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猜到你想拦我,但没想到拦得这么不讲究,”她举了举被绑住的手,仿佛那是戴珺的什么罪证,凑到他近前时他躲闪的目光令顾衍誉觉得有趣,“我告诉他,进了猎场就换回仆从装束,然后离开人群,随便往哪里一猫。连我也不要告诉,听见动静,需要他的时候再出来。这样,他就不会提前被任何人发现啦。”
戴珺在她说话的过程中一直在调整呼吸,看起来听完她这番话需要惊人的忍耐力。
顾衍誉:“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生气啦?可是你成功地留住我了。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是谁的人么?如果你跟我说很多实话,保不准我会不那么记仇。”
他的声音温润好听:“你打算怎么记我的仇?”
顾衍誉表情无辜:“戴珺,戴大公子~任务完不成我会很惨的,你知道我爹会怎么对待我么?”
他锁紧了眉头。
顾衍誉绕着他走,一边绘声绘色地讲述:“他会把我关在黑暗的祠堂里,三天三夜不给我水食。那里也密不透风,没有一丝光线进来,不知比你说的诏狱如何。还会用细细的竹篾抽我,很疼,但伤势总不会很重,有时候竹篾扎进肉里,年纪大的嬷嬷又看不清,我得自己忍着疼把它挑出来。”
戴珺头皮发麻,面色完全变了。
顾衍誉恶劣地一笑,凑上来带着气音:“这你都信?”
他抿着唇,目光沉了下来。
她收敛神色,语气瞬间冷淡:“别管我的闲事,你既自诩看得明白,就该知道这一桩不成我也会想别的办法。你总不能桩桩件件都走在我前头,何必……”
她已绕到戴珺身侧,就在方才说话趁他分神时,顾衍誉挣开了一只手。
她瞬间将自己从绑缚中挣脱出来,手刀还未成形,没来得及碰到戴珺,就听到远处传来的动静——
皇上……遇刺了。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
戴珺对她方才意图一目了然,但什么也没说,三两下扯掉了她另一只手上缠着的那些丝缎。他们飞身上了各自的马,默契相看一眼,策马往事发的方向狂奔去。
皇帝等这个日子等了很久,冬季天寒,后宫里那些伺候他的人跟他说不出新鲜的话来,开口就是不要着凉,雪天小心地滑。他厌恶变老的感觉,每个人都当他已近暮年,好像连天寒这种小事都能随便要了他的性命。
终于等到身体大好,能去猎场活动筋骨,他要一展雄风,也甩掉那些烦人的关切。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严、顾两党没有消停,更准确地说,是严槿。聂弘盛心中冷笑,只觉他看重的臣子们好像嗅到腐食气味的秃鹫,已等不及要他做出一个决断。使臣的死讯使聂弘盛震怒,但天大的事,他要放在冬猎之后。聂弘盛将其按下,不让它们来影响自己的心情。
王旗招展之处,他才是当下庆国的主人。
哨声响起后,他驱策胯下骏马,向猎场深处去。
手握缰绳、策马飞驰的时刻,让他找到一点年少意气的残影。
皇帝感到痛快。
他今日运气也很好,于林中忽然觅得一只母鹿——体态优长,毛色水亮,是他见过最漂亮的生物。母鹿察觉有人逼近,迅捷地逃开,它心里像有一条走过千百次的路,一直指向南边的密林。
皇帝自信自己的守卫是这个帝国最强悍的存在,他不可能在自己的皇家猎场出事,他没有犹豫,打马追了上去。
冬猎有皇族参与,负责此事的官员不敢怠慢。为了能把安全守卫周到,圈定的狩猎地点往往有限,猎物也是事先投进去的,断不会有真的凶兽伤人。南边密林是狩猎禁区,乱石杂草常年无人打理,骑马时也施展不开,通常不让人进入,亦有标识提醒。
皇帝不觉追逐母鹿进了这林子,一个不慎,右脚被半人高的草叶刮伤,吃痛坠下马来。
直至此时,皇帝也不过认为这是他冬猎过程中的一个插曲而已,很快就会有他的护卫过来请罪护驾。
然而他等了许久,直到那只漂亮母鹿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出现,皇帝终于意识到自己走入了无人的禁区。
好在他随身带着信号弹,还能呼救。
脚步声临近,最先来此找到他的人穿了一身灰衣,做仆役打扮,异族相貌,长着一双鸳鸯眼。
他跪在地上,给老皇帝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但此人身形单薄,看起来还是大病初愈的模样,没能成功把小肉山似的皇帝带去别处:“陛下,我这去附近找人来。”
他刚要离开,动作却一顿。皇帝也顿住了,敏锐的直觉让他察觉到有箭在指向这里。
生物的本能使他恐惧,此刻他的处境就如同那只被惊吓之后落荒而逃的漂亮母鹿。
是的,皇帝确信他看到了箭头上的冷光。
他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已听到冷箭破空之音,以及箭头刺穿血肉的声响。
他伸手摸到了温热的血。
那不是他的血。
在冷箭射出的同时,身前的异瞳男人扑过来,牢牢护住了他。
箭扎穿了他的后背。
帝王的眼中映入大片殷红,还有那个人慢慢失去光彩的异色眼瞳。
随后在整齐而磅礴的马蹄声里面,禁卫统领翻身下来,朝皇帝长拜:“臣救驾来迟,望圣上恕罪!”
刺客没有什么意外当场被抓住,禁卫的马将其拖到开阔处的人群之中。
严赟铎在惊恐中失声叫出了他的名字:“韩博!?”
韩博闻声,也看到了人群中的严大人,他被禁卫抓住时就吃了些苦头,眼下浑身是血,面目都模糊,他朝着严赟铎的方向从容地点了点头,随后心满意足地笑着咬破了自己藏在牙中的毒。
速度快到……禁卫统领来不及阻止。
严赟铎在他的笑容里打了个寒颤,韩博笑着迎接的仿佛不是他自己的死亡……而是严家的。
第60章 若我说我没有骗你,你会相信我么?
韩博在众人瞩目下自尽而亡。
而这位严府中人,他射出去的箭头上刻着顾家的印记。
居斯彦在中箭昏迷之前已用寥寥数语向皇帝说明情况,他自陈了身份,说了他如何被严家以流言构陷,又是如何被顾小公子从严家人手里救出。顾家小公子为免他再遭暗杀,只好将他带在身边保护,这就是他今日出现在猎场上的缘由。
居斯彦为他挡箭的那一幕让老皇帝印象太过深刻,他以鲜血和半条命换得这位天子的信任。
居斯彦还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说明“顾三杀死长老”一事纯属无稽之谈,先前皇帝还担忧长老出事会影响两国议和,眼下解除了困扰。
再一看严槿的手下用顾家的箭头来射杀自己,人证物证俱在,同样构陷的意味不言自明。
顾衍誉和戴珺急急赶来,戴珺的随从在很短时间内向他们说清这里发生的一切。
顾衍誉被这个消息钉在原地动惮不得,严槿支使手下弑君……怎么会呢?
皇帝缓办顾三杀死长老的事,看起来给严槿弑君找了个理由,但细究根本站不住脚。就算杀了皇帝,严家支持的人也未必能光明正大地顺利得到皇位。难不成,这世界上有人会蠢到以弑君来泄私愤么?
她在混乱中看到严柯已经面无血色,他这个摘不出去的严家人被上了枷,身边有禁卫看守,俨然已被当做嫌犯之一。严柯根本不知事情如何会走到这一步,比起愤怒和恐慌,他眼里更多的是茫然。
然而这里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刚刚遭遇行刺的皇帝在盛怒之下发出命令,他不会像个无能为力的老人那样自己默默消化今日被箭指的屈辱,他要用很多人的鲜血来慰藉自己那一瞬间的恐惧,也让天下人看到,意图弑君的下场。
当天负责在猎场外检查车马的所有人,无一例外被牵连。主事的下狱留待严查,其他人被禁卫带到密林中,皇帝说的是“既然脑袋上的眼睛和耳朵都不管用,那就连脑袋一起不必要了”。
严府带来的护卫和仆从更难逃此劫,凡能拿得动兵器的成男都在行刑之列。有品级者,先戴上罪枷,容后再判。
没有人敢求情,也没有人敢发出声音,那些贵胄家中幼童被家人捂紧了嘴巴。
风把行刑之处的血腥气吹来。
林中的鸟兽闻此异动,发出意味不明的啸叫。隔着重重人海,顾衍誉看不清皇帝的脸,但她忽然意识到了,王旗之下,君主的尊严不容侵犯。跟帝王一怒相比,平民性命如同草芥。那些被斩首的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一场关于权力斗争的牺牲品,是巍巍皇权之下,没有声音的尘埃。聂弘盛在那个位置上,没有人会阻止他,何况……有弑君这样的罪名在先,谁又敢阻止。
深重的沉默和恐惧在这些贵胄中蔓延开。
顾衍誉在人群边缘,行刑之处距离很近,顾衍誉因浓重的血腥气感到胃里一阵翻涌,她下意识抓住了戴珺的手。
而此时禁卫带着皇帝点名的几个重臣到了王帐之中。
除负责司法审判的官员外,还有瑞王,严赟铎,以及……顾禹柏。
顾衍誉感受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从方才她握住戴珺的手开始,戴珺也回握住她的手一直没放,她那只冰冷的手才有了一点温度。
她看着他,眼睛里终于没有了倨傲或者不正经的调笑,她同样感到茫然:“不该是这样的。”
弑君之罪太重了,这样一来,整个严家都会完蛋。
严槿有意冤枉她哥哥在先,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有个好歹顾衍誉不会同情,可是……不该是这样的,严柯又要怎么办?严沐呢?还有更多无辜的人……他们也会因此而死么?
戴珺显然也震惊于事情的发展,目光与顾衍誉相接,声音很沉:“那原本该是什么样的?”
顾衍誉眼中的挣扎和失措明显。
王帐之中。
皇帝面色阴沉地开口:“昨儿一早,朕听人说起,顾三儿因坊间流言打死了雅克苏的长老。”
瑞王伏跪在地,像一只被狩猎的动物,浑身上下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严赟铎此刻哪还能不知道情况,那原本该被埋在陵阳郊外的长老不仅活了过来,还成了救驾有功之人,他自知已在瓮中,但一时半会儿甚至想不出他是怎么被诓进去的,这个陷阱又意味着什么。
他原本跪在瑞王身后,如今连滚带爬扑跪在皇帝脚下,既悲且惧,说是长子无能,被人蒙蔽才以为顾家幺儿铸下大错,瑞王是关心则乱,被他蒙蔽。
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皇帝的表情,而那位没有对他说的再追问一句。
随后聂弘盛叫了顾禹柏,问他是否知情,顾禹柏朝皇帝跪下:“启禀圣上,臣虽教子无方,幼子性情顽劣,但断不会是非不分。此番流言乃是有心之人炮制,有意引臣的幼子中计。”
若顾衍誉在场就会发现,她设计的每一个细节都被她的父亲利用到了极致。
她被流言三番两次挑唆,动气不假,但早被父兄教育过,也禁足过,既已知其中利害,没有贸然杀人的道理。居斯彦是被韩博带出的驿馆,而韩博是严家人,这一点不用他再说,皇帝也能明白。若非严家有心把居斯彦送到顾衍誉手里,只凭顾三儿一个不成器的败家子哪里能从戒备森严的驿馆偷出一个使臣?
顾禹柏还呈上了守城人的口供,居斯彦何时被带出城去,韩博何时从城外回来,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而这个居斯彦被“误杀”的时间段里,“顾衍誉”还在聚贤阁醉酒昏睡,那是顾太尉唯一没有禁止顾衍誉去的地方,酒楼老板、伙计、唱曲儿的、后厨的,都对这位难伺候的客人印象深刻。
至于那挑唆之人,顾家也掘地三尺,把他们与严家的关系梳理得清清楚楚,皆有按了手印的口供。
这一桩事清楚到审无可审。
严赟铎听他把每一条路都堵死,浑身的血都凉了,但他反应也快,就算垂死也要挣扎一次,看向顾禹柏的眼里几乎滴血:“顾禹柏!你口口声声严家构陷你,可你准备如此周祥,分明一早识破了陷阱,这一出将计就计又是何居心!”
顾禹柏目不斜视,只恭恭敬敬朝皇帝跪下去,行了一个大礼。
他年轻时就被称为陵阳新贵里最风雅之人,进了军中被称为儒将,如今上了年岁,风华不减。那从容不迫向皇帝陈情的模样,与穷途末路的严赟铎对比鲜明。
若顾衍誉能听到他接下来这番话,就会明白戴珺当初规劝她的,她的父亲……早就想到了。
顾禹柏跪在圣上脚边,慢条斯理开言。
因顾衍铭的胜利遭人羡妒,顾家早知有流言在外。但这流言用心险恶,一旦被坐实可能动摇军心,又卷进了异族长老,稍有不慎,便会毁了漠北来之不易的和平。
皇帝神色微动,是这样的,没错。
早先就算他也有怀疑,都没有明着摊开,不过是暗中敲打。严赟铎和瑞王当然也该知晓这个道理,却由着严槿来逼迫他办了顾三儿。那是好放在台面上追究的事么?
顾禹柏说了下去,顾家有冤不陈,是相信陛下的圣明,时机一到自会还忠臣公道。他的头磕得掷地有声,道出他原不打算在冬猎前说出这件事,因为冬猎对皇上重要,而皇上对社稷重要。圣心愉悦,便是庆国之福。圣上能在猎场满载而归,来年庆国的土地上稻米都会丰收。
伏跪在地的严赟铎和瑞王听了这话,心里简直恨极。如此阿谀奉承之言,只有顾禹柏这样的佞臣能说得出口,还仿佛句句出自肺腑。然而眼下这他们瞧不上的佞幸之言已成刺向他们的刀。
帝王神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