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要赶在离开前落定的事太多,其实我该带你出去走走,乐临不算名都,但也有风光胜别处。不好叫你白来。”
“好,全仰赖家主疼我。”
他语气温软,听得顾衍誉在他怀中扭动。
似乎自成亲之后,顾衍誉就一直在受伤和养伤之中来回,两人亲密相处的时间很少,所以每每有待在一起的机会,都腻歪得要命。
阳朔看在眼里,从前觉得是妖女迷惑了公子,眼下更像是公子完全离不开顾衍誉。他从前手里总得拿着个什么,扇子、书册之类,现在好么,手边一刻不能离了顾衍誉。
实际上二位在人前倒是注意分寸的,但架不住站在一起氛围就变了。
令狐玉最终拿到的不是一个小木箱,而是一个布包。路上那种棱角分明的箱子不好带,顾衍誉在东西送出之前给他换了。
屋里该收拾的都收拾干净,桌面瞧着显得有些空。烛火也被他灭掉,只能借一点月色照亮。
他解下自己颈间挂的玉佩,小心翼翼将其放在桌上。
临走前回望一眼——太暗了,月色无心,以至于玉佩上的红绳瞧着颜色都不那么鲜亮。
他又走回来,拿走了那枚玉佩,什么也没留下。
顾衍誉一早醒来得知令狐玉已经离开,她飞快跑去他房中,但见桌上空空,什么也没有。
顾衍誉立在原地,静静地,有片刻沉默。
她走出去时已神色如常,一仰头看遥远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气。
沈迁赶着来找她,说青帮的人到了。
顾衍誉一点头,边往回走边说:“好,先请人去厅中小坐,我换件衣裳就来。”
待她和戴珺一同出现,见到的却是……
“老师?!”
第176章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中毒的?
吴三思先前给她寄信来只说有要事,会派人当面说清。顾衍誉猜到是天铁的事,他追踪多年,有任何发现都不意外。没料到这小老头,竟自己过来了!
顾衍誉在原地有好一会儿盯着他没开言,年幼时那个会对她说“那你叫我一声师父,我告诉你该怎么做”的人与眼前之人重合。
时光无声,旧时与今日,却产生汹涌的对撞。
无数种情绪在她眼中掠过,吴三思也同样,两人一时都未开言,只用目光去细细确认对方的存在。
一别经年,他看起来受过许多的苦,神情却很快活。
最终是吴三思先向前一步来,看着顾衍誉,手指向上抬起,有微微的颤抖,最终又自己落了下去。他是笑着的,但感慨的力量太大,以至于面部肌肉也在小幅度抽动,他的眼中有欣慰、感叹,还有不易察觉的羞愧,慢吞吞又轻悄悄地说了一句:“长这么高了。”
也是在他走动两步之后,顾衍誉发现,他的腿脚不大灵便。
她克制地吸了吸鼻子,下巴又往上一抬:“是啊,距离你不告而别过了这么多年,就是棵没人管的野树,也该能顶天立地了。”
吴三思忽然就笑了,那是一个很宽和的,属于长辈的笑容。
接着他的目光转向站在顾衍誉身后的男人。
顾衍誉侧身一让,戴珺上前,他和吴三思互相给对方见了礼。
“玉珩公子。”他说。不必顾衍誉介绍他也不难猜出这位是谁。
他向顾衍誉道:“你找了个很好的夫君。”
顾衍誉模样神气:“我给自己挑的,当然是最好的。”
吴三思这把年纪和身子骨,能从长治跋涉而来,必不是为了叙旧,顾衍誉很快屏退左右,让人在外面守好,然后跟他说起正事。
长治如今成了秦旭白的“封地”,吴三思不必事事盯着,才得以脱身。更重要的是…他所追查之事已有定论。
对于他接下来要说的,顾衍誉其实早有预感。戴珺一直在她身边,察觉到顾衍誉在那个瞬间,身体有微不可察的紧绷。
他很早就发现,顾衍誉哪怕在生死关头都能保持冷静,甚至会被点燃妖异的兴奋,唯一能使她如此失控的就是顾禹柏,还有顾禹柏对天铁所做的事。
她把顾家的账翻来覆去盘过,也尽可能想把这位“佞臣”父亲做过的一切都弄清楚,去完成纠偏。
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有些事已经板上钉钉,吴三思说出结论之前,她还可有一丝侥幸,不过看这迹象,他即将给出的结论大概率不是顾衍誉想要的。
眼前这位老者似乎也有察觉,带了一点笑,拿腔拿调道:“为师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还玩这套,”顾衍誉的神色缓了缓,说的却是,“痛快点,一句话说清楚吧,老师。”
“好,一句话是,我们恐怕要完蛋了。”
顾衍誉:“……”
顾衍誉哽了一下:“先说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可以确定顾禹柏把天铁卖给了羌虞,他的买主就是好战的羌虞暴君。
顾衍誉:“好在哪里?”
吴三思:“落了个明白呀。”
他说这么多年来天铁外运能避人耳目,是顾禹柏将其混入贩私的货物之中,走的是水路。因王家掌握航运,在水路上一手遮天,大庆看似严苛的对海上贸易的管理,其实漏洞百出。
或者说,如果你是一个平头百姓,这套管理体系就严丝合缝,多一只麻雀想要出海也得经过好几道关卡,身上一根不该带出去的羽毛都不能有。但只要你能找到门路,出得起足够多的钱,哪怕把大庆皇帝偷卖出去,都不会有人来打扰。
顾禹柏手里攥着很多这样的贩私生意,他会把天铁混入哪一批货物之中,每次混进去多少,却毫无规律。贩私本身就极为隐蔽,想摸清一条线都难,在他如此操作下,天铁的踪迹就更难寻。
顾衍誉听着,眉头拧得很紧,语气也急促起来:“坏消息呢?”
“我们晚了一步。这场关于天铁的交易应该结束了,原本我一直想能截到一箱货物,但还是功亏一篑。”吴三思叹息之余觉察到顾衍誉的异样。戴珺就坐在她身边,伸手搭在了顾衍誉手背,握住紧了紧。
吴三思稍一想,知道此刻她的心情想必最是复杂,有意将语气放缓:“现在我们还能有最后一点侥幸。如果他们运出去的只是天铁矿石,而不是炼制成型的兵器就好了。”
对面两人几乎同时问出了话。
“拿到矿石和兵器有何区别?”说话的是戴珺。
“我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顾衍誉。
吴三思稍作停顿,多看顾衍誉一眼,然后再看到戴珺:“你们的问题,都可以从它的传说说起。”
“神典所记载的,不是与我们毫无关系的事,而是这个世界更早的历史。神典中提到的创世神古尔加,其实与我们传说中的祖神是同一人,只不过后世的叫法不同。”
顾衍誉诧异:“古尔加是‘母亲’的意思,他们的创世神是位女神,祖神难道也是女人?”
吴三思笑着看她:“怎么如此惊讶?你小时候还会好奇,为何有些古时传下来的祭歌里,会管祖神叫做‘阿姆’。”
顾衍誉撇了撇嘴,又带着困惑:“那时老师您解释的是,因为神会照顾他的信徒,另一种说法是天子牧民的‘牧’,神就是最初的统治者。阿姆这个音代表了对统治者的尊敬。”
吴三思点点头,对她记忆如此清晰还有些欣慰:“是啊,那时我也是这么学来的,也未觉出有何不妥。”
同样的困惑也出现在戴珺脸上,因为……这也是他自小学到的说法。
“可有了更古老的记载我才发现,从前我们以为的一切不对。”吴三思这样说。
“这个世界诞生之初,创世的神让人类管她叫做‘母亲’,这位神祇的陨落并非她走到了神的生命尽头,而是她把自己身上的每一个部分都变成了世间的存在。所以‘母亲’不在了。之后是拥有‘权’和‘力’的萨迦神为她看守人间。”
“在最早的壁画中,白狼神萨迦远不如现在的形象英武威风,它没有华丽的衣饰,是只凶恶的野兽。因为它的本意是为了惩戒在人间作恶之人,谁破坏古尔加留下的人间,谁就会被萨迦吃掉。而它的脖子和四肢上都挂着锁链,这锁链的名字就叫‘特尔坦’。”
“象征对权力的约束么?”顾衍誉耐着性子听下去。
“可以这么说,又不全是,”吴三思说,“狼是可以被喂养的。如果恶人向它投食血肉,萨迦的本性会使得它被收买。那时特尔坦就会生出尖刺,疼痛使它克制欲望的扩张,在行使权力时保持公允。”
戴珺突然发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难怪,‘神的金属’应当是它别名,而不是本意。特尔坦这个音,作为尾缀,在雅克苏现在的语言里还能找到。象征公平和不偏不倚。比如‘平衡的木头’,就是秤。”
吴三思倒有兴趣,也展颜道:“是过去造就了现在,哪怕被抹去一些痕迹,还是能捕捉到过去的残影啊。老朽若能再多活几年,就要把时间花在研究这些事上。有意思极了。”
顾衍誉没说话,有趣不假,但她更急于弄清楚真相。
吴三思看她一眼,接着说了下去。
后来的发展便可以猜到,萨迦的形象越来越威风神武,一开始只是捆住它的锁链被美化,成为荆棘,成为花藤这样的东西,再后来,没有人把它的四肢和脖子画上锁链,他因有凌驾于人的权力,而被称为天地之间唯一的神,所有的统治者都称其为“父”。
“可是老师,您说的这些还是没有解答我的问题。”
场中两人都同时看向了她。
吴三思若有所思,语速也快了起来:“这得说特尔坦的另一个含义,它是约束,也包含着毁灭的力量。萨迦是一体两面神,它体内亦有黑暗存在,若有一日它成为一匹黑狼,身上的锁链就会将其绞杀。”
“对母亲而言,所有孩子都是她的造物,不该厚此薄彼,没有人天生高贵,也没有人天生下贱。但在权力面前却不是这样,古尔加神考虑到了很久之后的事,所以她留下了足以颠覆萨迦、甚至是灭世的力量。”
戴珺:“您是说,在现实之中,如果世界的公平被破坏,就会出现强大的力量重整秩序,这样吗?”
吴三思点头:“不止于象征,特尔坦就是为此而生的武器。”
“那……我爹,他是为了什么?他把这样的武器卖给羌虞,是为了让他们来颠覆庆国么?可是……会有很多百姓因此受苦的。武器到了羌虞王的手里,便是他说的算了!战火一旦被点燃,最先死掉的,反而是无力自保的无辜平民!”
顾衍誉的手微微颤抖着。跟聂泓景不同,她明白天铁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这样的武器流出意味着什么:“不该这样,重整秩序听起来冠冕堂皇,而事实是武器根本无法落在被欺压的百姓手里,有能力拿到它们的人,只会做出更大的恶。顾禹柏一定是疯了,他才会——”
“燕安。”戴珺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声音沉稳。
顾衍誉把话咽了下去,深深呼吸起来。她转头看戴珺,戴珺看到了她的茫然和失措。
戴珺转向吴三思,温润有礼:“老师,您远道而来,旅途劳顿,不妨稍作休整。待用过午饭,我们再从长计议。”
顾衍誉垂着脑袋,任由他拉着手。
吴三思笑道:“好!一来说上这么些话,饭我还没有吃上一顿呢。”
戴珺和吴三思相互点了点头,侍从来引吴三思去休息,戴珺牵着顾衍誉回了房。
顾衍誉先一步走到窗口边,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突然的愤怒失控,想藏,却无处可躲。
她转身来看一眼戴珺,目光又挪向别处,可是……
她咽了口口水,眼睛眨得飞快,那纷乱的情绪还是没有被控制住。
戴珺平静地朝她走了过去:“是因为‘相思引’么?”
顾衍誉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惊讶和悲伤在她的眼中交替出现,她惊疑不定看向戴珺,想开口,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戴珺一步步接近了她,他的眼里发红,喉结上下动了动:“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中毒的?”
她睁着眼,眼泪就那么滚落出来:“我怕没有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