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而那人已经拿着秤杆走过来。
顾衍誉屏住呼吸。
秤杆尾端挑开红纱。
她抬眼,他凝眸。
四目相对。
戴珺早知顾衍誉生得一副好皮相。第一次见她做女子装扮还是被突然“逼婚”的时候,那一夜太混乱,他没能细细将她看个分明,只留了一个印象,不像真人,像刚修炼成形的山间魅灵。噢,也或许根本就看分明了,是看的人自己觉得不够。
如今无人打扰,戴珺挪不开自己的眼。
顾衍誉只知道手与手握久了会发烫,却不知目光与目光接触久了也会令人觉得灼热。她小声吸了一口气,忽然笑起来,活泼道:“该我了,你坐好,我也要试试。”
就像从前她每每有什么鬼主意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听她安排。
戴珺只盯着她,被她牵着,顺从地在床边落座。
红纱遮住他俊朗又明艳的一张脸。
顾衍誉以为这种扮家家酒似的玩闹会冲淡一点暧昧氛围,她掺和过嫁娶的热闹那么多次,也很想体验一下用秤杆挑开盖头,见到一张美人脸的感受。如今秤杆握在她手里,这个人坐在她面前。
盖头挑开的瞬间,她听到心里的蝴蝶扇动翅膀。
第109章 她分不清的真假,会有现实帮她分清
“在水一方”中。
守在床前的小护卫注意到躺着的人忽然动了动手指,他眼中一亮,立刻打起精神。
“病美人”在他关切的注视下睁开眼。
小护卫赶紧给他喂了点水,只听那人用有些生涩的口吻问:“主人,在哪里?”
“在戴府呢。”
刚醒来显然是不大适应,他闭上眼,动了动脖子,小护卫又给他调整了靠腰的枕头。
他问:“我睡了多久?”
“足一个月啦,管事。”
“主人何时回来?”
小护卫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唔,不好说。主子,是成亲了呀。”
令狐玉眼神还不算太清明,复闭上眼,过了片刻又睁开:“成亲,是什么意思?”
“就是,成亲呀。和戴府的公子成家,做夫妻啦。”
戴府的公子正跟顾衍誉在桌边对坐。
成亲省去了大宴宾客的环节,虽然戴珺也去应酬了一会儿,但这一切还是结束得太早,以至于两人都在房中时,天色都还没见晚。
桌上放着两杯合卺酒。
“喝不喝?”戴珺拿起一杯问她。
“喝。”顾衍誉端起另一杯来,她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眼中多几分喜色,“是山楂酒。”
“嗯。”
顾衍誉喜欢这口。
“往年这个时节,该玩‘曲水流觞’了。”她说。
于溪水平缓不急处,让竹盘载着酒杯,顺水流而下,停在谁面前,作诗唱曲应付不来的,便要罚一杯。
顾衍誉每到这种活动时,玩归玩,还要提防着身份被人发现。所以总要粘在严柯或者戴珺身边,以防林建茗之流喝到上头时举止无状,她好随时抓住一个来为自己解围。
她记得有一年贪喝山楂酒,难得失了一点分寸,醺然欲醉,整场都扒拉着戴珺,豁出去了耍赖,诗要他作,酒要他喝。林建茗舍了外裳往水中跳,意图拉顾衍誉下水,顾衍誉便装可怜,一双“醉眼”望着戴珺叫“娘亲”,喊着“娘亲救我,我不要被怪物拖进水里”。
这位“娘亲”当然没有不救她的道理。
她思及旧事觉得好笑,再看眼前人,眸光却又黯淡几分。
今日入戏太过,频频令她恍惚。
不过,她分不清的真假,会有现实帮她分清。
顾衍誉拎起那个杯子,手臂原本是向前伸出的动态,看上去是预备喝个交杯,然而她在短暂的停留之后,干脆地与他碰了个杯。
顾衍誉眼里水光潋滟,声音清凌凌的:“祝我们都得偿所愿。”
然后饮尽杯中酒。
戴珺就那样盯着她的眼睛,一饮而尽酒液和他心头的些许失落。
她在那个停顿瞬间里没说的话,他却有猜测——那是因为往年一起玩曲水流觞的人,眼下有一位下落不明。
顾衍誉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闷头喝下。
杯子在桌上落定,她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嫁妆……”
她一口气把事实说完,便低头凝视空了的酒杯,呼吸不自觉地快了起来。
她今日在意料之外得到了最大的善意,她要回报这份善意的却是她见不得人的算计。
“你就这样,把这么大的秘密告诉我了?”但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是,轻松的。
“东西搬到了你家的库房里,才知会这一声。已经很失礼了,”顾衍誉还是不看他,这样说着,她开始讨厌自己,“倘若……我再想办法。”
戴珺低了一下头,去找她的目光,要她看自己:“成亲之后你我已是一体,在顾家搜出来跟在戴家搜出来没有区别。何况你自己都明白,这个节骨眼上,冲着顾家来的也不是公正的审判。”
顾衍誉看着他,知道不全是这样。他本不必受任何牵连。
她忽然意识到,这场婚事根本不是等价交换。
他想过自己父亲那一关,不是什么伤筋动骨的大事,父子之间的矛盾总有别的办法解决。但这个亲一结,他就跟顾家绑在了一起。
他所求的还不至于要他付出如此代价。
顾衍誉诡异地想,他跟他的九族有什么仇么?
酸甜的山楂酒单方面讨好着人的味蕾,然而顾衍誉却无暇感受,她此刻是茫然的。
戴珺的酒又斟上一杯,他的眼看着顾衍誉,酒入喉,语调从容又真切:“燕安,我得了自己想要的。”
顾衍誉矛盾地看着他,她不明白。
他搁下了酒杯:“说正事吧。”
“刚收到的消息,云渡有军情传来,说是烟叶商生事,严柯打头阵,成功迷惑了他们,拖延了时间,等顾将军赶到,大军压境,一切都很顺利。眼下在僵持,但形势有利。”
顾衍誉瞬间被从满腹心事里提溜出来,伤春悲秋的前提是有闲情,在她这里,这些过于微末轻盈的情绪,得往后稍稍。
顾衍誉目光锐利起来:“这不可能。”
“理由。”
“这不就是我们先前的计划么?在最顺利的情况下。但若一切顺利,没道理这么久才有消息。”
戴珺点头。
“密报,是我哥寄回的么?”
“不,是原本云渡的守军。但加盖了你哥的印。”
顾衍誉神色一变:“那我哥一定被控制了。”
戴珺等着她说下去。
“我们当日说起军情传递系统的漏洞,说到了若有将领率军去别处作战,不应在同一份军报上加盖两人的印信,而应要求驻军将领和援军将领分别传回军报。这样可以避免双方有意见不一致时,传回的消息偏颇,以至误导皇帝的判断。这新策不过是因为宫中突然的变故而没有更大范围推行,哥哥既知有漏洞,必不会再按照原来的方式施行。除非他的印已经不在自己手里。”
“确有蹊跷,我想是当地的守军出了问题。”他说,“如果他们遇到的是激烈的对战,这么多人,怎么都会有人拼死逃出来传递消息。除非是……”
他顿住,顾衍誉接上了他没说完的话:“守军叛变。哥哥在第一时间没能意识到这件事,失了先机被控制,印信也被拿走。而剩下的大军没有人指挥调令,可能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会原地不动。”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戴珺说:“我已让安大人带上五百甲士连夜秘密赶赴云渡。这件事是否有宣王和王家的手笔,要看他们明日在朝堂之上对这封军报的态度。”
他观察顾衍誉在听到安澜的名字时目光微闪,有一点好笑地问:“你不相信安大人么?”
顾衍誉:“……”
诶,被发现了。
安澜在她心里是一个年轻暴躁外加没有文采版本的戴文嵩,再直白一点说,她觉得安澜不像很聪明的样子。但回忆起那天晚上,那些锋刃递到眼下也不肯退让半步的人,又觉得也许,有那么一点可靠。
她深吸一口气:“只是觉得情况不乐观,顾家第一波探子没有音讯回来,当地必定坚如铁桶。或许叛变早就开始了,云渡一直仇视朝廷。哥哥说从前胡青将军在的时候,也每每感叹当地都是难以驯化之民。”
戴珺:“这些年不计其数的拨款放下去,税赋一减再减,却总是收效甚微。皇帝曾说‘天生胡青,以镇云渡’,若没有他,不知道谁才能压得住如此频繁的内乱。”
顾衍誉单手托住自己的脸,观察他神情:“你并不这么想,对么?”
戴珺眼里有一点笑,瞧着她:“那我怎么想的?”
顾衍誉:“你在想——本该是在陵阳拿着厚禄颐养天年的护国柱石,被派到那样的险远之地驻守。总是强调胡青人尽其用,皇帝就可以用他的英明来掩盖他的寡情了。”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戴珺听了,却露出极为柔和的笑意:“你现在也有我的把柄了。”
顾衍誉不说话,又开始了那种矛盾。她极力想要看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却又难以确定。
戴珺收敛了神色:“还有平泉。我也点了人去,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样的心理准备?”
这是她明知故问的话,戴珺没有回答,只是说:“不过在人找到之前,一切尚未有定论。”
“我明白。”
两人就这样说到真的天色已晚。
与他说话是令人愉悦的事,如今在甚少藏着掖着的情况下,更使人畅快几分。
近日发生的变故太多,令狐玉又不在,她在所有人面前都不得不撑出一个游刃有余的样儿来。若是有人观察就会发现,顾衍誉对手下的态度甚至比从前更温和可亲,越在风大浪急的时候,她越要能压得住,让船行得稳。
于是绷得最紧的却又不敢表露半分的,变成了她本人。
她捧着方才又满过一次的酒杯,贪恋地抿一口招人喜欢的酸甜,眼中涌动着未明的情绪,然后状似不经意开口:“有没有办法,让我去见陈御史一面?”
她觑着戴珺神色,言语轻缓,带着天真:“我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如果她不加这一句,戴珺或许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