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归舟
太医看着屋内的狼藉,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检查着香炉里的香料,片刻后太医拱手禀报:“陛下,确是一种迷香,据微臣所知,京城中只有蓄芳阁盛产这种迷香,宫中是断不可能把这种东西采买进宫的。”
谢瑶卿不自觉望向内室,那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在被子里蠕动着,时不时发出一声沙哑的呻/吟。
谢瑶卿斟酌片刻,下令道:“向晚既病了,那就让他老实养病吧,在册封之前,不要让他踏出棠梨斋半步,也不要让朕再看见他。”
向晚明白了谢瑶卿的态度,她轻拿轻放,绕过了自己这一回,她不想问责自己,也不想深究此事,去怀疑善良单纯的向曦,她只是不想再看见自己了。
自己会成为她的侍君,一个被她厌弃的,永远得不到她的眼神的,被埋葬在重重深宫里的侍君。
向晚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他的四肢酸软无力,浑身上下的皮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嘶吼,他伸手抹去从眼角跌落的泪珠,那涟涟的泪珠一串接一串,永无止境一样。
向晚环抱着膝盖,小声抽噎起来,他努力的让自己笑起来。
至少...
至少留在她的身边了呀。
人一旦失去唯一的念想,时间的长短就没有了意义,向晚被禁足在棠梨斋中,谢瑶卿轻易不会踏足此地,他只好一天又一天的,抱膝坐在窗边,侧耳听着那些来自坤宁宫的,刺耳的丝竹声。
年节将至,册封礼也将至,尚衣监的领事领着几个小太监捧了一件陈年的旧衣服到了棠梨斋。
领事皮笑肉不笑的,恭顺的请他过目。
向晚看着那件并不合身的陈旧吉服,心中黯然,事到如今,他在谢瑶卿心中,恐怕也只是一件穿旧了的衣服吧?
“公公,这件衣服为什么是旧的呢?”
领事笑眯眯的。
“郎君的册封礼匆忙了些,赶制新衣是来不及了,奴婢们只好找了这件吉服出来。”
他满脸堆笑的补充着,“这也是件常侍的吉服,郎君穿不会逾距的,且这吉服的大小与郎君正相衬,郎君何不穿上试试,若是不妥,奴婢们抓紧为郎君改出来。”
向晚沉默片刻,心知事到如今自己早已经没有了挑拣的权力,但他仍然很小心的问了一句:“这件吉服,先前是谁在穿呢?”
领事拍着胸脯向他打包票:“并没有人穿过,这吉服原是为先帝一个常侍准备的,只是那常侍福薄,得病去了,这吉服便留了下来。”
先帝后宫夫侍如云,常侍更是不知凡几,向晚只当这吉服是向曦寻来敲打他的。
向晚苦笑了起来,新的旧的,又有什么所谓呢,难道他穿了新的吉服,谢瑶卿就会重新看他一眼吗?
向晚沉默的试了衣服,领事指挥几个小太监记下他的尺寸,领事最后为难的问他:“郎君可有不满意的地方?若郎君实在不愿穿旧的,奴婢们便禀明了陛下,让陛下下令为郎君赶制新衣。”
向晚摇了摇头:“不必麻烦陛下了,这样就很好。”
到了册封那日,向晚换上那一身并不合身的吉服,戴上陈旧的发冠与环佩,提线的偶人一样随引路的太监行至景仁宫内,宫中没有凤君,便由贵君代行凤君之权,向曦一身光鲜亮丽的朱红吉服,笑眯眯的看着他。
向晚浑浑噩噩的朝他跪下,行过拜礼,从他宫中的太监手里接过金册金宝,机械的向他谢恩。
向曦拉起他的手,亲热的同他说:“我知道你思念陛下,今日特意请了陛下来观礼,你在此稍等片刻,陛下稍后便至。”
向晚警惕的看着他,他又想干什么呢,自己如今,还有什么值得被他记恨的呢?
向曦打量着他身上的吉服,意味深长的笑起来。
“弟弟今日这身衣服甚美,衬得弟弟愈发夺目了。”
谢瑶卿明黄的座辇停到了景仁宫前,谢瑶卿被一个中年太监扶着,拧着长眉走进来。
她一眼就看见向晚身上那间葱绿的礼服,她看着上面熟悉的纹饰和被改的面目全非的走线与刺绣,脑子忽然空白了一刹那。
她对向晚露出的讨好的笑容视而不见,她大步上前,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谁允许你穿这身衣服的?谁允许你改动这身衣服的?”
他的声音冰冷又愤怒,是一种向晚从未听过的,怒极攻心的声音。
谢瑶卿粗暴的将那身吉服从向晚身上撕扯下来,抱在怀中珍重的抚摸着。
这是她父君生前最期待的一身衣服,她的父君出身卑微,在宫中蹉跎十几年才得以被封为常侍,谢瑶卿还记得,每回尚衣监的太监们捧着这身吉服来到狭窄昏暗的宫室中,她父君漂亮的眼睛里就会迸发出生机勃勃的光亮。
父君一定无比期待穿上这身吉服的日子。
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他死于自己端到他床边的一碗汤药。
这是父君留给自己的唯一的遗物。
这件衣服,自己在封王后耗尽千金寻找,珍而重之的藏在府库中,登基后,也令尚衣监严加看管。
不料今日,竟被改成了如此面目全非的样子。
谢瑶卿的理智与冷静摇摇欲坠,她的手甚至伸向了腰侧的刀柄。
意识到不对的向晚跪在她的脚下,大气也不敢出。
向曦站在一边,吃惊的添油加醋:“难道尚衣监的太监没有告诉你这是常侍曾经的吉服吗?”
尚衣监的奴才当即喊起冤来:“奴婢说了呀!奴婢说了这是常侍的吉服,奴婢还问向常侍要不要赶制新衣,可向常侍执意如此呀!棠梨斋里的太监都可以为奴婢作证!”
向晚愤怒的看向那个太监,太监扑到向曦身前,抱着他的腿,哭天喊地。
谢瑶卿怒上心头,抬起一脚,将向晚踹到了地上,她冷笑着,用未出鞘的长刀指向向晚。
“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的救命之恩的?!”
向晚狼狈的从灰尘中爬起来,谢瑶卿又捏着他的下巴把他摔到地上,不容分辨的下令。
“常侍向晚,屡进谗言,有失夫德,褫夺封号,贬为庶人,幽禁冷宫。”
第20章 跑路!
在向晚曾经看到的话本中,冷宫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而当他真正被拘束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举目所见,只有一片四四方方的蒙上阴翳的灰茫天空与一束竭力伸向天空的枯死枝杈,他方才明白,这寂寥的宫室,是怎么一寸一寸把人吞噬殆尽的。
大周从来没有苛待废君的传统,谢瑶卿也没有折磨失宠男人的心?思,她甚至还为冷宫中的庶人配置了一个小太监,所以向晚可以在冷宫里孤独的、勉勉强强的活下去。
但冷宫里的一切都是寒素的,开裂结霜的青石地砖,漏风腐朽的窗户门扉,潮湿发霉的被褥衣物,不见荤腥的餐食。
他大概不会因?为饥饿、寒冷和病痛凄惨死去,他的肉身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但他的精魂却?在日复一日的寂静与昏暗中迅速的消减了下去。
冷宫里没有旁的乐趣,看守宫门的高大太监又将他看得很紧,从不许他靠近宫门半步,他几乎与世?隔绝,虽然依旧耳清目明,但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瞎子、一个聋子。
向晚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静静的看着墙脚下傲然绽放的一株洁白的蒲公英,那些?长长的绒毛在风中抖擞着精神?,随时准备着借着哪股东风,飞过高高的宫墙,飞出狭小的冷宫,飞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
向晚看着它迎着日渐和煦的阳光,伸展着翠绿的枝叶,他眯起眼睛,抬头?望向久违的明媚阳光。
他想,春天来了。
坤宁宫中那些?争奇斗艳的牡丹芍药,想必也一簇簇的骄傲的开了起来,那些?蜂啊蝶啊也会一股脑的奔向皇宫中最热闹,最受盛宠的地方去的。
皇宫里想必到处都?是春花烂漫的景象。
可他的花期,却?像水中花镜中月一般,在谢瑶卿冷漠的眼神?中迅速的枯萎了。
向晚弯下腰,折下那株蒲公英,踮着脚尖,对着瓦蓝的天空轻轻吹了一口气,他眺望着那些?远走高飞的种子,在心?里轻轻的笑了起来。
快走吧,快离开这里吧,离开这个阴森冰冷的宫室,离开那个绝情冷酷的人。
他知道他不应该怪谢瑶卿,她日理万机,身上担着天下最重的担子,后宫中这些?男人间的勾心?斗角从不会在她的心?上停留,而且他沦落到如今这般境地,皆是拜向曦所赐,可是,可是...
向晚在心?中描摹着谢瑶卿处理朝政,处死罪臣时那举重若轻,波澜不惊的神?情,他忍不住的想,陛下在处理政务时分明那般理智,那般清醒,为什么会被向曦拙劣的雕虫小技骗过去呢?
是因?为那时她应激无法自拔,还是因?为她觉得面对自己,不需要那么清醒公正的判决,还是因?为只要是向曦的请求,她都?会不计代价的实现呢?
向晚想,如果陛下对自己有一分怜惜,她总会察觉其中的端倪,总会来这苦寒之地看一眼自己,总会给自己一个分辨的机会吧?
可是一天过去,她没有来,一旬过去,她没有来,一个月过去,她仍旧没有来。
向晚在永无止境的等待中心?如死灰的意识到,对谢瑶卿而言,他不过是一件没有用了的赝品,真正的珍宝不在时,他是谢瑶卿用来睹物思人的工具,真正的珍宝失而复得后,他是谢瑶卿弃如敝履的累赘。
向晚着膝盖,沉默的坐在冰冷坚硬的床上,一线清亮如水的月光蜿蜒着漫过窗棂,流淌在他的窗前。
他想,原来从始至终,陛下从未对自己用过心?,她的心?里,有她的家国?天下,有她的金戈铁马,有她月光一样的恋人,但从来没有过自己这一道影子,没有过自己这一抔尘泥。
向晚释然的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任由一串一串珍珠一样的眼泪打湿了衣襟。
他委屈的想,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我再也不要你的目光了,我要离你远远的,我要逃到天涯海角去。
你和你的白月光自己快活去吧!
陈阿郎费劲千辛万苦,买通冷宫守卫混进冷宫来时,看见的就是一个抱着膝盖,抽抽噎噎小声哭泣的向晚,他急忙从袖中取出自己丝帕来,仔细的为他擦去脸上模糊成一片的泪水。
向晚努力收起悲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哥哥...你怎么来了?”
陈阿郎看着眼前迅速消瘦干枯下去的向晚,眼中涌出浓郁的心?疼,曾经?他比御花园里的花还要耀眼夺目,可如今竟只剩下了一层枯朽的皮囊。
陈阿郎小心?的从怀中掏出几样冷宫中难得的点?心?水果来放到桌上,心?疼的看着他。
“我听他们说冷宫里不是个好地方,我怕你在这里受苦,就想来看看你。”
向晚感激的看着他,谢瑶卿下了禁令不许任何人来看他,他清楚的知道为了买通森严的门禁,陈阿郎需要付出多少代价。
陈阿郎轻轻抚摸着他瘦削的脊背,小声宽慰他:“你不要太难过,我想陛下对你一定是有心?的,等陛下查明了真相,消了气,一定会接你出去的。”
向晚缓缓摇了摇头?,真相几乎是赤裸裸的摆在谢瑶卿眼前的,只要她想,她伸手就能碰触到。
可是她愿意吗?愿意看见向曦丑恶的真实嘴脸,愿意打破自己多年的幻想,愿意惩罚她捧在手心?的那抹月光吗?
“哥哥,你不用哄我,我知道陛下从未对我用过心?,能然她用心?的,从来只有向曦。”
提到向曦,陈阿郎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向晚这才知晓,陈阿郎曾在吉服一事后找上谢瑶卿为自己说项,却?在乾清宫门前被向曦拦了回?去。
“她借口坤宁宫人手不足把我要到了坤宁宫,你不知道,他...”
陈阿郎闭了闭眼,深恶痛绝的小声骂道:“他责打宫人,从来没有底线,喝茶时水凉上三分,他都?要借故打死一个太监。”
向晚惊诧的问:“打死?”
打死自然是不会的,向贵君自诩是善良宽仁的人,他只会将那些?惹自己不快的太监们痛打几十大板,然后任由那些?得不到医治的太监们哀嚎着腐烂、坏死、最后变成乱葬岗上一滩肉泥。
向晚紧紧揪着袖口,心?惊胆战的听他讲着,他下意识的问:“陛下...陛下不管吗?”
陈阿郎叹了口气,语气中不知不觉的带了几分抱怨,“这种后宫里的小事,陛下怎么会管呢?坤宁宫里太监众多,寻常更换几个小太监,陛下根本?看不出来,而且向曦在陛下面前总是那副仁善单纯的样子,陛下竟那么相信他,我看陛下进来真是瞎了眼了。”
向晚忍不住道:“陛下也许只是一时被蒙蔽了...”
陈阿郎很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一眼,“你才说已经?对陛下死了心?,如今怎么又为她开脱起来了?”他大逆不道的在嘴上为向晚出着气,“依我看,什么陛下殿下,都?是一群绝情的负心?人!”
向晚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在心?中天人交战半晌,终于没忍住,小声问:“陛下呢?陛下近来如何了?”
陈阿郎无奈的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