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河中落着几块大石,最中央的有一人多高,朝上的一面尚算平整。水从石头的缝隙之间蜿蜒而过,形成细小的泉流。
微风将潮湿的水汽送来,从顾衍誉面颊拂过,她深深呼吸,然后说:“从前不高兴了,我就会自己偷跑出来。小时候我很想爬到那块石头上去看看,可我打小就怕疼又怕死。出来散心不肯带护卫,也不会让他们提溜着我上去玩。后来有一回,令狐跟我一起跑了出来,他问我是不是想爬到河中间的石头上去。”
她扭头来,笑盈盈看戴珺:“你猜我怎么想?”
戴珺只是贪恋地看她,轻轻摇头。
顾衍誉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目光,近来若不在人前他总是不经意便会流露出这样的眼神。他看她的目光认真到了叫她心酸的地步。每一眼都好似最后一眼,他想记住,因为往后还有很多年,要靠着回忆这样的画面生活下去。
顾衍誉眨眨眼,把纷乱的情绪咽下,冲他一笑,自己回答了那个问题:“那时,我不要他帮我。我总觉得我们是会在石头上把对方推下去的关系。”
戴珺没有说话,他伸手来摸她的脑袋,然后把顾衍誉鬓边的碎发拢了拢。
他俯身过来,跟顾衍誉差不多在同个高度,顾衍誉朝他抬抬下巴,娇蛮道:“牵我过去。”
下一瞬间她只觉浑身一轻——
她被戴珺打横抱了起来!
顾衍誉很喜欢戴珺抱她,这个人身上又结实又温暖,她就很乖地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然后转头去贴戴珺的胸膛。
此刻又很想哭了。
顾衍誉的声音发闷:“石头很滑。”
戴珺箍在她身上的手收紧:“没关系,夫君抱得稳。”
他说没关系,顾衍誉就知道真的没关系。她对戴珺有种盲目的信任。而这句话出现在此刻,又勾起两人别样的忧愁。
他不知道还能怎么抓住顾衍誉,如果解决相思引的毒也像抱着她走过河中大石这样简单就好了。顾衍誉埋头在他怀里蹭了蹭,她想说点什么,但她喉咙发紧。最后只用手指摸了摸他,像小动物那样。近来她总爱没事嗅一嗅他,碰一碰他,她要在自己的五感消失前,记住关于他的所有。
戴珺就那么稳稳当当,一路把顾衍誉抱到最中间的那块大石头上,才把人轻轻放下。
顾衍誉低头看水面,水太澄净了,不仅出卖游鱼,还会出卖过路的旅人。她在平静的水面中,窥见他红了的眼睛。
她的心忽然就很软了,比河中可见的藻荇还要柔,哪怕是安静的水流经过,都要随之一荡。
“玉珩,你在想什么?”
戴珺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
她声音小小的:“你告诉我,别让我猜,也别让我害怕。”
“我娘亲中毒之后没有多久便去世,而你娘亲还能……抚养了你三年,”他的声音艰涩,“换血,是不是真的有用?”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地上的水在流,天上的云也在走。
夕阳已变成火红的一团,归雁在天空留下转瞬即逝的掠影。
吴三思四处逡巡,还没找到两人。他莫名回忆起年轻时“带孩子”的感觉。后来遇到的小孩儿都不像顾衍誉那么上蹿下跳,居斯彦心重,因而显得沉稳,秦绝嘛,那小子很是憨厚。需要他满世界去找的,只有顾衍誉一个。
阳朔见他这一顿忙活,赶着上前去关切:“吴老先生,您在找什么?”
“天都要黑了,他们还没回来,会不会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阳朔自他出现时就观察过他,觉得老书生应是受过苦,看着有一张总对人笑的脸,一派轻松快活的模样,实际对环境变动甚是敏感。这种敏感不同于武人经年累月练出的耳聪目明,他更像是对任一种风吹草动都感到不安。
阳朔笑说:“不妨事,主子们本事大着呢。应是出去散心忘了时辰,也有人暗中保护着。您若是着急了,我去瞧瞧。”
“诶,我同你一起。”
“那,我牵着马,载上老先生吧。”
夕阳的余晖里,隐约能瞧见水边二人的身影。
吴三思放下心来,勒停了马,因为此处已能远远听见两个年轻人的说笑声。
顾衍誉撩了一捧水,朝戴珺扬过去,她手上没用力,水珠如天女散花,而戴珺的动作竟是伸手去揽,他左手执扇,左遮右挡,远远看去,仿佛纷乱的水滴随他动作而汇聚。
扇子再一抛!戴珺飞身,右手稳稳接住,他落地的同时,右手自上而下在虚空之中笔走龙蛇,身姿翩然,只看剪影也甚是优雅。最后纸扇一合,朝左手心一掷——
戴珺右手翻飞,做了两个轻招的手势,似乎方才被他汇聚成股的水流尽收于此!而后他手掌向上虚握,将其递到顾衍誉跟前——
吴三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由惊叹:“哪怕在戏文里也只听过‘身轻集飞花,落英不委地’的功夫,你家公子竟有这样能汇集水珠,使涓滴尽掬于手中的本事!”
阳朔:“……”
好吧,他是个学识渊博又很值得尊敬的老人家,但他在武学上的见地,可真不怎么样。
“哈哈哈哈你好傻,”顾衍誉的声音这就传来了,“演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戴珺跟着右手一翻,那里什么也没有,他也爽朗地笑出声。
何人能掬住注定要四散的水流呢?
不过他的手却没有落空,他将被一系列假动作逗笑的顾衍誉揽在了怀中,两人静静相拥。
吴三思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问阳朔:“他们是最近才这样,还是一直都?”
阳朔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那个瞬间,他几乎有一箩筐的话想说,但他忍住了,最终只是轻呵了一声,说“从来如此”。
吴三思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他少时读书,也曾在诗文里见过刻骨铭心的爱,情之一字,能叫人变得跟原来很不相同,心有百窍的人能因此变得单纯快乐,出尘绝世的人也会染上人间烟火。
可是吴三思总觉得二人之间除了纯粹的因爱而生的欢喜,还有一种刻骨的悲意,好似过了今天就没明日。
但他对自己的感觉也没那么信任,他是痴长了年岁,对“情”字理解仍有限。也不好说是不是爱到深处就自然会患得患失,哪怕没有特定的原因。
他们已经远远看到吴三思和阳朔了。
顾衍誉大大方方朝他挥了挥手。
又一路小跑着过来:“来接我们回家吃饭吗?老师。”
“是啊,明日就要启程了,还不早早回去收拾东西。”
几人在赶路途中,陵阳的旨意也到了。
皇帝急召,命他们速速赶回,说有要事相商。
在休整的小客栈房中,顾衍誉合上陵阳传来的密信,轻声道:“皇帝竟病倒了……”
她看向屋里众人:“我始终没明白,云渡受了朝廷那么多恩惠,怎么当地人都跟朝廷有仇似的?”
聂弘盛还派了自己信赖的胡青坐镇,算是把心腹填在这么个险远之地了。没料到一直都吃力不讨好。
朝中也有大臣屡屡进言,不如不管,从来收不上来税赋,还频繁生事。
但任何一个有志气的帝王都不会允许在自己手中使金瓯有缺,故聂弘盛一直怀柔为主,心血也花了不少,得知胡青竟就是谋反的一分子,愣是给气病了。
吴三思:“或许……这些年来,云渡对朝廷的仇怨,并非来自百姓,而是这个‘中间人’。”
越靠近陵阳,听到的各色传闻就越多。皇帝此次真的病重,顾衍慈照顾他居多。不知这位贵妃用了什么手段,皇帝在召见大臣时,甚至都不避讳让她在场。有时还会问上一两句她的意见。
他问,顾衍慈就说。谁也猜不到他们各自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第181章 或许算这一切变化的连带效应
一路上吴三思还是觉得两个年轻人有哪里不对,又频频认为是自己的错觉。他就在怀疑自己和怀疑人生中不断来回,最后对自己和人生都百思不得其解。
车队在野外休整时,他见戴珺对着旷野和天空出神,心事重重的模样。缘何如此呢?他总不会与自己一样正在怀疑人生。不一会儿,顾衍誉悄么声在他身后出现,给他鬓边簪了一朵小花。
戴珺一回头看到顾衍誉,那个瞬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融化”了,他周身气质变得异常柔软,眼中却像险险要落下泪来。然后他们手拉着手,相顾无言。
吴三思没有可用的经验去理解,只能悄悄问阳朔:“你有心上人么?”
一句话给小伙儿问懵了,吴三思又问:“你要是喜欢什么人,会这样吗?”
阳朔感觉这局是冲他来的:“老先生,您看我像是能知道的样子吗?”
吴三思:“你年纪轻轻,没有想过这些吗?也不为以后打算?”
阳朔郑重:“打算倒有,我以后要给公子和少夫人带孩子的。”
好吧,阳朔没有解决他的问题,反而令他萦绕心头的事多了一件。带孩子,嗯?吴三思瞧着眼前一对璧人,忽然觉得这事他也可以竞争一下。
甫一到陵阳,就有诸多先前没报到两位耳朵里的小事一股脑儿扔过来。
其实说小也不小,比如顾戴两府和顾衍誉的别苑前后脚遭了贼。
顾府主人家都不在,防卫空悬,贼人闯入后多半天没被发现,等府上人反应过来,贼人已经在顾府放了一把火。
但若问损失了什么?
还真没有。
顾衍誉早先在顾家被陷害的时候,就因内心不安,而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折算成银票另移他处,该搬走的也都搬了干净,一时半会儿还没顾得上再挪回去,顾府成了个空壳。
她也没想到自己这点当时看来“多余”的戒备心,还能在此处发挥作用。
她更着急确认蒲良有没有事,得知他摔了一跤。
起因是有人给府上送来早早熟了的樱桃,蒲良一直放在有冰块的地窖里,想留着等顾衍誉回来。一看火势大了,他情急之下竟想不到吩咐他人,自己闯进地窖先把装樱桃的竹箱抱了出来。
之后发生的自不必说,贼人满心以为那是顾家最重要的东西,把一匣子樱桃从这可怜的老管家手中夺走,连累他摔了一跤。最后贼人被擒,可惜那樱桃已经摔得不能吃了。
顾衍誉差点没绷住,安慰道:“再让人去买就好,倒是伤要好好养。往后不要再如此冲动了,蒲叔。死生之外,都是小事。”
原本雕梁画栋的建筑多有损毁,但她又不觉得可惜,顾衍誉似乎觉得原本的顾府合该经历一场大火,烧掉些旧日的痕迹。
贼人不算什么顶尖高手,最后也没逃脱被捉的命运。这案子倒不复杂,很快有了结果。
与顾、戴二人猜测得一样——下手的是想救王孚的人。他的家人。
王孚拖着没办,是皇帝也在等,看他背后的势力愿意为救他付出多少努力,已到死局的王孚又愿意招出多少。可惜,这两条路都没有进展。
他这案子还麻烦在王孚一口咬死了两件事。一是他对谢长忠谋反并不知情,当日在殿上,秦旭白先卸了他的下巴,他没机会提示谢长忠没错,但也因此未能言明谋反意图。谢长忠那头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后代也无望脱罪,有意恶心他们,死扛住不说自己有同党。
至于证据确凿的部分,问王孚为何构陷顾家,为何围杀顾衍誉,他咬定是私仇,说对顾禹柏支持查河道的事怀恨在心。
皇帝想借此株连,不同于抹去一个无名小卒,总要在理法上能站得住脚。然而眼下查有实据的大小罪愆摞一起,也只够先摘了王孚这一支,没法向更大的范围发作。
戴珺道:“皇帝先前为了保命,跟谢长忠说过他愿用天铁的秘密去换。应是那时王孚得知有这么一张地图。他的家人想用这张图去救他,必是去献给更有权势又需要这张图的人。但从王家的反应来看,他们或许已不再需要这个‘过时’的秘密。”
“更有可能是……‘他们’早就知道些什么,只有王孚这个级别才会把它当做了不起的秘密,对不对?”
顾衍誉说完,二人对视的瞬间,眼神与眼神之间又产生了奇妙的反应。
如果你遇到一个人,她看你一眼,就能明白接下来你想说的所有话,你们每一次交流,都像心上的泉流顺畅无碍地流向另一颗心脏。她会接住你,会让你每一个灵光一闪的瞬间永不落空。
那如何忍心想象失去她之后的事?
戴珺低头收敛自己的失意:“嗯,应是‘皇城之变’后,皇帝表现出的对顾、戴两家的信任,也影响了王孚家人的判断,所以他们才先从我们两府下手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