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玉 第40章

作者:驰驰响当当 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天作之合 先婚后爱 古代言情

  她心中惴惴,闭口不言。

  如此把柄在他手里,他是个什么态度呢?

  然而戴珺没有接着说点什么,好似只是在等她的反应。

  顾衍誉呼吸更轻一些,脖子和下巴都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微偏,哪怕是面对面坐着,也没给他一个正脸。

  戴珺眼中闪过黯然,他终于开口,说话还是淡淡的:“知道你不喜与人同乘马车,至少过了兴贤巷我才能下去。”

  唔?

  顾衍誉眨眨眼,懵了一懵。

  她对人情世故修习得早,但对少男心事还没什么真切体会,是以这番话缘何而来她不理解,只是品出一点微妙酸意和不对劲。

  她试图扭头仔细观摩他神情,脸上先一步浮现痛苦之色。

  戴珺终于也觉出异常:“怎么了?”

  顾衍誉深吸一口气,然后非常没脾气地开口:“适才,躲在柜子里。脖子扭了。落枕。”

  戴珺的表情一瞬间异常精彩。

  饶是庆国闻名的才子,戴珺本人也没能想出此刻该说什么话,但他那个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的情态一出,顾衍誉后知后觉咂摸出一点道道。

  总归这种没面子的事都说出来了,索性更直白一点,她咽下了口水:“我虽惯来就是这么个脾性,但不至于好赖不分。玉珩今日搭救我一回,唯有感念,何来芥蒂?”

  此刻他终于领悟了顾衍誉的神情不是基于别扭,她眼里的三分痛苦应该是想点头而不能。

  “难受得很?”他问。

  挺好,幸亏他没笑出声,不然顾衍誉在这种不能跳车的情况下,得郁闷到半死。

  她恨自己该好好学功夫的时候没有苦练,若她能飞身上梁并停留半刻,何至于又钻柜子又解释这么多,干巴巴地答复:“还成,没太严重。”

  话已说开,没必要再僵硬地装无事,顾衍誉舒展一下腰身,手指伸到脖子后,掌根贴住自己脖颈,她微眯着眼上手揉一揉。

  戴珺目光忽然被引到她修长白皙的脖颈上,颇不自在地看向别处。

  他脑子里怎么想的他不敢细究,但他知道他的手指是怎么想的——倘若碰上去,不知是否如想象中温热柔软。

  手指觉得痒,牙齿也觉得痒。

  他垂下眼,默默收敛自己心神。

  顾衍誉沉浸在脖子扭了的丢人和苦恼中,等她给自己按完,戴珺已神色如常。

  此刻气氛终于没有她刚上马车时那般古怪。

  她想到上次从驿馆出去也是上了戴珺的马车,如此情形下,她本应处于极度紧张之中,但她本能地感到安全。

  顾衍誉:“你如何察觉我的踪迹?在居斯彦屋里你就知道我在了么?”

  他看过来,反问:“你为何会在那里,又跟他说了些什么?”

  “嗯?”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顾衍誉好像第一次认识他,奇异道:“你是小孩儿吗?”

  他神情像在说什么正经话,眼里分明是温和的,带着纵容:“你是小孩儿。”这一句很轻,好像压根没打算叫顾衍誉听明白。

  他稍后仰一点,呼吸变得松快,他又习得一点跟顾衍誉相处的诀窍——

  她不轻信别人,再恳切的言辞都打动不了她,但她非木石,反而有一颗柔软和周正的心,虽然这个认知他可能在满陵阳都找不到多少跟他有共鸣的人。

  但戴珺相信自己的判断,他知道以坦诚去换,顾衍誉会给他反应。

  他不再追问她和居斯彦的交易,只说:“居斯彦眼下正得皇帝信任,他一次救驾有功可抵消行事中的种种可疑。无论他想为雅克苏争取什么,都已是达成目的的好时机。但过犹不及,他不该再有任何冒险之举,也不应再卷入任何事之中了。”

  顾衍誉听得懂这是劝诫也是好意,她想点点头,奈何这脖子是真点不动,只好眨眨眼:“我明白。”

  这模样可称乖巧。

  戴珺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动,他想碰一点什么,可惜那只昆山玉做的狐狸手把件不便示于人前,待他回去得好好摩挲一番它的下巴。

  顾衍誉本以为自己还有机会跟居斯彦再长谈一次,而直到他离开大庆,顾衍誉也没能再跟他单独见上一面。

  这位伤势好转后不久,皇帝安排了迟来的正式接见。大庆与雅克苏的议和至此总算有了好结果,雅克苏称臣,每岁纳贡,而大庆也向属国展示了它的大度,给予优待。

  如戴珺所言,居斯彦眼下正得圣心,他大约祭出了自己为数不多会的祷词,说有祈福延年之效,皇帝留他在宫里做了场法事,那一日整座皇城都焚起香,皇帝也难得睡了个好觉。

  皇帝甚至决定在陵阳城中为他起一座萨迦神殿,以供日后他来陵阳时居住。

  居斯彦出城那天,顾衍誉在高楼上目送。

  长老来时的一身白袍已被替换成皇帝御赐的礼服,织造坊的工匠焚膏继晷不计代价为他赶出这么一身。萨迦神使在正式场合只能着白袍,与白狼王的毛色相呼应,乍看依旧一身白,只其中以银线和白色孔雀羽线交织出暗纹,行止间叫人分不清是布料的奢华,还是这位神使本身的光彩。

  赫连城与顾衍铭到底没能在陵阳共饮一杯,皇帝为表安抚,归还了他的刀鞘,并附上诸多赏赐。

  居斯彦给她留下那样两件东西,却没机会把话说清。

  顾衍誉也知道不该再冒险相见,他在陵阳时因皇帝的宠幸已然在风口浪尖。至少要等他回到雅克苏,才好再找机会联系。

  把时间拉回今日。

  马车上。

  戴珺告诉顾衍誉今日之变的起因,是皇帝午睡时做了噩梦。

  聂弘盛惊醒后认为这是侍卫不能真心守护他的缘故,包括他命悬一线的猎场之围,也有禁卫的办事不周,于是不容置喙处置了他们。不仅在今日值守的禁卫中杖杀数人,还下令立刻撤换城中全部防卫。

  如此变故谁也没想到,令狐玉当然更是措手不及,安排好的人没办法及时通知顾衍誉,也不能接应她出去。

  这番话使她仿佛又嗅到猎场当日的血腥气,顾衍誉眼中戾气骤现:“又杀人……他怕不是疯了。”

  戴珺:“知道有人要杀自己,他心中恐惧愤怒不会在短时间内消除。必得知道个清楚的来龙去脉,等威胁彻底解除,才能放下心。”

  严家不认自己有弑君意图,而韩博已死,此案使皇帝悬心一日,他的暴怒和不受控的牵连就无法止息。

  他不分青红皂白、视人命如草芥的处理方式,使顾衍誉不平。而更使她痛苦的是,纵然她没有证据,却猜得到韩博行刺背后之人是谁。

  是她的父亲使这一切开始。

  顾衍誉无法不认为,顾家也要为这些无辜之人的殒命负上责任。

  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可是……顾禹柏到底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人去“表演”弑君呢?就仅仅为了党争和倾轧吗?

  戴珺见她神色变换,眼中浮现担忧:“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韩博的身世,倒是已查明,他是舒台县人。”

  顾衍誉很快联想到:“流民火烧画舫的那个舒台?”

  戴珺很小幅度地点头:“是。他的家人正与此事有关。”

第70章 在下韩博,自舒台县来

  “韩博的叔父原是个河工,人聪明肯学,能识文断字,手下还管着不少做活儿的穷苦人。他因不愿助纣为虐才被报复。”

  “报复?”

  “舒台的实际情况比当时传到陵阳的更为荒谬。那些贵胄,不只是抢了农民救命的灌溉用水。他们早以河流治理为名,抢占百姓耕地,挖田造湖,只为享画舫游湖之乐。农民失去生路,只能自愿贱卖自己为奴。而河道这样一改,支流行洪不畅,在事发的前两年有两个河道旁的小村子,尽数淹没在洪水中。”

  顾衍誉半天没说出话,后道:“这竟然没有上报么?”

  说完她就明白了,谁会去报?

  举村死于洪灾,源头又是这么个事,当地官员只怕巴不得人死得干净一点,以免消息走漏。

  她道:“那后来说舒台之乱的由头是雨量不足造成歉收,也未必是真。”

  戴珺点头:“河道走向被人为干预,都引去造湖了,原本灌溉农田的水渠断流。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当初火烧画舫的事传至陵阳,聂弘盛盛怒过后,处置得利落非常。

  他这份“快”不纯是对流民的同情,还有一种“恼”,因带起这阵画舫风潮的正是他本人。

  天子一怒之下,没有派钦差去查个清楚,只严肃地命当地自查,而后迅捷地从当地拿到了一份处置名单,大小官员都有,从严发落,显得又快又狠。

  这事,就算过去了。

  戴珺:“我找到了当时舒台上奏的折子。当地背后必有高人,对于抢灌溉用水一事坦白承认,严肃处理。同时也没少给百姓安罪名,将他们说成是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处理这种事,有个不成文的惯例,百姓若有反抗,先扣一顶暴民的帽子,然后告诉你,被强权欺凌了,也是有正道可伸冤诉苦的呀,有大路你不走,偏要如此凛冽行事,又是为何呢?那就至少能治一个寻衅之罪了。

  百姓是暴民,给了上位者一个台阶。不是他给贵族的示范不好,是百姓不受教化。总归官员也已被处置,那还不快快翻篇么?

  “韩博的叔父因河工身份,又是个小主事,也被归在主犯之列。被判斩首,以平民愤。”

  “你先前说他不愿助纣为虐,那他是因此被冤死了么?”

  戴珺表情沉重起来:“是……他含冤而死。他不仅没有为这些贵胄卖命,实际上,还是火烧画舫这件事里主要的举事之人。他曾多次劝谏地方官员,向他们进言河流盲目改道的后果,但没有人听。在亲眼目睹支流行洪不畅和舒台农民的惨状之后,他向那些苦命人揭露事实,告诉他们画舫之乐是如何影响到了这些百姓的生计。他平时为人热情,也很有些江湖朋友。火烧画舫能组织起那么多人,还有他一份联络之功。”

  戴珺:“皇帝曾有令,此为官之过,非民之罪,要当地不可为难那些流民。但当地瞒下他曾主导火烧画舫一事, 将其归在了致使河流改道的罪人之列。他的家人不服,韩博的父亲还想进陵阳告状,被当地官员盯上。于是待风浪稍稍平息,当地给韩家寻了个大不敬的罪名,说是因为不满被处置而当街侮辱今上,就被判了株连九族。”

  顾衍誉胸中气血翻涌。

  她不禁想,若她是韩博的家人,落在这样的境地,能做些什么呢?

  在陵阳千里之外的小地方,所有冤屈都上不达天听,此番若非韩博在猎场射出那一箭,若非戴珺追踪到他的家乡,这些事,岂不是甚至无人知晓?

  “韩博还有个妹妹,原本跟他都难逃一死。他们是在当地人齐心相助之下得以逃生,官兵曾经搜城,而当地人接力藏起兄妹二人,直至把他们送出舒台。”听得出,戴珺在讲述中也在极力克制情绪。

  但两人没了户籍和路引,即便出了舒台,也不容易讨生活。妹妹在途中生了病,也没有办法停下来好好医治,只能吊着一口气勉强挨着。

  幸而韩博遇人相助,收留兄妹二人,并给他银钱让他学本事,才有后来到了陵阳投于严家门下。

  戴珺:“你当日说他不舍得穿的那件衣裳,若无意外,是他妹子做的。而她,几年前就已经旧病复发,不治而亡。”

  然后韩博就真的没有了九族。

  有谁比一个九族尽失的人更适合去“弑君”呢?

  这件事足够令顾衍誉震撼,但她听的过程中,一直还分出一点注意力去想顾禹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直至此刻她意识到,应该是他收留了韩博。

  “严家跟这件事的关系是?”她问。

  “两次给韩家判罪的,正是严槿姐夫的一个兄弟,姓邢。他屡试不第,本没有资格为官,是被严槿一句话安排在那个位置上的。舒台出事之后,当地涉事官员被重罚,但他不降反升,亦是因为有严槿的保护。”

  千里之外的地方……皇帝怕也只扫过那些官吏的名字,连人都对不上。处置哪些人,处置到什么程度,到头来还是地方自己的决定。

  顾衍誉此刻觉得严槿若死了真一点不冤,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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