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她不过是下意识想要假装最坏的那个可能没有发生。她觉得顾禹柏总该有别的办法,就像所有人都觉得,只要是顾禹柏,做出什么坏事都很正常那样。她宁愿相信他发现了奇迹,也不愿面对他设下这个局的时候,已存必死之心。
顾衍誉松开把着牢门的手跑回去的时候,听到王潜在她身后问:“如果我先认识你,你会喜欢我么?”
她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也没有回答,只是疯了一样往上跑。
眼泪从上层动静停息的时候就开始掉。
第220章 请你给她,好一点的来世
顾衍誉很久之后都无法去回忆那一幕。
她看到她的父亲和哈泰被五把不同角度刺出的刀剑“串”在一起,血流了满地。
烟花还在不停绽放,“咻”一声之后,夜空会短暂地亮如白昼,将一切映照得毫发毕现。
这场烟花表演已至尾声,凌空绽开的图案不再是哈泰的脸,而是大朵大朵的繁花。
绚烂的背景将此处映衬得尤为安静。
每一个出手的人,见到她时都有不忍和些许尴尬。
但她知道,怨不得任何人。
事后她仍然得到了道歉和解释,因彼时顾禹柏太镇定了,他让所有人以为他心中有数,熟稔哈泰的弱点何在,于是他们在他的指挥下选定身位并出手,最后一刻,顾禹柏闪身进入包围圈中,他用一把刀扎穿了自己和哈泰。
也没有人再能来得及收手。
秦旭白、秦绝、阳朔,还有不好意思再继续装死的擎云,都全力送出了手中武器,第五把刀来自顾禹柏自己。
哈泰的隐铁铠甲被洞穿,跟其他药人武士的死法不同,他像被放了气,迅速萎缩下去,变成一团又皱又烂糊的人形。
所有人都下意识抽刀疾退,给顾衍誉让出空间。
她冲了上去,跟出来的那图扑跪在不远处,声音颤抖:“他……已经死了么?”
顾衍誉的眼珠子都没有动,她举刀,重重对还在间歇性挣扎的人形扎了下去,然后告诉那图:“现在死透了。”
她跪坐在地,把已经倒下的顾禹柏扶起,托住他的头,沾满血的手止不住颤抖,她努力将声音压得稳一些,尽管缥缈的尾音证明这种努力是徒劳的:“我是来救你的,我本可以救你……”
早在发现顾禹柏给哈泰喂食时,她就该想到他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毒人。
滴入羊肉中的血,用杜鹃花掩饰的血,融入玉碗的血……
那是很“顾禹柏”的风格,他追求万全,从不押宝在一处。而哈泰一个不落地踩进他的陷阱。
龙锦葵,正是因为服用这种草药,他身上相思引的毒才得以被压制多年。
听到顾衍誉的话,失血过多的顾禹柏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
如果不带着此人罪大恶极的目光去打量,这是一个到了中年依然俊美无俦的男人。顾衍誉猜度此刻他的五感理应尽失,但他表现得那么从容,没有半点灰败与仓皇。
他转了一下脑袋,用目光示意顾衍誉去拿他袖中的东西,顾衍誉照做,夹出一张折好的羊皮纸来。
顾禹柏的力气不够,所以动作很慢,但很连贯。
看起来哪怕他要死了,也不会允许自己死成一口气断断续续的狼狈样。他指向戴珺:“念。”
戴珺连忙接过,将其展开,匆匆扫完全部,他眼前忽地被水汽模糊。
然后所有人看到他对着日出的方向跪下,右手捂在心口,开始虔诚念诵古老的咒语。
水已经漫过甲板,海面起了风浪。
理智的选择是赶紧从船上撤离逃生,但仿佛所有人都沉入一种奇妙之“境”,无人开口,只有低低的雅克苏古语,缓缓从戴珺唇间吐出。
戴珺后来告诉顾衍誉,那是一封古语写就的“契”。
第一部 分是他们都了解的背景,大意是说,初时,创世古神缔造人间界,同时定下这个世界的秩序。使神心悦的运转逻辑就是刻在顾家家主戒指上的那几句话。
而特尔坦的现世,是不祥之兆。它意味着秩序崩坏和神的愤怒。
第二部 分是契约的内容,说神典有载,能为创世古神重拾人间秩序的人,会得到神的宽恕和偏爱。
以“独王”与“暴君”为祭,将其永镇山海之下。
让原本该在地下的回到地下,不再作恶人间;让地上的人得以好好生活。
如果居斯彦在此,可能就会明白过来,那是养父曾告诉他的,传说中的“奉神之祭”。
但它的达成条件过于严苛,哪怕在最喜欢玄之又玄传说的少年时代,他也没有当过真。在见到聂弘盛陵寝之中的图案时,居斯彦确乎有过一闪念,但那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他不敢想。
神典说凡人若有能力去实践创世神的意志,他便可以祈求神的垂怜。
顾禹柏用这一切做交换,许下的心愿是,“请你给她,好一点的来世。”
顾衍誉后来才知道,顾禹柏的担忧大概自继任顾家家主的仪式后就一直存在。
他这一生,不信天,不信命,不惧权贵,更不侍鬼神。
但顾怀璧把家主戒指为他戴上的时候,他曾在那个仪式里听到过,古尔加给背叛者的诅咒。顾怀璧从未放在心上,却成了顾禹柏给自己套上的枷锁。
作为顾家家主,得到顾氏的传承,顾禹柏比陵阳城中任何一个人都更了解天铁的来龙去脉。顾怀璧在时,他们曾一起想过如果该死的聂弘盛一意孤行要卖天铁该怎么办。
顾怀璧没有什么她是古尔加后代、所以要守护天铁的自觉,不过出于不想看到平民蒙难的发心。顾禹柏不会说自己关心这个世界,他只是觉得,如果能让那个古尔加开心一点,说不准她不会去找顾怀璧的麻烦。
大庆那个缠缠绵绵的天铁开挖问题,最后被搁浅,亦有他暗中一份推波助澜。
后来呢,后来顾怀璧死了。
理智告诉他一切皆有前因,顾怀璧的死甚至只是个意外。
但顾怀璧死后,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不知道。
他想过就那么死掉,然而差不多就在那个时间,急切想要得到天铁的哈泰又一次找上了他,暴君希望利器为他所用,好征服四境。顾禹柏本能地排斥他这个念头。
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为顾怀璧治病而四处搜集神典时,曾看到过的一个传说——
“奉神之祭”。
王国舅一死,上天把一个绝好的机会送到他手里。
听起来不可能的祭阵,顾禹柏发现,对他而言没那么难。
所谓神的意志和心愿,也没那么复杂,不过是希望独王与暴君皆死,事情回到一切本来该有的样子。
他决定去完成这件事,然后给自己兑换一个小小的心愿。
他想过很多次这个心愿应该是什么,他想和顾怀璧生生世世做夫妻,但生生世世是多么大的愿望,如果神明觉得他贪心,不肯同意怎么办?他只有一次机会,神明也不会现身跟他讲价。
那就小一点吧,下辈子他还要遇到顾怀璧。
可是,这辈子他似乎不算什么好人,顾怀璧如果没有遇到他,也不会有后面背叛家族的事。
他最终想好了,一个所求不多的心愿,若真有神明,大概也不会拒绝——
请你给她,好一点的来世。
毋庸置疑,同一时间,大庆的那位皇帝也已咽气,他的陵寝在一座被挖空的山里。
帝陵之中摆满奢华的陪葬品,四壁之上画满献祭的符文。
戴珺念诵此契,有向神重申的意思,喏,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该是你兑现的时候。
海上的风浪停了,等待营救他们的小船渐渐靠近,在周边聚拢成一圈萤火。
戴珺起身,指挥大家把哈泰的尸体搬进船舱内,神女塑像内藏机关,里面是一个人形的棺材,也是为哈泰而制的坟墓。他身上的隐铁铠甲,能严丝合缝地嵌进去。
“不,你们要对我的兄长做什么?”
戴珺上前一步挡在他身前,和缓却不容置疑地:“王爷,船就要沉了,请先行离开,你的安危对羌虞更重要,其他事我们容后再谈。”
那图出离愤怒,这些诡异的展开令他充满惶惑:“不行,那是我兄长的尸首!我只答应了你们他可以死在今日,但人我要带走,他不可能孤零零地留在海里。”
洛莲款步走到他跟前:“那图,你已经参与杀了他,坚持这个还有意义么?”
“他是羌虞的王,死后该入皇家的坟墓,哥哥这一生已经足够不幸,我如何能让他死后还逐水飘零?”
洛莲眼眶微红,对他摇了摇头:“那不是你哥哥,你哥哥早就离开了。”
那图再次开口之前,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言语甚至冷于刀锋:“现在下船,活着回去成为新的羌虞王。或者再多一句废话,让我在这里杀了你。我去当羌虞王。你选。”
那图深深地震惊了,以至于他一时都没能说出话。
他接受了良好的教导,教他如何做一个上位者、一个政治家,他懂得谈判和制衡,懂得利益交换,所以他可以灵活地跟大庆的主和派合作,可以在“敌人”和“盟友”之间自如地选择立场。
却不知道如果对方是一个完全的野蛮人,既疯且悍的时候,该如何应对。
更糟糕的是,顾衍誉的态度让他知道,她是认真的。
“你疯了么?我们要谈的还有很多,羌虞手里有天铁,你们来此是求着我停战。”
顾衍誉轻轻一瞥身边的人,音调不高:“让他看看,真正的天铁在谁手里。”
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这样——
因为她没有明指,秦绝和阳朔同时出了手。
方才出刀杀死哈泰,也误伤顾禹柏的几个人,都心有戚戚。其中秦旭白刚从她手中接过顾禹柏,先封住几处大穴让他能再撑一段时间,故一时没腾出手;擎云不明所以就算了,剩下的两位因这份愧疚,完成她的命令格外卖力。
阳朔一抛七把羌虞刀,在空中一字排开,然后他纵身挥刀,赶在其落地之前,连着将其一分为二。风骚程度与姬雪照当时不相上下。
秦绝就朴素许多,他只抛出了一把,但用手中的真天铁刀左右挥劈,愣是将一把羌虞刀片成了碎渣。
场中有片刻死寂。
顾禹柏无声扯出一个笑容来。
顾衍誉也顿了一下,才冷冰冰向那图开口:“你手里没有天铁,是假冒的次等货。该做选择了,当未来的羌虞王,留着这条命与大庆和谈,还是让我带着天铁,从你开始,屠尽你的国家。”
那图看向戴珺,那是他心里此刻唯一正常可沟通的人。
戴珺走到顾衍誉身边,风度翩翩对他一点头:“羌虞王,战或和,主动权在大庆手中。若今日能得羌虞王配合,感激不尽,来日自有回报。”
那图倒抽了一口气,眼神发生变化,他知道,他方才得到的,是一个很丰厚的许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