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一个是小地方来的名不见经传的武官,官途却平步青云。
吴三思因才华得圣心,皇帝爱他的时候愿意跟他分食一只红皮鸭子,但这位才子的个性又不能时时叫皇帝容得下。
他有一张不说不痛快的嘴,年轻时还有几分恃才自傲,格外欠得慌。
若说同为文官的戴文嵩顶着一张随时能说出“臣死谏”的脸,最多就是讨嫌;而吴三思么,这位看起来随时会一拍大腿阴阳怪气一句:“哎哟!皇儿上,您这么做啊,那可太贤德了!”
所以他一路被贬,贬到最后吴三思想辞官,皇帝却不肯放,把他打发去文澜殿修书了。
吴三思最初不乐意,后来发现这文澜殿里藏的书还真有些意思。
这里多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讲天文地理、种植算术的内容。
庆国贵族重诗赋,文澜殿所藏的内容,偏重于“术”,在贵族眼里,这是穷苦的干活儿的人该知道的东西。所以从聂弘盛他老爹开始,文澜殿所藏的历代孤本珍本就没得到过重视。
吴三思也不跟皇帝见气了,埋头勤勤恳恳干修书的活儿,说吃透文澜殿里这些书,能保大庆百年昌盛。
不过这个地方太过老旧,令他觉出不安。
但凡藏书之处,最怕走水,一旦起火,靠人力去提桶接水,基本救不了。别看砖石、梁柱上刻着的都是海纹,但这种“水”到底压不住火,绕文澜殿修建的水池才是真正管用的。
可惜年代久了,无人打理梳通,池中无水,吴三思提出要做修缮,否则一旦出事无法挽回。
不用说,聂弘盛没理会此事。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轮也轮不到他。
结果真有那么不巧,天干物燥,秋夜里一场大火,文澜殿连同里面的藏书付之一炬。
这事把吴三思气得阴阳怪气的小词儿不断,还写了一出《文澜烬》给戏班子到处传唱。
顾衍誉听了,面露惋惜之色,她只是读到过有这么一场大火,对文澜殿里烧掉的东西有多珍贵还没有感知。
秦绝见她神色间颇惆怅,开言道:“其实还有不少留下来了。”
没人重视,文澜殿的看守也不严。
吴三思每日修书结束就夹带几卷出去,或拢在袖中,或藏在食盒里,愣是搬空了小半层也没人发现。他原本打算自导自演一出藏书失窃记,来引起皇帝的重视,说明修缮和管理的必要,谁知会遇到意外。
顾衍誉:“……”真有他的。
秦绝说那些书现在应该都在顾府。因为吴三思被贬出陵阳,走时孑然一身。作为他当时为数不多的好友,自然是顾禹柏接收了他的藏书。
顾衍誉回忆了一下,她忽然反应过来,顾禹柏书房里那些讲奇技淫巧的东西,该不是取自文澜殿吧?
不愧是法外之地,她大喇喇地在书架上摆姬如霜的反诗,她爹对这种偷出来的皇家珍藏也不避讳。
顾衍誉失笑:“他那样一个人,能跟我爹成为朋友,也算稀奇事。”
当时倒霉催又不肯闭嘴的吴三思时不时就被皇帝贬一回。自觉报国无门,心灰时饮酒作乐,有时醉倒在外面,还是被顾禹柏拎回去的。
顾禹柏在吴三思心中是个有意思的人,身上有奇特的矛盾感。
他明明分得清是非黑白,却选了一条背负骂名的路。
但若说他利欲熏心,一意往上爬,他却不走捷径——顾禹柏生得俊美儒雅,如此人物陵阳自是有不少高门愿意招他作婿,但他是带着夫人来的,家中也只有这么一位夫人。
吴三思原以为顾夫人是个很会拿捏丈夫的精明女人,见了才发现,那女人有一副清冷精致的好相貌,笑起来却很温柔,像是突然沾染了人间烟火。
顾禹柏在她面前有另一面,他们不像寻常夫妇,他在顾夫人面前像个周全的护卫,有时甚至可称乖巧。
天铁一事,拉锯比顾衍誉想象中更久。
从它被发现,到意外被封,中间持续了有两三年。
聂弘盛没有那么轻易放弃把它卖掉的念头。
吴三思也在这个过程里彻底寒了心。
还有一件事他谁也不敢告诉——他在文澜殿的孤本中找到了关于这种金属的记载,不止大庆,四境皆有天铁分布,它的威力比想象中更大。他还知道了该如何发掘和利用这种金属。
这样的东西一旦出世,并不会因为庆国用水银封了一个天铁坑而结束。
他感叹自己的生不逢时,如今的庆国,君主都头脑不清。他即便知道这么多,又能做什么呢?探测、开采、冶炼,纵有古书记载之法,想落在实处需要的人力财力不可计数,而他只一介书生,什么都做不到,难道要带着这个秘密苦闷地被贬他乡直到去世吗?
吴三思酒后与顾禹柏提了这件事。
顾禹柏对他笑了,问他是否愿意从此隐姓埋名去乐临,他在那里做的事他一定有兴趣。
顾衍誉心跳快起来,近了,她想,这可能才是最大的那个秘密。
吴三思到了乐临,发现顾禹柏早已在乐临掏空一座山,里面挖出一个巨大空间。外有重兵把守,内部分出房室若干,连厨房这样的地方都有,为的就是不与外部互通,而在那里忙碌的人……
是本该被灭口的——上报发现天铁的工匠。
这位通军政的好友,比吴三思想象中更敏锐,他还有吴三思所没有的优势——背靠乐临顾家,虽在陵阳算不得什么,到了乐临地界,他却可以做成很多事。顾禹柏还有惊人的行动力。
“此物一出世,纷争便已开启。若我大庆不走在前头,来日便是等着他国带着天铁所制的武器剑指平民。”
吴三思感受到了“吾道不孤”。他与顾禹柏原只是两个聪明人之间能多说几句话,顾禹柏的选择也并非他桩桩件件都能看得懂,因此总有些距离。
而此刻,在乐临这隐密的山中空间里,他相信了顾禹柏,也接受了顾禹柏的提议——留在此处,为他坐镇,主持对天铁的研究。
他们商量好,若明君不出,这里的秘密便一个字也不会外传,但对天铁的研究不能等,这是要给子孙后代的财富。
顾衍誉十分震惊,因为她在乐临待了那么久,对这所有事全然不知!
秦绝转达了吴三思的猜测,她不知道是正常的,吴三思既然离开,又带着那样的秘密,顾禹柏当然不会把原来的一切保留,原来的地方应该早被填埋,人也被转移走。
顾衍誉深深吸气,问出一个她说出口便觉得答案可能诛心的问题:“老师是因为发现了什么才走?”
“因为……”对秦绝而言,说出这些话可太不容易了。自有正义感使他生出愤怒,而正直本性又使他无法迁怒眼前人,何况她看起来一无所知。
秦绝告诉她的是,因为在乐临耽留数年,对天铁的研究有了成果之后,吴三思发现了——
顾禹柏也不过是一个,想把天铁卖掉的人。
第75章 顾禹柏不正常,这不是一个正常人思念亡妻会做的事
吴三思听了个壁角,得知顾禹柏跟异族人有天铁交易。彼时他们对天铁的了解还不到能冶炼利用的程度,只通过古籍推演出可行的方法,大概确定了几处天铁矿所在。
异族人不知如何联系上了顾禹柏,想从他这里得到关于天铁的消息。
吴三思在恐惧和被背叛的愤怒之下卷走所有资料逃离了乐临。
他也想过求个明白,留在此处弄清顾禹柏与何人交易。但他没有信心能演到滴水不漏,若顾禹柏察觉,他最有可能悄无声息死在乐临,从此不再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接着他就开始了一边躲避顾禹柏追杀,一边自行寻访天铁踪迹的生活。
古书里记载是千年以前天降大火球,天火与地气相接,化生为世间难得的金属。
吴三思将故纸堆翻遍,画出了一张可能的藏有天铁的地图,离开乐临后四处探幽寻秘,去常人不可达之处,确认天铁的踪迹。
这件事他还是要做下去,只是这成果是跟随他一起进棺材,还是将来有人可托付,他当时也不敢抱有什么期待。
秦旭白遇到他的时候,吴三思看起来情况不大好,他到底一介书生,过了几年提心吊胆风餐露宿的日子,走的又都是险远地方,那些书生本事换不来银钱。曾经的状元郎落了个饥寒交迫、又饿又病的下场。
吴三思最初还不确定秦旭白可托付,他只是意识到自己跑不动了,得赖上一个老实人才行。
于是他抓住了秦大侠,帮助对方在长治把青帮发展起来,势力逐渐稳固。在那之后吴三思才算有了自己的人手,能有人被他指挥着去做事。
他也意识到自己的所谓“帝王之学”“权谋之道”,靠自己胼手胝足是做不成的。
他留在长治也并非偶然,是因这里可能有天铁矿。最近还发现有人在运往海外的货物中夹带了不明物体。追查多年的事答案或许近在眼前,吴三思正让人追踪货船去向,找到买主,他也因此无法亲身离开长治,必得在当地坐镇,只能把秦绝先派来。
听到此处,顾衍誉终于明白了吴三思这些年的所为。
并且她共享了一份无能为力的难处。
他们必得找出顾禹柏在跟谁交易,交易到了什么程度,再想办法破坏。
可是能够仰仗的人……实在太少了。
皇帝?他是第一个决定把天铁卖掉的人。这么些年过去,不知圣心是否有改,若他知道庆国境内还有多处天铁矿,他会做什么呢?卖掉?待他百年归老,就会有一个奢华的地宫了。
她也不会蠢到去投靠顾家的敌人,他们都持心不正,换了谁来结果不是一样呢?
此刻能想到的唯一一个人竟是戴珺。他在为皇帝做事不假,可她觉得他到底有些不同。
可惜她对他所知还太少,人也不在眼前。
吴三思仿佛猜到顾家她没有多少可用之人。秦绝说帮派里的事都有老师安排稳妥,他会留在此处听她差遣。
顾衍誉痛快地点头:“看到你还带了两个小兄弟来,我会安排一间院子给你们住下。”
“你需要我要做些什么?”
顾衍誉稍一思忖:“你功夫到什么程度?”
秦绝:“看跟谁比。”
顾衍誉刚要开口,他已经打量了她一遍,听起来是正常话,但顾衍誉怎么听都觉得嘲讽意味拉满,他说的是:“若跟你比,三十招以内可赢。”
顾衍誉:“……”
算了,值此用人之际,忍忍。
顾衍誉把杀心咽下去:“若要你去跟踪太尉,有把握不被发现么?”
秦绝这点好,他认真想了一下才回话:“时刻小心就不会。”
顾衍誉点头:“那好,自今日起,他去了哪里,见过哪些人,都要一一记下来告诉我。”
秦绝应下。
顾衍誉还是有点不服:“待你安顿好,我们练一练。看是不是真的三十招。”
秦绝满脸耿直地摇了摇头:“你会受伤。若是那天管事的在,倒可以跟他试试。”
令狐玉……
他提到令狐,顾衍誉神色微变。
因为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收到令狐玉寄回来的东西。
人在途中,遇到不便通信的情况也是有的,但他只要到了能找人传信的地方就会把东西补回来。算日子,令狐玉怎么都该到了合芜,那里往来贸易发达,不至于无人寄信。
令狐玉在她心里有相当的能耐,只要吩咐一声,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若旁人出事,她会让令狐玉去找,若令狐玉出事……顾衍誉不敢想这种可能。
她在心里给自己的时限便是今日,若今日再没有他寄回来的东西,她便要有所行动。
令牌给令狐玉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要查自己的父亲,在如今形势下,她没有任何优势和胜算。无人可托付,也无处可申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