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驰驰响当当
她的情绪就在这个瞬间决堤,声音里克制不住颤抖:“但顾怀璧爱我,她要我活。”
戴珺心慌,下意识握紧她的手,攥得顾衍誉手都发疼。
“娘亲她,给了我三次生命呢。”
她把眼泪憋回去:“生下我,让顾禹柏不忍杀了我,她给我的第三次生命,是让我知道了被爱的感受。”
在那个还没有完全记事的小孩儿心里,很多事都不够分明。
可是在顾怀璧怀抱里长大的三年,她得到了世界上最多的关注和最周全的爱。尽管记忆会模糊,但被爱的印象会留下。
让她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尽管孤独,却没有那么害怕。记忆深处总有一个母亲,一双温柔的眼睛,一个可靠的怀抱,让她世界知道是安全的,她没有因为父母不在身边而变得瑟缩怯懦,她在这份爱的余温里很好地长大了。
也足以使这个小女孩敏锐地区分善意与恶意,真实与虚假。所以当初吴三思问她,小小年纪有人教她如何区别“拿小孩儿逗个乐子”和“有意埋汰人”么?
她可以说“我又不是没被人喜欢过”。
顾怀璧不是在死亡之后就消失于无形,她以其他方式存在,她的血脉留在顾衍誉的身体里,她的爱给了她最初温暖明亮的东西,多年以后,还映照着女儿的前路。
先煎的药渐渐被煮出清苦气味,戴珺起身,拿起她泡好的另一碗药材。顾衍誉手里拿上沾水的布要去揭盖,被戴珺伸手阻止,他将浸药的碗递给顾衍誉,自己拿上布巾去揭盖。
热气一下子蒸腾出来。
他利落地将滚烫的药罐盖子放好,再取了竹夹,加入浸好的药。
顾衍誉无事可做,捧着脸看他,心也跟着慢慢平静。
他将药罐再重新盖好,此刻也懂得了为何顾衍誉会与杜衡说,还没想好如何开口。
药添完,他擦干净自己的手,管家怕他们在这里待太久不舒服,先前还给搬了椅子来。
戴珺坐在椅子上,拍拍自己的腿,对顾衍誉示意:“来这里。”
顾衍誉走过去,侧身刚要坐下,被戴珺一把箍进怀中。
她就顺势埋头在戴珺的胸膛,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记载里的古尔加部族很特别。族人都强壮、勇猛并且善良,会在一起养育孩子、照顾老人,曾是草原上最强大和富有的存在。这个部族里没有人是奴隶,王室跟最普通的牧民,过着相似的生活,每个人都很快乐。更是与百年前陵阳郡中那种‘世家得天下,平民无地立锥’的情况迥然不同。儿女对他们来说更无差别,古尔加部族没有男子才继承血脉的说法。我爹……如果当时知道这一点,或许我早已经被带去献……”
戴珺圈住她的手陡然勒紧。
顾衍誉没再把那种不祥的话说出口。
她伸手回抱戴珺,换了轻快的语气:“你知道‘古尔加’这个词本意是什么吗?”
“从你的描述来看,‘勇士’么?或者‘力量’?噢,古尔加是创世神,那该是什么,‘光明’,或者‘生命’?”
“都不是。‘古尔加’的意思是,母亲。”
第129章 未将心中猜测说出口,这个念头却在他的心底掀起惊涛
“这确实是被命名为‘母亲’的部族才会有的场景。”戴珺听完顾衍誉的话之后,这样说。
母亲,咀嚼这个词的时候,她的神情有不同于平日的安宁。
“你可知道,从前我还不知情时,觉得他人口中关于母亲和我的部分奇怪在哪里么?”
“嗯?”他明白他不用猜,此刻只是顾衍誉有话想说。
“是娘亲对我的偏爱。”她道。
“如果家中子女很多,贤德的父母就不会表现出明显的偏爱。只有做长辈的能一碗水端平,晚辈之间才会没有矛盾。每个人都在说我娘亲很好,蒲叔更告诉我,顾怀璧是世界上最通透的女人,但我一出生,她几乎把所有关注和爱都给了我,纵容至极。我兄长和姐姐提起时,也会感叹。他们是性情很好的人,否则母亲这样的偏爱,怕会惹来手足离心。这不是有智慧的长辈会做的事,对么?”
戴珺听闻这番话,赞同之余有感叹。
顾衍誉从前给人那种桀骜的印象太深刻,就算变回姑娘,知道她实际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对她也难免会产生“任性”和“张扬”的印象。
而实际上……人情世故在她心里有一本账,她既看得明白,也不会借着肆意张扬的性子去占谁便宜,分明是个通透又妥帖之人。
“嗯,刚出生的婴儿母亲多照顾是正常事,过头则不是……”他说着,忍不住戳戳顾衍誉的脸,笑问,“为什么不觉得那只是因为你幼年时很惹人爱?”
说出口,他骤然想到自己小时候见过的顾衍誉,再看到眼前人对自己全然信赖的单纯目光,内心无端浮起一丝罪恶感,遂羞愧地收回手。
顾衍誉哼哼了一下:“娘亲是很喜欢我没错啦,可是她不止我一个孩子嘛。”
戴珺道:“我猜你的兄长和姐姐小时候也一定得到过她很多的爱,所以才会不嫉不恨。既是他们的性情温厚,也是母亲很好的缘故。”
顾衍誉听着,重重“嗯”了一声。
“对了,我三岁的时候,你已经记事了,是不是?你曾见过她吗?”
戴珺看到她眼底的期待,认真点点头。
原是三两句能说完的,戴珺说得很细,描绘起他从前见到他们一家的场景。
顾衍誉听着,那一幕恍在眼前,她眼中微红,抓住戴珺的手:“画给我好不好?我很想,能看看她。”
戴珺跟着喉咙一紧,他伸手抚摸顾衍誉的眼尾:“好。我把记忆里关于她的画面,都画给你。”
药需小火慢熬。等待的时间很长。
顾衍誉在晚饭时就有些神情委顿,说了这么久的话,瞧着精神还清明,这肉身却像是有点熬不住。
戴珺十分抱歉:“是我不好,不分青红皂白抢了你的药。”
结果顾衍誉听乐了:“坏人,说着可以把心给我,结果连我治癸水时腹痛的药都抢,一滴也不给我留。”
戴珺脸红得厉害,他怎么就,怎么就,一饮而尽了呢!嗐!
顾衍誉吃吃地笑起来,声音又缓下去:“还好肯跟我说清,不是自己偷偷伤心。”
她不再取笑他,在戴珺的怀中找了个令她舒适的姿势躺好,眼微微闭上:“嗳,小时候见到我,你觉得我可爱吗?我们那时说过什么话没有?”
戴珺脸热未褪,选择性回答了后一个问题:“只远远见过。”
顾禹柏对戴家敬而远之,关系当然不会有多亲厚。
顾衍誉大约也想到这一层,抚着他的脸:“这样也好,跟顾家走太近,对你们没有好处。”尤其在当时的情况下,戴文嵩已经很被排挤,他再为一个外来者说话,岂不是更遭人恨?
可是她这话刚说完,戴珺却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顾太尉当初,有想到这一层么?
却又不敢深想,他爱上了顾衍誉,不代表他就了解了顾禹柏,如此去解读他的作为,未免一厢情愿了。
顾衍誉还同他说了乐临璧园中的塑像。
心底最深处的恐惧,深更半夜说出来,也不过如此。
她的身体紧紧贴着戴珺的:“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很惨,现在想想老天其实对我很好。有伙伴,有真心待我的人,还有你。”
戴珺扬眉:“我为什么不被分在伙伴和真心人里面?”
顾衍誉笑得眉眼弯弯,声音更甜几分:“你是心上人呀。”
在水一方。
令狐玉深夜得知嘉艾匆匆赶来,半点不敢耽误,连忙披衣出门。
嘉艾见了他还有些困惑:“只让他们去找杜大夫,怎么还惊动了管事你?”
“找大夫?”令狐玉一惊,“她怎么了!”
说话间杜衡也赶来,都紧张地等着嘉艾开口。
嘉艾一看这阵仗,忽然觉得他们可能误会了什么,毕竟她只是来问句话。
“主人问,若是这个药,没有腹痛的人喝了会怎么样,会不会起什么不好的作用?”
大夫就是大夫,他考虑的是:“没有腹痛……为何要喝这个药?”
嘉艾被他问得有些尴尬,再细致一点解释:“就是,不仅没有腹痛,也没有癸水,只是不小心喝了……”
“没有癸水,小孩?还是个,男人?”杜衡狐疑。
令狐玉险些翻出白眼来,结合嘉艾这般欲言又止的神色,他已经听明白了。
他面无表情轻呵一声,而后耐着性子向杜衡解释:“想必是玉珩公子。”
嘉艾狠狠咽了口口水,恨不能连脚趾头都解放出来给他竖起大拇指。简直了!冰雪聪明啊管事。
杜大夫还在困惑:“玉珩公子怎会不小心饮下此药?是他在服什么调理内伤的药弄混了么?唯恐药性有相冲,我需要看看他的药方……”
“那倒没有,”嘉艾真不想再解释了,“误饮,误饮。”
令狐玉及时出手:“杜大夫,不必细问。”
杜衡“哦”了一声,也就不纠结:“少量饮用并无大碍,多是解毒和调理的药,往后不要再喝就是。”
嘉艾也松一口气,谢过他,拔腿就想跑,出门前被令狐玉叫住:“我就要启程去乐临,主人,可有什么吩咐?”
嘉艾转过来:“管事不妨明日来府上自己问吧,主人这几日是……恐不便外出。”
“我明白了。”
“是不是已经开始难受了?”戴珺见她手按在自己小腹,怏怏地往他怀里更缩了些,声音都放缓。
除去先前见过一回顾衍誉饮冷酒之后的模样,这是头一遭亲见过她经历这样的时刻,他看上去有种笨拙的无措。只恨自己不是草药,不能当即给她止痛镇痛。
但又有一种奇异的感受,他真实地走进了她的生活里,他们分享秘密、快乐和痛苦,参与对方的每一种体验和心情。
命运的线,至此被编织在一起。
“只是有一点儿,”顾衍誉语气黏糊糊的,“还没到真难受的时候。”
“你先回去睡?我会守着药的。”
“不要,”她抱住了戴珺的脖子,“我们接着说会儿话吧。”
小厨房平日只用来做点心和煮茶,此刻满是草药的气味,还有戴珺在身边,这一切令她感到安心。
顾衍誉在蒲良那里得知了更多关于她娘亲的事。
与她查到的联系起来,她能勾勒出顾怀璧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
那时顾怀璧知道自己会死了。
她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五感也渐渐衰退。
见戴珺神情有异,顾衍誉解释:“唔,就是,她吃东西没有味道,听音和视物其实也都模糊,但她不愿家人担心,总要藏起端倪。娘亲幼时是我外祖的掌上明珠,她在他的教导下精于剑术,功夫练得好极,她就靠着功夫底子和自己的判断,来分析身边动静,再做出应对。轻易不肯叫人看出她已经渐渐跟外界隔绝。”
顾衍誉说这些的时候,她没有看到戴珺的眼睛,未能发现他几乎落泪。
他想起了——
最后娘亲什么都看不见了,早已模糊真实和幻觉的边界。
她从屋里跑出去,惊呼着:“珺儿,我的珺儿,他们把珺儿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