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戴珺看一眼顾衍誉,眼波很柔:“燕安让我想到最后两句该怎么理解。”
“子女诞生于母腹之中,不可背叛他们的母亲;按照古尔加的思想,权贵也生于黎民之中。若无百姓,则没有权贵可言。所以他们应遵守的更像萨迦最开始的职责,少数更有力量的人去管理,而不可凌驾其上。”他见到顾衍誉点头,觉得这模样很可爱,又收敛了心神道,“后两句应该是告诫了,‘不可’就是很严肃的提醒。”
“没错,神典残卷中也是如此解读。”
吴三思把递给顾衍誉,慢吞吞往他那把椅子走去。顾衍誉接过,好奇地跟戴珺凑一处又研究片刻,戴珺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让阳光透过镂刻的间隙,古文字再次呈现,顾衍誉眼睛亮亮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好像真心实意觉得他很厉害,戴珺就笑了,显得有点傻气,但看起来很开心。
吴三思稍带点困惑,眨巴两下眼,最终放弃了去理解年轻人。
然后只见二位又风度翩翩在他对面落座。
“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了。”他说。
他先看向戴珺:“这似乎是神开的一个小玩笑,我一直以为天铁的炼制很难,古籍中能找到的方法都繁复无比,靡费无比,但这样的方法其实会炼制出另一种金属,它的硬度也很高,不过最终会被天铁斩断。神典里管它叫做“伪作的公平”,也叫隐铁。”
顾衍誉蹙眉:“那……真正的天铁炼制呢?”
“很简单。”他说。
“之所以要去研究传说,因为部落时代留下的传说都太特殊,都能在现实找到对应。仿佛是神写好的隐喻,真实的公平其实是最简单的事。如果有人占尽好处,又要维持表面公平的假象,才需要付出很多代价。”
“所以老师——”戴珺明显是跟了顾衍誉的叫法,听得老头儿一挑眉。
戴珺接着问:“您寄期望于羌虞只买回天铁矿,但炼制出并非天铁的武器?”
“我确实有这样的侥幸。可惜我也没有亲眼所见。”
“顾禹柏知道你说的这些吗?”顾衍誉问。
吴三思叹气:“孩子,你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你爹知道的或许比我们都多。”
“那我们就不该有侥幸了,老师,”她看上去蔫了片刻,又很快恢复平静,“羌虞不准武器外流,已经说明很多问题。况且,就算他们手中只是隐铁,也已经比我们眼下的所有军备强。”
她目光与戴珺一碰,深吸了一口气,同吴三思低声道:“来之前皇帝给了玉珩一张地图。其中标明几处可能埋藏天铁矿的地点,未曾言明是何时由何人所献,但看来年头已久。皇帝经过当初的事,顾虑天铁开挖会引来朝中纷争不休,让人去杀了献图人,只把这件事自己藏起来。可惜……剩下的都已是空矿坑。”
第179章 “你不相信么?”“我信”
聂弘盛把地图连带天铁的秘密交给戴珺的时候,戴珺第一反应是愤怒。因为这位帝王竟然把这件事压在手中这么多年,未有任何建树。他对自己的统治过于自信,似乎完全没想过,这样的武器现世后,即便他不动,会有旁人抢先动手,到时候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已知可能的天铁矿都被挖空,他们甚至拿不准这是不是都出自顾禹柏之手。如果在他之前也有人知道并偷挖过,事情会变得更麻烦。
眼下无论羌虞动不动,他们都得做好准备,但大庆境内的天铁矿指望不上,只剩最后一条退路——雅克苏。
想要加强军备,就要跟居斯彦合作,挖出深埋草原地下的天铁,将其铸成武器。
吴三思见二人神色有异,他敏锐地察觉到什么:“你们……没有把这件事禀报皇帝?”
“是。”顾衍誉道。
戴珺开口向他解释,聂弘盛垂垂老矣,他的止战之心从雅克苏开始就是如此。购买天铁、铸造兵器所费甚靡,他未必愿意为还没发生的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聂弘盛近来对装饰自己的陵寝更感兴趣,他似乎对死后成圣又有新的想法,请了术士和巧匠,要在原本大工程的基础上,翻出花样。
顾衍誉道:“如果给他一个说‘不’的机会,再继续做就是明着欺君。所以我们打算冒险跟居斯彦私下交易。若有朝一日,敌人举着天铁来犯,皇帝想必也顾不上追究了。”
“可这开采和冶炼所需的,不是一笔小数目。”吴三思看着他们。
二位年轻人一对视,顾衍誉冲他撇了撇嘴,很明显,冤大头是他们在当。
顾衍誉最气的还是顾禹柏没留多少“脏钱”下来,身为家主她能动用财库,但也不能不考虑顾家其他人的死活和生意的正常运转,为此嫁妆和收的聘礼都搭了进去,戴珺当然也没好多少。
这本该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他们想瞒着聂弘盛,对雅克苏的君主而言风险不可谓小,有居斯彦从中转圜才能让事情顺利进行。但想赊账就不可能了,必得见了现银才能让人干活儿。
“等皇帝真的意识到庆国需要这些武器时,再想办法同他开价吧,不过那是后话,我们倒希望一直没有用上的机会。”
吴三思轻轻一笑,若有所思地看向眼前二位,又叹息一般:“这也已是死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越过了皇帝去操这样的心,却未必能讨到好啊。”
“巧了老师,我近来不大认可这句话。”她环顾周围一圈,慢条斯理开口,“你说聂弘盛是个好皇帝么?至少……跟史书里那些个荒唐的比起来,他不算坏的。为朝政殚精竭虑是真,为削弱世家尽管进退几番,最终出了些成绩也是真。可是呢——”
“他把天下看作他一人所有,念头翻覆之间,就有无数人会陷入死局。老师您的失望不也是因为他当年种种作为么?甚至想把天铁卖掉造他自己的长生祭坛。他把一切视为一己的所有物,不仅地下的矿藏,连这里的子民都是他的私产,高兴了施恩,不高兴了施威。经历了这些事,我才发现,一个‘好皇帝’根本不是解法,任一个人有了这样的权力都不是好事。普天之下怎么会是王土呢?普天之下该是天下人的容身之所。”
她说的是传出去半句便能杀头的话,另外两位听着却露出赞同之色。吴三思那张算不得白净的老脸上,像被什么点亮了。他看看顾衍誉,又再看看戴珺,心知这话他们二人之间定然早已讨论过,不知是谁先说与谁的,抑或是他们共同得出的结论。
戴珺忽然说:“‘其上无上’,其实这就是创世神古尔加的想法。”
“诶?还真是!”
顾衍誉脑中反应过来应该就是一瞬间的事,她瞧着他时,却因清晰地表现出诧异、欣喜而显得整个过程有些“慢”了。戴珺抿唇忍住一点笑意,知道她借机在逗自己开心。下一个瞬间,眼里的哀痛却险些没藏住。顾衍誉也吸了一口气,很快地背过身去,把忽然间上涌的泪意憋回去,她以为说服自己接受命运就能若无其事,看来还是高估了自己。
顾衍誉狼狈地想要掩饰,她并不想在吴三思面前露出什么端倪。
幸好此时戴珺再平和不过地开口了:“也许这才是事情本来的样子,没有人生而高贵。不是多玄妙的上古箴言,只是一个常理。”
顾衍誉也缓了过来,先给吴三思抛问题:“老师,您还没有回答我,对于我爹的目的,您是怎么看的。”
吴三思露出一种徒劳的自嘲:“当初若我有忍性,能多在乐临逗留,或许能早些找到答案。后来我想过,起因还是在你母亲身上。”
“我娘?”
吴三思点点头。
顾衍誉又何尝没有这么想过呢:“可她已经离开了,我想过顾禹柏或许想要很多的钱,好去践行什么更古怪的草原秘法,让她死而复生。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还有此念。从前不计代价建造好的璧园,如今也荒芜了……”
她曾带着戴珺路过璧园附近,顾衍誉头也不抬,拉着他走远。戴珺遥遥回看一眼那座宏大又精致的建筑,他有好奇,却也没有驻足。
老头儿看着眼前年轻的女孩儿,眼中露出感慨:“未必只有这一件,只要他的念想没有熄灭,总能找出更多该做的。”
“比如?”
“弥补顾怀璧犯下的错。”他说。
“‘生于其中的,不可反凌其上’,他相信顾怀璧的厄运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她亲手把顾家家主的戒指交到了他手上,无论如何,将家族拱手他人,是对祖先的不敬,他要为她赎罪。”
顾衍誉顿了一下,她忽然觉得顾禹柏会回来送戒指,恐怕没有一丝出于对儿女的顾念,不过是能把位置还给真正有顾氏血脉的人。而这个人顾怀璧也不会有意见。
这么多年来,他对外人手段百出,对真正的顾家人却总是高高抬手。
“什么样才算赎罪,赎了罪又有什么用呢?”她喃喃道。
“顾怀璧已死,他除了报仇,只能盼来生。从前那些秘法未曾奏效,他或许选择了成为古尔加的信徒,践行神的意志,以求神的垂怜。”
见顾衍誉不说话。吴三思问:“你不相信么?”
顾衍誉无法开口。因为她觉得顾禹柏本质上来说是一个没有情感也没有敬畏的人,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
戴珺在这时却开口说了一句:“我信。”
顾衍誉诧异地看他一眼,反应过来之后,险些落下泪。
一个再怎么冷静、有理智的人,在无望的现实面前,会抓住哪怕看起来是荒谬的念想。
她从内心里抗拒把顾禹柏跟情深义重搭上关系,一个愿意为发妻付出一切的人应该是个好人,一个好人应该是个好父亲。
可是她不能接受顾禹柏对待她的方式。
这样的矛盾令她内心感到难受。
“他已中毒二十载有余,神志都未必清楚了,所想所做,真的还能以常理推断么?“
她回忆起顾禹柏的样子,那个人从来都是那么意气风发、仿佛万事尽在掌握,可她嗅不出“人味儿”来,只觉得他是被顾怀璧遗弃在人间的孤魂。
但如果接受了“他可能对所有人而言都不是好人,对顾怀璧却倾尽所有”这一点,有些事顾衍誉是可以自己想明白的。他能因亡妻生出敬畏心,甚至开始信神,也不是没有可能。
吴三思问戴珺:“你曾买到过一条关于天铁的神谕对不对?”
“是,可是,它跟这个创世神的思想似乎并不一样。”
“没错了。那应该是古尔加·勒德被聂氏驱逐和追杀之后的事。部落里的神使对聂氏怀恨在心,才要自己的后人记住这一点。在聂氏气运用尽之后,完成改朝换代。”
顾衍誉没有再继续沉默:“那现在有两个‘古尔加’。我先祖古尔加和追随她的神使们,要庆国王座之上不再有传承聂氏血脉的人。而创世神古尔加要的是……是世家门阀不再凌驾于百姓之上么?后者听来……甚至很正义。”
吴三思道:“因为并不是邪神,只是被遗忘的创世神。她所描述的何尝不是一个理想人间?”
顾衍誉摇头:“可解释不了他把天铁卖给羌虞。大庆如今的情势……假以时日,这二者都有可能实现。他却使得敌国壮大,不是在给自己的子孙找麻烦么?也必会殃及百姓,与他想要取悦创世神的想法就背道而驰了。”
吴三思的神色沉了沉:“多年来,若抛开偏见,顾禹柏……在削弱世族和对庆国军队的改制上,所做的事或能造福后世。他的发心也非自己夺权,所以我始终觉得这个看似是死局的境地,他还留下了一个生门。但他跟羌虞的交易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羌虞那位传闻好战且残暴,自掌权以来横征暴敛,百姓并未从不断扩大的国土之中受惠,不是个会被轻易掌控的君主。顾禹柏若想借他的力,只怕是真正的与虎谋皮。”
他说完,转过来郑重看着他俩:“我赶来也是要提醒你们,需尽快让探子进入羌虞,摸清他们内部情况。军备、朝堂的势力划分,有没有拉拢可拉拢的人。”他叹道:“一直以来,隔着海,我们过得还是有些太舒服了。”
戴珺点头:“是,早前已有从通商的口子安插人进去,如今看来要全力以赴才好。”
吴三思眼中的欣赏毫不掩饰:“我们这些老人最喜欢的,是发现自己想到的事,年轻人早已想到了。”
戴珺闻言还颇有些羞赧,顾衍誉插言:“老师,您不用再回长治了吧?”
吴三思这就噙上了笑,等着她往下说。
顾衍誉略显憨厚地也对他笑了:“跟我们去陵阳吧,跟居斯彦的交易需要有人盯着,天铁的炼制我们还都两眼一抹黑。”
“原以为你多少会说两句看在我老头子孤苦无依的份上,决定收留我,让我晚年有个归处之类的话。你倒是不客气。”
“收留不敢说,毕竟您要是想走,那可是说走就走的。”
“燕安,当年……”
“我都明白。老师。”
几人正要赶路,云渡的消息先到了——
胡青竟没有死!他以假死的方式避人耳目,另外三万兵马正是在他手中。
这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叛变。
早先蔡莘与顾衍铭都知道无法再僵持下去,于是共同谋划了一场引蛇出洞。顾衍铭带兵深入,诱得蛰伏的胡青以为时机已到,现出真身。如果顾衍铭在对此完全无知的情况下稍微激进一点,恐怕会被这“消失”的三万人在大山深处无声无息包了饺子。
但这假戏真做也是以命在搏,他险些死在乱军之中。而蔡莘为了救下顾衍铭,被斩下半截小腿。
好消息是云渡的情况终于摸清,叛军兵力分布完全展开在他们眼前。
坏消息是蔡莘跛了,顾衍铭重伤,能带兵冲锋陷阵的竟只剩严柯。
第180章 他们是最近才这样,还是一直都?
离开乐临之前的最后一个下午,顾衍誉带着戴珺往河边去。
她走在前头,向后勾勾手:“牵牵,带你去看鱼。”
戴珺去拉她的手,手与手交叠的瞬间,时光也重叠交汇,多年以前,少年戴珺也曾这样牵过她。
河水淙淙,浅处清可见底。
是脚步声,抑或是人影,惊了游鱼,原本似空悬水中的生物倏然间就变作丹青妙手挥毫甩出的一笔,成了一道只见颜色不见形状的影。不过这可怜的小东西,并不知道躲避是徒劳的,河水太清澈,出卖了与它共生的伙伴,就连河底的藻荇都清晰,看得清它柔软招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