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他想把严槿的幼子过继来养,好歹给严家留个后。瑞王不同意,为此跟他大动了干戈。”
顾衍誉听了,颓然叹道:“这就急着给严家处理后事了,我竟还对他们有指望。”
戴珺的目光带着打量:“燕安生气了。”
不是问句,他很肯定。
“你觉得建安侯不该不管,对么?”
顾衍誉把那份愤怒按下去,其实那不是对聂荣的,只是她如今明白猎场弑君一事根本不可能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即便她能想尽办法证明韩博弑君另有原因,没有其他人肯出力的情况下,严家的下场还是一样会很惨。
一想到无辜的严柯和严沐,她便觉得诛心。
顾衍誉耐着性子道:“先不说该与不该,这也不明智。建安侯此刻最不该做的是避嫌。”
他们跟严家有什么关系,皇上又不是不知道,本就不可能切割得干干净净。
如果严家真的查明有罪,瑞王也别想跑。
而如果严家没有弑君,他们更不该断尾求生。须得冒险一试,咬死了严家的冤枉,想办法为其洗脱罪名,这样即便皇帝一时恼怒,心里也能明白他们的清白与仁义。
碍于皇帝的愤怒什么也不做,反而是最差的选择。
她说话时的气息都乱了,戴珺如何会不察觉她的心绪波动,安抚道:“眼下都还未有定论,只是收监,严兄在牢狱之中暂时是安全的,你可放心。”
顾衍誉相信眼前人,却因看清严家现下处境无法置身事外。两人没再多说几句,她便草草跟戴珺告了辞。
接着阳朔进来,发现盏中茶没喝几口,戴珺为她准备的点心她也没动。
他将茶点撤下去,觑着戴珺神色:“公子,休,休息吧。”
顾衍誉没敢回去睡觉,她从戴府出来便进了倚翠楼。
她匆匆赶到,见到洛莲后一把将其抱住,什么话也没说。洛莲见状,连忙挥退其他人,轻轻地问:“怎么了?”
顾衍誉的声音发闷:“放你在这里,我真怕你出事。”
洛莲的声音稍有凝滞:“为何这样说?”
顾衍誉也不抬头:“严槿突然发疯,不就是因为知道了你是顾家线人,贪墨案是顾家有意为之么?”
洛莲目光闪动:“你都知道了。”
“这怎会不知?”她有意模糊了消息来源,“严槿那个人一旦暴躁起来不顾后果。若当时他不是被我爹绕了进去,直接找你寻仇又要怎么办?”
洛莲的声音更软:“主子放心,我自有应对。你看,眼下都好好的。”
顾衍誉应了一声,看起来是松了口气,实际上她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测。此事从一开始,就不过是顾禹柏给严家下的一个套。激怒严槿的同时又卖给严槿一个破绽,然后严家几乎是一路被牵着鼻子走。
时候也不早,顾衍誉说不想回去,在猎场闻了太多血腥气,这几天就没睡过好觉。
洛莲让人去烫一壶酒来,自己跪坐在席上,拉着顾衍誉在自己腿上躺下,将她头发散开,然后细细给她揉着脑袋。“这样舒服些没有?”
顾衍誉一贯的懒散作派又上来,飘飘然感叹道:“舒坦。我得禀明父亲,择个吉日早早把姐姐娶回家。”
洛莲嗔道:“两句话一说就没正形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顾衍誉笑。
她热酒没喝两杯就一副醉得快死的模样,软得像个没骨头的人,然后就这么借着一点酒意,在洛莲腿上囫囵睡了过去。
第65章 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我只不过借你向上爬
顾衍誉醒来发现自己是个趴睡的姿势,脸冲着枕头。
洛莲就在她身边,一只手的掌根搭在她后背,手掌轻轻上下拍动,口中小声哼唱的是安抚幼童的歌谣。
她动了一下,洛莲的动作停住。
顾衍誉翻身时见到她眼睛里来不及藏好的担忧。
洛莲:“是做了不好的梦么?主子,像是被魇住了。”
她扶顾衍誉起来,给喂了半杯水,顾衍誉轻声:“你听到了啊。是严家……”
她说:“我梦到他们来找我索命。”
洛莲眼中瞬间闪过不忍。
幼时离开陵阳之前,顾衍誉几乎是在家人的臂弯里长大。顾怀璧尤其爱她,每每抱在怀中不舍得离手。顾禹柏不会说妻子偏爱幼女的举动不该,他只会把那孩子“抢”过来自己带,或把她架在肩头,或抱在手里、背在背上。
顾衍誉穿在脚上的鞋子下人换得勤,但其实往往一天下来也不沾纤尘——她没有自己走路的机会。不过这样的日子在顾怀璧死后戛然而止。
那时她还太年幼,无法精准地说出自己失去了什么,只模糊地知道生活中缺了一种存在。
她那大了几岁的表哥顾哲源初通人事时就很不是个东西,年少成名之后文章和本事没学到,学会了所谓“文人雅士”的臭毛病——酗酒和狎妓,会带着族中没他大的男孩儿一起上花楼,以此来展示某种“威风”。顾衍誉疑心他早怀疑自己的身份,所以才处处挑衅,有一回被他激得没了办法,只好跟着去,然后她第一次见到了至今想起都令她作呕的画面。
顾哲源自己玩乐不算,没忘记让她也去找一个,说这些事是要早早知道的,不然就错过天大的乐趣。
顾衍誉没动。
顾哲源与几人一起起哄道:“你那儿不会是没长大吧?”他们说得越发不像话。
顾衍誉转身向那鸨母,说要一个新人来。
她走了出去:“另要一间房,我跟那位不一样,没有让人看的癖好。”
一个长相极美的小女孩儿被带进顾衍誉所在的房间,她颇有几分紧张地注视着这个看上去金尊玉贵却明摆着脾气不大好的小少爷。心中大概不明白富贵之家为何多腌臜事情,这样的年纪家里就会放出来胡玩。
顾衍誉开口问:“多大了?”
“今年十三。”
“来这儿多久?”
“家里双亲没了,是被舅舅卖来的,今儿刚来。”
顾衍誉将她上下打量,她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衣裳是洗得发白的布料,她看起来比这个年龄的一般孩子更稳重一些,但能看出压抑着的紧张。
顾衍誉让鸨母出去了,然后盯着这个女孩儿,好像在思考解决什么难题。
半晌过后她往榻上一躺,双手枕于头下,双腿是个跷二郎腿的造型,就这么把人晾在一边,自己想自己的事。
女孩儿也不多话,屏住了呼吸头也不抬。
多半天过去,顾衍誉不知想了些什么,她一个翻身,在榻上换成趴的姿势,扭头来对她说:“你不可以动我的衣裳,但你可以拍拍我的背,我的名字是誉儿,你要叫我誉儿。”
那女孩儿眼里柔柔的,在床边蹲了下来,像安抚一只小动物那样,隔着衣料捋她的后背。她叫她的名字,誉儿,誉儿。
很久没有人以这个名字称呼她,他们怕她,叫她三少爷、小公子,背地里叫她顾小鬼。
然后那女孩儿看到这位“小少爷”哭了,没有声响地,洇湿了枕头上的一块。女孩儿为她轻轻哼唱起母亲曾唱过的歌谣。
顾衍誉问她:“我若带你回去,你愿意跟我走么?”
“我愿意。”
“但跟我走是有条件的,以后你只能听我一个人的话。”
“小公子救我出这里,我这条命便是小公子的。”
她被顾衍誉带回去,但祖宅里的侍女多到奉茶的都有四个,她没有什么可做。顾衍誉说你唱歌好听,若是有兴趣,给你找个师父,学点儿什么吧。
她还给那女孩儿改掉了脂粉味重的名字,新的名叫燕归,就让她生活在顾宅里。
顾衍誉并不主动去见她,她在人前哭了一场多少觉得有些没脸,燕归却机灵,会在深夜前来,轻拍她的背,给她唱一支歌。
顾衍誉有一回没准备好见人,她忽然进来惹得顾衍誉不快,燕归赶紧压低了声音说:“你别怕,我知道你是女孩儿。”
顾衍誉原地眨眨眼,燕归道:“你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人,我看得出来。”
在那之后顾衍誉像找到一个好玩伴,女孩没比她大多少,却总喜欢扮演又像妈妈又像姐姐的角色。
燕归抢了侍女和嬷嬷的活儿来做,晨起去给顾衍誉穿衣,细细为她梳头。
顾罗刹在花楼里赎回一个女孩儿这件事被传开,说得不怎么好听,但顾衍誉显然不在意。
她跟燕归的玩伴之谊更深,终于别别扭扭地告诉女孩儿“燕归”这个名字的来历,因为她叫燕安,小女孩儿遇到玩伴,总想要跟对方是差不多的,吃差不多的东西,玩差不多的玩具,叫差不多的名字。
之后没多久顾太尉来了,陵阳缺人手,燕归比顾衍誉大,正是长开的时候,她美丽、聪明,还有一把好嗓子。一个这样的歌姬,看起来能被培养成为一个好探子。
顾衍誉不愿,拼了命要留下她来。
顾太尉连不悦都没有,顾衍誉的反抗于他而言不过毫无力道的孩子话,甚至不值得他烦恼。
他只对她说了一件事,当初顾衍慈也曾想留下妹妹,他告诉顾衍慈的是,可是你除了祈求你的父亲,什么也不会。你连自己将来要去何处,都做不了主,又凭什么留下她呢?
顾衍誉明白,她连护卫都是顾禹柏的,如果她的父亲不爱她,不给她一点纵容,她就没有任何筹码。
那年顾衍誉还不算大,想到唯一能报复父亲的方式是伤害自己,于是她绝食了。
当然,顾禹柏也没劝。
第二天,燕归来了,向她磕了个头,跟顾衍誉相比,她脸上的表情冷静到冷淡。她的言辞笃定:“我要到陵阳去,那里是真正的富贵乡,太尉大人会让我名动天下。”
顾衍誉嘴角向下,她的神情紧绷:“你不要跟我说言不由衷的话,我没有那么怕他,也不会让他带你走。”
燕归对她轻轻笑了:“那一天主子问过我两个问题,我十三岁没有错,可是你见到我的那一天,我已经被卖进去快一年了。不谙世事的小少爷,我只不过借你向上爬。”
顾禹柏那一次离开乐临时带走了燕归。
再后来歌姬洛莲真的做到了名动天下。
陵阳再次相见时两人都有默契,谁也不提旧事。顾衍誉似乎早忘了还有过这么一段,身边也无人敢提起。她们在各自的角色身份里,演得尽职尽责,只很偶尔在时光的缝隙里,找到一点属于过去的东西。
顾衍誉醒来后缓了缓神,同她说了自己的梦。
她说梦里看到了严槿,严槿说他没有弑君,不该牵连家人;也看到严柯,严柯掐着她的脖子问她为什么这么对他;还有严家小妹,严沐拔了自己的簪子要来刺她的心。
顾衍誉说的平静,洛莲握住她的手越攥越紧,顾衍誉趴在她肩头轻叹:“就算严槿咎由自取,也真可惜了严家其他人。天意要我尽尽心,让他们临走前少吃些苦头。”
洛莲轻轻拍她的后背:“好。任凭吩咐。”
知道谁也靠不住,顾衍誉却不愿接受可预见的结局。她开始明目张胆为严家走动。
不过此刻能做的必不是干预案情调查,只是让他们在狱中好过一点。
亦是一种试探,如果皇帝默许了,他或许还没那么恨,一切尚有转圜余地。这件事让旁人看到,那些原本碍于皇帝威严不敢说话的人,也可以有别的考虑。
而这件事顺利到出乎顾衍誉的意料,乐意屈从于顾衍誉“淫威”的大小官员自不必说,世家大族势力本就盘根错节,眼下跟严家沾亲带故的不敢出头,但不代表对严家处置得过了,日后不被报复。有顾衍誉来说这个话,当然是好事。
只是后续不如顾衍誉所想,她闹了这么大动静出来,宫里没有阻止,顾太尉没说话。而原来的“严党”却依旧毫无动静,看起来是真一个都没打算捞。
直到顾衍誉在外喝茶时听了一耳朵议论,她才忽然想明白父亲为何一点儿也不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