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顾衍铭这样做,若家里有意让他当家主,他的行为便会让人不安。他的心思显然也不在这里。
而族中若论贤能出众……跟已是家主的顾禹柏一比,顾家当前这些后代都黯然失色。
戴珺听来,总觉得这个猜测也有说不通的地方。若如此寄予厚望,顾禹柏怎么会把顾衍誉丢在乐临十年呢?
就算有这层血缘关系可以保她登上继任家主的位置,一个没有被父母带在身边好好教养和爱护的孩子,将来即便有了家主的尊荣,却是个草包,又该当如何?更危险的还是她的性别,这个秘密一旦被发现,顾家其他人能容忍么?
“是呀,我的叔叔伯伯们正因此介怀。姐姐这样说了,我才更好地理解为什么他们既想驯化我,又那样讨厌我。”
“家主能得到的太多了。我爹……他很特殊,才得到这个位置,所以你猜,原本掌权的族老们敬他为家主时,心里会不会也有不服?”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伸手拨弄戴珺衣袖上的花纹,两人今日穿的都是浅紫衣裳,绣着浓淡不一的紫色花瓣,这让她想起院中的紫藤花架。
“当时我还小,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身份藏到滴水不漏。有一些在族中掌权的人,想从我身边的嬷嬷那里知道点内情也不算难事。你可知,若我是个女孩儿,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戴珺没有说话,几乎要喘不过气,在初次得知顾衍誉身份时,他也曾体会过如此心焦。
这答案显而易见,扮女为男抢夺未来家主身份,这般别有用心不知要遭多少人记恨,族老们慑于顾禹柏的威严,或许不会直言不满,但对一个孤身在乐临的幼女,就不好说了。
他真的想冲到顾禹柏跟前去问一问他,什么样的父亲会这样对待一个刚失去了母亲的小女孩?
当时她还那么小,若旁人想欺负、虐待她,她又该如何保全自己?
他忽然强烈地希望这世界上有某种奇迹,叫他能回到顾衍誉被送去乐临的那一年,他就可以冲上去,从顾禹柏手中把顾衍誉抢回来,告诉他顾衍誉以后有他照顾,不是随随便便就要被人丢下不管的小女孩。
人类会因为爱而变得情绪容易被另一个人的命运牵引。
从前顾衍誉还只是他的好朋友时,戴珺便无法想象她如何度过那十年。
如今一天天爱上顾衍誉更多,他发现自己对她幼年的际遇完全无法接受了——只要稍一想想小小的顾衍誉经历过怎样的孤独和害怕,强烈的愤怒和无力就会攥紧他的心。
顾衍誉扭头端详他眉眼间的心痛和怜惜,伸手轻轻描绘他眉间的轮廓。
她的眼神安定,戴珺吸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他们,有因此为难你么?”
顾衍誉一笑,口吻天真又轻佻:“公子,瞧你这话说的,姓顾的都是一家人。恨我爹算计的行为,讨厌我不受管教的性格都是次要,从中获益才是最重要的。”
戴珺眉头紧蹙。
药炉里那一点炭火不足以温暖微凉的夜,顾衍誉拉着戴珺的手绕过自己脖子后方,变成一个被他半圈在怀里的姿势,这样就暖和很多。
戴珺瞬间觉得心里某一个角落被填满,他情不自禁用嘴唇碰了碰她的头发。
顾衍誉依偎在他怀中,声音轻轻,甜美,却又令人无端觉得脊背生寒:“所以顾哲源一定得死啊,他是他们计划好,为我预留的丈夫。”
顾哲源自幼有神童之名,虽比不得前代家主出挑,在同辈中也算耀眼。若他再娶了顾衍誉,家主之位自不必说。
“他家这一支啊,一直就很得脸。他爹也曾有望成为家主,如果没有我爹横空出世的话。现在想想,我当时那样小,没有信任的长辈在身边又很惶恐,但凡顾哲源是个正常人,也许我真的会在这些人的有意引导下喜欢上他呢。”
戴珺搭在她肩膀的手忽然紧了紧。
可惜顾哲源的路走歪了。他的家长必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确认了顾衍誉的身份,也把这打算告诉了儿子。
打那之后顾哲源每每遇到她,总会对她有不怎么庄重的挑衅。
他知道她为性别心虚,总不缺过界的玩笑。有一回竟是买通顾衍誉院中嬷嬷,在顾衍誉换衣时进了院门。幸而她耳力极好,老远听见动静,早有防备。
顾衍誉也不会任人欺负,绑了他去长辈跟前要评理。
但他们说的是什么呢?
“都是男孩儿怕什么,哥哥也只是想找你出去玩”“小孩子家家,真要看看有什么的,你们是一家人”,算准了顾衍誉有这样的秘密,有些事不好挑得太明。
顾哲源显然很自信家长为自己规划好的前程,早在心中将顾衍誉当作所有物。
他是个浸泡在族老之中长大的男孩,全盘继承了老东西们的想法和言行,知道顾衍誉对他而言意味着泼天的富贵,某种意义上他需仰赖顾衍誉。也因此更别扭地想高出她一头,她那不驯的性格和她从未表现出对他的好感使他受挫,顾哲源私下里更恨,会在知情人跟前放狠话:“没爹妈管,欠打欠教训的小娘们儿才会这样。等成了亲,好好治治她这个性子,叫她知道丈夫才是天。”
顾衍誉说起来仍觉得有恨:“若是早知他还会出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我早该想办法绝了这后患。我只可惜自己动手得太晚。”
戴珺难以表述这种心绪,顾衍誉但凡是个稍微心志稍弱,性格没那么要强的小姑娘,也许就会在那个地方被悄无声息地吞噬掉:“若在你年幼时,我们便相识……”
顾衍誉微仰着脑袋看他,眼中的寒意逐渐被驱散,她伸手蹭蹭他的下巴,语气渐渐轻快:“我若是太早认识你,每天对着戴珺哥哥这张漂亮的脸,只管开心,旁的什么也不想了。”
戴珺神情稍缓,没脾气地露出一个笑:“我希望你开心。”
“我现在就很开心。”她说。
他又把顾衍誉紧紧圈在怀里,轻轻拍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开口:“尽管他们都这样认为。但这并非顾太尉行事的真实原因,对么?”
他想顾衍誉心中是知道答案的。
之所以铺垫了那么多,一来,有些旧事,她本就想对他倾诉,二来么,那个真相她不喜欢,所以下意识想藏。
被指出这一点,顾衍誉眸光暗了暗,她看一眼计时的滴漏,轻巧一矮身,从他怀中离开,去取浸好的药材。
“是啊,富贵何足求……顾禹柏自己都没有多在乎这个家主之位,怎么有心让儿女继续把持那点东西。我娘怀我的时候,他们原本都打算离开陵阳,逍遥山水了。”
顾衍誉把应该先煎的药连同清水倒入药罐中,戴珺接过药罐,将其置于炭火之上,小幅度转动使其放稳。
顾衍誉的目光跟着他的动作走,轻声说:“之所以要转女为男,不为别的,我是我爹……准备好的一件祭品。他需要一个幼子,去祭顾氏的先祖。”
第128章 娘亲她,给了我三次生命呢
祭品。
这个词说出来,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然后故作轻松:“从哪里跟你说起呢?”
“原本我还没完全将这些事串起来,但就在几天前,我收到了居斯彦的礼物。”
“你是说,雅克苏的长老?”戴珺一时没能明白这其中的联系。
“嗯。我们成亲和皇帝病重的消息都不是秘密,早传了出去,陵阳最近鸡飞狗跳,没什么人有空盯着他了,所以他给我们送来一份‘贺礼’。”
东西是寄给顾衍誉的,她说“我们”叫戴珺心头一热。
“你一直在花高价四处收集雅克苏的神典残卷,对不对?”
“你知道。”
“居斯彦告诉我的,”顾衍誉嘴角一弯,逼近他,嘴唇几乎要贴上他的嘴唇,“你看,跟我成亲还是很好的。这么昂贵的秘密,我都当枕边话告诉你。”
戴珺没有辜负她这举动带来的暧昧,顺势前倾半分,从她唇边偷了个香。
顾衍誉眼里笑意分明,有猫一样的满足得意。
她正了正色说下去。
居斯彦有身份之便,这些年来到底收回部分神典,他大方地跟顾衍誉共享了抄本。其中包括民间博学之士的考据,甚至还贴心地根据可信度做了区分。
“原典多已不再完整,若考据翔实,便也取信为真。余下多有奇诡之言,师妹姑且读来解闷罢。”他在信中这样说。
顾衍誉当时对着几大箱的抄本稍微茫然了一下,她是很想知道雅克苏和特尔坦的秘密没错,但不会自信到觉得自己这点所学能在如此卷帙浩繁的资料中捋出个大概来。
她把东西暂留在秦旭白如今住的农家小院,吴三思说过长治的情况再明朗一些,他会过来。也正好等眼前棘手的事情解决后,再带戴珺一起去看。
她挑了几本关于草原历史传说的古卷带回,原本权当消遣,直到她在其中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古尔加"。
“草原上普遍供奉萨迦神,而实际萨迦不是创世的神,它因掌管人间兴衰、四季运行,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而被供奉。后世逐渐以萨迦为一切的源头。而在最早的草原传说里,那位创世神叫古尔加。”
她说:“你看,世界被创造之后,创世神很快被遗忘,统治者会带头供奉给他们带来权力和力量的神,让到处都是萨迦的神殿。而当初萨迦不过是古尔加所救的一只白狼,它向这位创世神承诺,会在古尔加陨落之后守护她的造物。”
戴珺沉思,点头:“祭神反映的是俗世的需要。他们向哪一种力量臣服,祈求哪一种庇佑,就给哪一个神供奉。那这个名字,有什么……”
“古尔加,正是我先祖的姓氏。”
“以此为名的部族,也曾是草原上最古老最强大的部族。”她说。
顾衍誉紧接着把关于古尔加·勒德的事和那个诅咒说与他听。
乍听来简直是无稽之谈,不过旁人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顾禹柏信了,并因此做了很多事。
“我爹给我的说法或许不是全貌,但古尔加的存在和勇士‘古尔加·勒德’的故事都可以找到印证。你曾说我的直觉敏锐,典籍中提到,这正是古尔加武士的特点,传说他们有野兽的血,不过在多代与异族的通婚之后,剩下的武士血统很稀薄,到我和哥哥姐姐这里,只发现了直觉和耳力很好。”
她说完忽然没头没脑提了一句:“有时我会羡慕哥哥,他每每说起自己在外征战的经历,都很痛快。流淌着武士之血的人,找到了他的战场。若是我……”
不知为何,顾衍誉这个瞬间的表情让戴珺想起她曾半真半假说的那一句“哥哥是英雄,而我是混球”,他心中滋味顿时复杂异常。
他不只是因为对顾衍誉的着迷才觉得她很好,更觉得这样一个人,从前被困在一个纨绔的身份里,只做暗处的事,其实是很可惜的。而如今,她会受困于一个女子的身份么?
他又想到只见过几面的那位贵妃,如果身体里流淌着武士的血,囿于宫闱之中,应该也时刻觉得不得自在吧?
“唔,你在想什么?”见他这样看着自己,顾衍誉问。
“没什么。”他伸手摸摸顾衍誉的脑袋。
“你是说顾太尉后来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解除古尔加的诅咒?”他有些无法想象了, "这个诅咒真的会在现实中出现么?"
提到这里,顾衍誉的神情明显低落,与方才谈起传说的表情不同:“这后来的事,我自己再去查过,也问了蒲叔。爹娘存了离开陵阳的心,打算把顾家的前途和一切都抛在脑后,可那之后,我娘就开始频繁出现幻觉。”
“幻觉……”
“是啊,”顾衍誉沉浸在讲述中,没有注意到戴珺的神色一变,她继续说,“她总是看到顾家先祖指责她背弃家族,破坏了对古尔加的誓言,要她与爱人天人永隔,骨肉分离。”
戴珺脸上出现一种奇异的担忧和困惑:“这是……她最害怕发生的事,对不对?”
“嗯,我娘亲……她的父母和兄长都死于一次意外,爹和我们是对她最重要的人。乍听来完全不可信,对不对?我也不知道世上为何有这样的事,那个诅咒又是如何跨越百年起作用的。杜大夫说更像是精神紧张的结果,或许她心底觉得该负起对家族的责任,也为这样的逃避心中有愧,加上怀孕辛苦,在身体虚弱时人更容易恍惚。”
“那是在……有了你之后么?丁卯年……”
“嗯。大概……从怀我的第三个月起。”
戴珺的声音有一丝颤抖:“然后呢?”
“我爹自然不能接受我娘有事,他纵不信鬼神之力,在我娘的病症面前也无法不低头。他们没有再从陵阳离开,但这个诅咒并没有被解除。他多番尝试,找过大夫,也找过道士和僧侣,最终想到了古尔加的力量来自草原的神明,那草原上或有能使她得救的秘法。”
那是在萨迦神殿式微之时的事,居斯彦的养父,那个正统的老呼勒图已经失权,顾禹柏找到的是个半吊子的神殿长老。
顾衍誉兀自嘲弄地一笑:“任他再怎么聪明,对于这种从不外传的隐学,也难有清晰判断。何况那位长老所说也不完全是假的,有典籍佐证。不过我想,就算心中满是疑虑,只要有微茫的希望,他也会去尝试。”
“这个所谓长老给出的办法,就是你说的……献祭?”
“没错。神典中有提到一句话,译过来的大意是‘背弃祖宗的,要把血脉的荣耀还给家族’。他们还找到了一个归还血脉的献祭法事仪程。我猜他开始没有想带我娘亲回到乐临,他们本该远走高飞,但他需要一个工程浩大的祭阵,得花费流水般的金钱还有诸多人力,放在别处他未必能如此顺利掩人耳目,所以还是跟我娘说要回乐临。他为她所建的‘璧园’地下,应该就是这样的祭阵。若要印证这个猜测,只需去当地打开璧园,就能有答案。”
戴珺失声:“那你……”
“这个被归还的‘血脉’,需要是六岁以前的童男。也不知那位长老从哪儿看的,还吸收了你们旧贵族的糟粕,认为所谓血脉,只有儿子才是。六岁的限制是因为,神典里说,六岁之前的孩子都有天在照管,是‘天人共子’,如果神明很喜欢,就会在这个阶段把孩子收走,所以父母总要对年纪小的孩子多加看护。恰巧我娘的幻觉是有我之后的事,顾禹柏也许觉得天意如此,将我献祭出去,把血脉还给古尔加就万事大吉。可惜大夫诊出我是个女孩儿——”
“顾夫人察觉了他的意图,知道了那是转胎药,才会自己偷偷倒掉?”戴珺问出口时,自己也做了判断,“他是瞒着你娘亲做的这些。”
顾衍誉点点头:“我娘亲是不会想牺牲自己的骨肉的。她也太知道顾禹柏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把话挑明,只是一直用她的方式在保护我。你知道吗?我怀疑根本没有什么道士批命的事,不过是他精心编制的谎言。我刚出生时大夫曾宣告是个死婴,我娘听后精神崩溃,欲随我而去,她哭得让顾禹柏没有了办法,而后便有大夫把我‘救活’,顾禹柏又将我抱还给我娘。”
顾衍誉眼中带着哀伤与嘲弄:“我的出生使他绝望吧。转胎药没起作用,我是个女孩儿。但他没有放弃,给了我一个男孩儿身份,甚至想办法以天家之言予以确认,让人人皆以为我是个儿子。可见人在穷途末路之时连鬼神都想骗。那三年里,他应该没有停止过想把我带去乐临献祭的心,哪怕有很小的机会,一旦成功了,他就可以跟顾怀璧长相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