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有什么疑问?”他说。
顾衍誉摇头:“说不上来,只是直觉,这位姓邢的,既然有严家在头顶保护,有恃无恐。韩博的叔父即便因揭露黑幕而被记恨,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小角色,为什么要迂回地安上一个大不敬之罪,再判株连九族呢?这样的大罪,倒让人觉得不是泄愤,而像在害怕什么。”
因株连九族这样的大罪牵连甚广,也许就是一村一寨尽灭的后果,所以轻易不给判,还得层层往上报。若那地方官只想泄愤,在自己地盘动点私刑显然来得更快。
戴珺眼中有一丝奇异神色:“你想得一点不错。我猜是因为涉及人数太多,需要调动官兵协助,不是他自己悄悄能做成的。这背后干系复杂,我有了些眉目,等清晰一点我再告诉你。”
他如此大方不遮掩,顾衍誉反而没什么想打探,只问了一句:“韩博,真名是什么?他的叔父又姓甚名谁?我想让人悄悄给他们供盏长生灯。”
戴珺看向她,眼中雪亮:“燕安,你可知为何关于韩博的旧事能查到得这么快?”
顾衍誉等着他说下去。
戴珺:“韩博就是他的真名,他对所有人都没有隐瞒他的姓名和来处。”
“什,什么?”
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从舒台那个小地方一步步走到陵阳,脱胎换骨成了个文武双全的俊杰。
他身无长物,行囊里有一件病中的妹妹给他做的好衣裳,韩博曾问她为什么要把样式做得那么繁复,未免太费神,妹妹笑说:“娘以前说人要被看得起,得有里子和面子。哥哥才学俱佳,里子是有了,面子让我来给你撑一撑嘛。”
他看着妹妹笑。
妹妹的表情忽有几分沉凝:“哥,太多人都走了。姓邢的,你也杀了。若此去陵阳,能谋得好前程。你会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么?”
韩博没有说话。
她去拉韩博的手,故作轻松说着俏皮话,眼里却泛着微红:“小时候你不是说,等我们长大了,你有出息了,要让我也过很好的日子吗?你打算食言啊?”
可是她明明知道自己不会活很久,人间富贵,此生她无命再享。
韩博用指腹擦掉妹妹脸上的眼泪,他轻轻地笑:“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去陵阳,当然是要奔个好前程。哥还要给你买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有哥哥在,什么时候都不会让你受委屈。”
妹妹紧握他的手:“好啊,我等着那一天。”
一个假装不知道哥哥赴死之心已决,一个配合妹妹演一出来日方长,人生还有盼头的戏码。
而实际他们都清楚,不能忘记,也无法就此结束,若他们都忘记这些事了,难道要指望已经枉死的人去讨这个公道么?
后来韩博终于见到严家人,在一众为了好前程而投于高门的人当中,韩博显得既突出又不突出。他相貌才学都是极好的,不过这样一个为自己讨个富贵前程的门客,在陵阳也不在少数。
他知道改名换姓会让一切变得更保险,但他跟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约定,若严槿提起舒台时言语间有愧,他就少报复严家一点。
他从容而坦荡地走上前去自报家门:“在下韩博,自舒台县来。”
然后严槿应了一声,他浑不在意地问韩博舒台在哪里,他只是有点印象,但对这么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记得很模糊。
舒台太小了,陵阳的贵人不记得它在舆图的哪一角;
人命也太轻了,轻到很多很多人的命加起来,甚至没有给作恶者留下哪怕一点后怕与不安。
严槿在见识了韩博的谈吐与才学之后,许诺他一番好前程,韩博看向严槿,脸上挂着笑容,眼中光芒灼热。
他伏跪下去,对严槿磕头:“愿为驱使。”
严槿没能看到他低头下去时的眼神。
在韩博眼里,疯狂的,绝望的,却又是安宁的,满足的……
我当然要有好前程,我的“好前程”,是拉你一起下地狱,祭枉死之人的魂。
第71章 如果不能好好说话,我让杜衡毒哑你
顾衍誉此刻意识到,真正的诛心之箭不是韩博射向皇帝的那一支,这个人本身才是顾禹柏射出去的一支箭。
她怀揣试探问戴珺:“救韩博的人是谁,又有什么目的,你有过怀疑么?”
戴珺的目光很柔软:“皇上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有人要刺杀他。”
顾衍誉沉默思忖片刻——
有人意图弑君,这是悬于帝王头顶的一把剑。君主想要一个答案,但不会希望那个答案指向一个尚未明确的大阴谋。
一个人有理有据想以弑君引起注意来为自己换一个公道,这是可接受的。而如果弑君一事卷入更多人,有更深远的谋划,“人人都想杀朕”,这个念头会引爆君主的恐慌。
此话有三分道理。
但她目光没有从戴珺脸上挪开,似在分辨其意真假。
无论他发心如何,最直接的结果都是,顾家在这一刻被放过去了……
戴珺仿佛洞穿她的揣测:“但我自会调查清楚。待真相全盘浮现,再呈上一个合适的说法。”
“你没有对你的皇帝知无不言,”顾衍誉道,“这算一种背叛么?”
戴珺很笃定:“这是对他的保护,也是对众人的保护。”
跟这样一位君主相处,当一个耿直不藏话的人是什么结果,他的父亲已经做了示范。
顾衍誉审视眼前人,用光风霁月去形容最适合不过,他有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当他开口时,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觉得万分可信,因为谪仙是不屑于说谎的。
无怪多疑如聂弘盛,也愿意把这样关乎性命的事私下交托于他。
顾衍誉不由想,他能把这一切摊开在她面前,是不是说明,他们之间有一些特殊的信任?
若她此刻怀揣的巨大秘密还有人能商量,能帮她一起找出答案,也许只有……
她有很多话想跟戴珺说,又不知如何开口。
那种如幼兽般小心翼翼试探和寻求接近的神情再次出现,戴珺眉眼间神色都软了七分:“燕安,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跟我说?”
顾衍誉最终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想起看过的一个志异故事。”
故事说书生救了一只野狐,将其引为伙伴,日夜相对,遗憾为何野狐不通人言。
狐狸半夜入了他的梦,问他若有朝一日听得自己口吐人言,可会害怕?书生在梦里许诺,不会将它视为异怪之物,也不会害怕,更不会告知他人。
于是第二天白日里,野狐开了口。书生大惊奔出门去,找来猎人将其套住,卖给了想要新鲜玩意儿的富商。
“什么样的故事?”他问。
顾衍誉眨眼:“是一只狐狸和一个书生的故事,你自己猜。”
戴珺有些无奈:“有哪个志异故事写的不是狐狸和书生么?”
“说的也是,那你慢慢猜吧,猜到了我再告诉你。”
出乎她意料,戴珺说了一个“好”。
顾衍誉压下心头纷乱难言的心绪,问:“这件事查出来,是不是意味着严家的‘弑君’之罪能洗脱,不会再累及家人?严槿操纵官员升迁,在地方只手遮天,会另案处理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这件事或许还没那么简单。”
面对她稍显困惑的眼神,戴珺:“还只是个猜测,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你先前疑惑为什么姓邢的要对韩家下死手。我想,地方为官者不过一只在人前的手,真正作恶的还不是他们。”
地方官员放纵辖区内的贵族欺凌百姓,处置亦无公道可言,固然可恶,但不得不再追究一下,为何在舒台的贵胄有胆子那般盘剥百姓,他们仅仅是买通了地方官员么?还是背后有什么人在撑腰?
“可能涉及了易地而辖。”他说。
庆国国祚延绵日久,在地方的宗族势力也日大。
前朝出过丑闻,因地方官出自当地的宗族,在其管辖之下,辖区几乎成了一家一姓的领地,甚至自立为王十五年。
但因其从不耽误上报之事,上峰官员因地处偏远也未亲自巡视过,这事竟然一直未被发现。直到有辖区百姓不堪欺凌逃了出来,告到都城,天下人才知道王土之上,还有别人敢自立为王。
这不仅有碍于国计民生,对君主来说也是一种挑衅。
于是在那之后地方官员就有了回避制度,且五到十年一调动,以避免官员跟当地势力勾结。
好比说在乐临那个地方,断不会有姓顾的能当长官。如果顾家真出了能当父母官的可用之才,也得被调到离乐临远远儿的地方去。
但,制度和律令总是后置的,想要好处的人想对策总是来得更快。
就有了“易地而辖”的说法,说白了是利益交换。
小一点的交换是你在你的衙门提拔我儿子,我在我的衙门提拔你侄子,表面看来没有任何不妥,也回避了提拔亲属,实际该给家族的好处一个没耽误。
涉及到地方也同样,真出生草野的官员在少数,大多还是来自世家大族,于是就变成你保护我的宗族,我保护你的宗族。
勾结的本质不变,做得反而更隐蔽。
这种交易下,一个地方若出了事,往往有两家联手按住,除非事情真的大到戳破天,才有可能被上面听到。
“哪一家?”
“尚未有定论。可能是王家的其中一支。”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王家。
顾衍誉微微张口:“再查下去,只怕你也会很危险了。”
他眉眼微弯:“这只是我的猜测,剩下的想要再了解清楚,就不得不去当地细查。所以我要离开陵阳一段时间。”
听到他说离开,顾衍誉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陌生情绪:“万事小心。”
戴珺定定看了她一瞬,神情舒展,露出一个少年意气的笑容来:“放心。”
他要离开,反而帮顾衍誉在内心做了决断。
她手中的秘密牵连甚广,尽数摊开在戴珺面前也未必有结果。这个人自己如今做的事也是千难万险。既然她所知之事由顾家而起,那她就自己先去找出答案吧。
如今情况越来越复杂,她需要可以相信的人和盟友。
好在,她也知道谁可以争取。
回去看到令狐玉,顾衍誉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韩博为何而死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来历?”
令狐玉倒茶的动作顿住,片刻后他把茶水斟好,放在顾衍誉手边,后退一步,跪在顾衍誉面前。
“起来。”她说。
令狐玉没动,她差点气笑。令狐玉的很多小招数与她如出一辙,他想装的时候,顾衍誉就不得不更坦诚一点,扮演成熟稳重的那个:“你以为我要如何?揣着明白装糊涂,来质问你为何不肯与我交心么?”
令狐玉柔柔抬眼来看她,她说:“你我对如今情势都心知肚明,看起来顾家人人听我调遣,实际顾家的主人只有一位。我若一味要求你违背他的意思对我和盘托出,又没有能力保你周全,那还是人么?”
令狐玉脸上出现一种奇异的神色。
顾衍誉浅浅一笑:“去杀谢为良的人,没逃回乐临就被截杀,是你做的吧?你没有当场让人杀了他们,反而任其逃走,到了乐临附近才下杀手。就是为了告诉我,想对谢为良下手的人是我爹,但你也不想让那些人真的回去复命,所以你让人杀了他们。是么?为什么这么做?”
令狐玉叹了一口气,“当个好人”这件事不大符合他一贯作派,于是装模作样捏着嗓子开口,唱戏一般说出那一句:“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半个兄长。”
“……”顾衍誉一阵恶寒,“你再学我说话试试呢?”
令狐玉细声细气,看起来要抹泪了:“难道你那一句是假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