了。多摸他一把,然后没忍住,喜笑颜开都写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