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两人齐齐转头,见顾衍誉头发半束着,十分懒散地迈步过来:“玉珩公子要见我,怎么都得好起来。这要是再不来,你看,不就见气了么?”
顾衍誉在他斜对面的椅子上一靠,目光扫到桌上点心,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令狐玉。令狐玉本是做惯这种事,但眼下戴珺在眼前看着,他无端心虚起来。令狐玉小心翼翼用银筷夹起一方点心,递到她唇边,伸手托在下面。顾衍誉咬了一口,看起来对此很满意。
戴珺幽深的眼注视这一幕,什么也没说。
顾衍誉吃下去那块点心,纯良而热络地开口:“怎么这雪梨马蹄糕你动也不动?我记得你最喜欢这一口,但聚贤阁做得太甜了,我让小厨房的师傅减了糖。吩咐了你来就上这个。”
令狐玉也机灵,不等她吩咐,把装着点心的盘子和一双未用过的银筷再次托到戴珺跟前。
戴珺礼数周全,又对令狐玉谢过一遍,令狐玉直呼不敢。戴珺随后夹起一方糕点送进自己口中,目光一直盯着的是顾衍誉。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满开,使他眉目舒展些许。
顾衍誉眼里带笑:“怎么样,好吃吧?”
她说着同时挥手示意令狐玉下去,从外面半掩上了门。
戴珺抿了一口茶,以帕子擦干净嘴角。来时胸腔中翻涌的怒意,此刻却收拢不起多少。
在顾衍誉的注视下,他开了口,语气却可称平静:“居斯彦在哪里?”
第58章 也是这么抱在怀里,用丝缎绑住的么?
他的话一出,顾衍誉眼角眉梢那种讨喜的笑就淡了下去,只是静静与他对看。
他知道自己所说不是对方想听的,但也还是说了下去:“你可曾想过,若你这样做了,皇上会如何想?”
顾衍誉无动于衷。
戴珺:“你早知严家有意引导你,不上他的当,或者直接呈报圣上要还你哥哥清白都好。你却使了一招将计就计,如此细密布局,倾轧的意思明显,皇上就算不得不办,心里又会如何想?”
顾衍誉没言语,不代表她心里没想法。她当然知道即便此番能顺利反将严槿一军,她也会犯皇帝的忌讳。对最上面那位来说,严、顾两党哪一方都不是能纯粹一摘了事的,各自有皇帝用得上的地方。他乐于见到朝中这些人有小的不对付,若是大臣们全都沆瀣一气,这个皇帝就被架空了。朝臣之间不合流,斗到最后还得皇帝定生死,那才是皇帝乐见。
所以他把事情缓办,是想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不会一次把哪一边连根拔起。
但只要做事,就没办法完全隐身事外,顾家不能次次都像从前那样做得不着痕迹,真要因此引皇上忌惮,那也没办法。
见她沉默如此,戴珺语速快了些:“你总归已经卷了进去,问起来总有你无法说明的地方,难保他不会借此两边敲打,你没有想过自己也可能被下狱调查么!”
顾衍誉缓了缓:“可是那又如何呢,我不会收手的。”
“若真下了诏狱是好玩儿的么!你知道你会被跟什么人关在一起?诏狱里的手段你又都清楚么?”说着说着,原本平复下去的心绪又翻涌起来,“即便你有一万个探子和线人,听过的事再多,自以为知道的事再多,也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地方。等你到了那个密不透风的人间地狱,就会明白为什么好好的人进去不消两日就会崩溃不成人形,你有信心能在那里能待几天?”
顾衍誉无话。
他以目光锁住眼前人,声音缓了缓,带了不易察觉的讨好和哄劝:“进宫去。在事情闹大之前,把居斯彦带进去。你依然可以告诉皇帝严槿做了什么,顾家有什么冤屈。”
只不过这样一来,主动权送回了皇帝手里。没有任何丑闻会传出去,到时办与不办,要如何办,全凭圣心裁决。
他见顾衍誉不语,语气更缓:“这其中你无法解释的部分,比如你与居斯彦如何达成一致,我自会帮你圆上。登云舫上那些人对你说的话,我也听得清清楚楚,愿为你作证陈情。”
顾衍誉奇怪地看着他,眼里一瞬间有了不同于往常的光芒,然而那只是个瞬间,它像船行海上时在甲板上挂起的一点飘忽灯火,并不能真的照亮多少。顾衍誉回过神来,眼中的光又黯下去。
戴珺敏锐察觉:“你还要这么做是不是?”
她轻轻笑了。
“是。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告诉我,你是谁的人。为什么要管这些闲事。”她的神情不是真的在提条件,倒像笃定了他不会说,所以借此来堵他的口。
他沉默良久:“我们自幼相识的情分,不够我让你悬崖勒马么?”
顾衍誉也不意外,笑容甚至是和煦的:“那你走吧,明日我们猎场上见。”
等他背影消失后,令狐玉走过来,很有几分担忧,他的话还没问出口,顾衍誉已经吩咐下来:“一切如常。”
顾衍誉对戴珺有种来路不明的信任,相信他即便推测出全部真相也不会出卖自己,但她不愿去细究那一点有恃无恐的来源。
居斯彦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驿馆那边封锁了消息,人员已经不准进出。负责接待使臣的宣王看起来目前是此事最大受害者。
如何应对赫连城又成麻烦事。皇帝授意先骗他说居斯彦突染恶疾,要关上门来好好休养,自有庆国的大夫全力医治,以图暂时将这雅克苏的主帅稳住,希望在最大程度上保住两国眼下的和平。
顾衍誉走进杜衡的小院,看到居斯彦精神恢复得不错。顾衍誉说:“待会儿会有人进来给你上妆,我怕当日对官眷的车马也会仔细盘查,你扮作家仆只怕混不过去,唯有易容成嘉艾的样子与我同乘马车进去才算万全。”
到时居斯彦在马车上不下来,看不出身高有明显差异,只不过他的眼睛颜色遮挡不了,此事唯有随机应变。
居斯彦对她的安排全无异议,但见顾衍誉面色有异,多看了她几眼,眼中问询的意思明显。
顾衍誉声音很轻:“若我们的计划进行顺利,你说……皇帝得知实情后,会在盛怒之下把我也收监调查么?”
居斯彦瞅着她:“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两党相争,皇帝总不会在此等胆大妄为之事被捅穿之后还赞顾衍誉一个灵活机变,只会觉得顾家心机深沉,都一样讨嫌。哪怕此事中顾家有理,敲打一番要她吃些苦头或许也免不了。
顾衍誉:“也是,我早该做好心理准备。”
她走出去的那一刻心想,她爹想到这一层了么?他……为她考虑过么?
冬猎当日。
顾衍誉换了轻省的骑装,她赶到猎场的时候,该到的人都已经到了。
猎场果不其然加强了防备,进入狩猎范围前,这些大臣及官眷的车马遭到了比从前更严格的盘查。轮到顾衍誉时,检查的人掀起顾衍誉的车帘,看到她枕在侍女的膝上,侍女低头给她按着脑袋,并无异样,于是就这么被放了过去。
严柯见她戴了自己昨日送的护臂,眼里不由多几分愉悦:“怎么才来,昨夜又睡晚了?”
“天冷,不愿起来。”
严柯瞧她迷迷噔噔的模样,伸出胳膊拍了她后心两把:“像什么样子,先前还说要在冬猎大显身手,现在又变猫了。”
这消息被捂得严实,严柯尚不知内情。
这一幕恰好落在戴珺眼里,他也见到了两人手上一制两款的护臂,鎏金暗红颇为相衬。戴珺脚步微顿,很快又面色如常,从容走来与严、顾二人打过招呼,站入世家公子的队列。
今日人到得齐,严槿当然也在。顾衍誉过来时就见到了严槿和他的夫人,带着他的儿子在帐中休息。那孩子长得可爱,没比聂锦大多少,正抱着严槿的腿,一派天真地问:“爹爹,你近日怎么都不陪我玩?”
严槿把儿子抱起来:“泽儿乖,过了这一阵,爹爹带你出去好好玩几天。”
顾衍誉心想,你怕是没机会了。
不过顾衍铭没来,舆论正在风口浪尖上,顾太尉让他告了假。否则进了猎场表现也不是,不表现也不是。
戴珺自打完招呼就没与顾衍誉搭话。他走到哪里也有人群簇拥,想巴着他多说几句的大有人在,如果他想忙就可以很忙。然而在顾衍誉打了第三个呵欠之后——她瞧着是真的困,一双潋滟的眼里泛着红,戴珺扭过头来:“若没睡好,不如待会儿托病别去狩猎,跟女眷一起在帐子里休息。”
嗯?头都没往这边扭过,也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顾衍誉笑眯眯:“猎还是要打的,怎么好错过这种机会?”
戴珺顿了顿,只淡淡说:“随你。”
严柯看看戴珺,又看看顾衍誉,觉出一点微妙的不对付,伸手戳了戳顾衍誉:“嗳,待会儿进了场,我要去建安侯那边,你跟好玉珩,别自己莽撞乱冲,又是路都找不到就丢人了。”
冬猎说是大家同乐的机会,但并不是随便谁都能出风头。有想要借机讨好上峰的,更多会帮忙负责驱赶猎物,只为让身居高位的主人射出关键的一箭。严柯能这么说,定是家里早就叮嘱过他,要给建安侯保驾护航,他是不打算自己出风头了。
顾衍誉想起前两年他还是个会一心往前冲的愣头青,甚至抢过贵妃弟弟的猎物,他当时得胜归来举着朱弓欢呼的画面犹在眼前,她不由心中暗叹一回。
哨声一响,旗帜一挥,大家都四散开去追逐猎物。
顾衍誉骑马缀在戴珺后头,她心思不在打猎上。一个知道她全盘计划还不赞同的人在此,盯着一点也没毛病。
严槿若要发难,围猎结束之后的宴会是他最好时机,她只要保证这个期间居斯彦不被任何人找到,戴珺也不做多余的事,事情就错不了。
不过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周遭太过安静。马蹄踏过草木的声音变得清晰,等她意识到这件事时,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远离人群,到了丛林深处,谁家打猎会来这里?
顾衍誉犹豫着勒停了马,正要驱策马匹转向,变故陡生——
她只看到眼前青色的身影飘飞,戴珺从自己的马上飞身而下,下一刻他左手拉了一把顾衍誉手中的缰绳,借这一点力,翻身上了顾衍誉的马,坐稳后长臂一拢,将她困住在自己身前动弹不得。整套动作快得顾衍誉来不及反应,她在诧异中连个问句都没说出来。
低头便见到丝缎一圈圈缠上她的手腕,那动作利落,力道却可算温柔。
顾衍誉试图挣扎,戴珺已打好了结:“严槿我已让人控制住,他今天什么也不会做。我知道你把居斯彦带进来了,人还没有找到,但我想他总归是在听你信号行事。今天没有人会在猎场揭露居斯彦的‘死讯’,也没有人会在百官面前逼到皇帝不得不作为。你要为你哥哥抱不平,我会帮你。别再轻举妄动,我只怕你铸成大错。”
顾衍誉的胸口剧烈起伏,她在极短的时间内弄清了眼下情势,而糟糕的是,她一时竟挣脱不开。
幼时练功不吃苦的弊端眼下显现出来。她那样的脾气,除了最早的吴三思,根本没有师父敢真的管教,在武学这种要下苦功的事上更为明显。顾衍誉幼时练功偷懒小心思多,师父也不敢多压着她练,她还学了一套“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说法,自认学点临时保命的三脚猫功夫就够了,如果需要她亲身跟人对打,多半说明她的护卫都已经死光了,那挣扎也没有什么意义。等她年纪渐长意识到有些苦还是该吃一吃的时候,已经不怎么来得及,这根基总是不稳。
眼下被身后的人制住,她的计划眼看就要泡汤,顾衍誉郁闷且恼。
她知道犟没有用,打也打不过,戴珺必不是临时起意,他一定也做了细致盘算。顾衍誉在劣势中只能语带讥讽地刺他一句:“你的人控制严槿时,也是这么抱在怀里,用丝缎绑住的么?”
身后的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他抿了抿唇:“得罪了。”
第59章 你打算怎么记我的仇?
那一天,顾衍誉见识到了真正的天子之怒。
她比同龄人早慧一些,见过的事多一些,不算正常的成长历程时常给她一种错觉,好像她看穿了很多事。
对于王座之上的那位,她是从顾禹柏的角度去认识的。顾衍誉对那份皇权威严的尊敬有限,她会觉得那不过是个已近暮年的可怜老头,他终将向别的什么人拱手自己的皇位。他的显赫与风光都是过去,如今聂锦这样的稚子都能把他骗得团团转。
她忘了那个人也是凭自己的本事夺过了皇位,无论过程光明与否,他不仅坐稳了那个位置,还在那个位置上使得大庆拥有了数十年的好光景。
很久之后回忆起那一天,她闭上眼还能看到很多鲜红的血。
时间拉回冬猎当日。
戴珺将她双手绑住后,试了试捆手的丝缎松紧,接着自己先下马,再将顾衍誉抱了下来。
她审时度势,知道眼下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喊出来大概没人能听见,于是并未浪费力气挣扎,换了策略,不跟他针锋相对,垂着眼小声抱怨:“下手真重,好疼啊。”
戴珺目光闪动,反应却快,再一次查看她被捆住的手,对上她三分戏谑的目光知道这又是假的,倏然将手松开,沉着脸:“这是丝缎,伤不了人。”
顾衍誉露出稍显无趣的神情,静静看着他,问:“你如此费尽心思是为什么呢?”
戴珺语气缓而沉:“你不知道挑战一个这样的君主有什么后果,也没有做好准备为此付出代价。”
“此事是我占理,他就算恼火,还能杀了我不成?”
戴珺没有回答她这一句,眼神里却能看出分明的不认可。
他道:“皇上等这个冬猎已经等了很久,这是他一年中最看重的盛事。把党争倾轧摆到此处,还卷进异族使臣被杀的丑闻,你不会想要知道一个帝王的愤怒会带来什么。”
顾衍誉闻言,有片刻沉默,而后她说:“好吧,那你的目的达成了,严槿不发难在先,我也动不了。你打算把我这样留到什么时候?”
“告诉我,居斯彦在哪里?”
顾衍誉笑了:“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