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归舟
“你以为我为什么说陛下也许能接你出去呢?陛下虽然没有宽恕你,可这几月,陛下也从未踏足过坤宁宫,向曦虽然面上不显,但我看他心?里定然是焦躁极了,陛下不来,他怎么为自己求得那么多好处呢?我想,等陛下想通了关键,一定会接你出去的,所以你一定得保重身子,日后才能更好的服侍陛下呀。”
向晚苦笑着摇了摇头?,他依偎在陈阿郎肩上,真情流露。
“我不想继续呆在她身边了,即使她接我出去,我不过是继续当一个影子,当一个赝品,当向曦踩着上位的垫脚石,陛下既然那么喜欢向曦,那就让她们过去好了,我何苦自找没趣,挤在她们中间,挨两边算计,受两份气呢?”
陈阿郎讶然的看着他,试探着问:“你想...?”
向晚缓慢却?又坚定的点?了点?头?。
“我想出宫,哪怕回?蓄芳阁做我人人唾骂的伎子...不,哪怕是把我卖到暗门子里,我也不想呆在深宫里了。”
这座金碧辉煌的华美皇宫已经?变成了囚禁他的牢笼,谢瑶卿冰冷无情的眼神?就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一次又一次的鞭挞着他。
陈阿郎也回?忆着自己尚未遭难前那一段虽然辛苦,却?自由快乐的时光,他点?着头?表示认同?。
“若是有的选,咱们寻常人家,有哪个想进宫呢?可是...”他忧心?忡忡道,“可是这皇宫就像个吃人的貔貅,从来只有往里进人的,哪里见往外放人的呢?”
太监们失了根本?,自然只能老死宫中,而夫侍们作为帝王所有的男人,就是死,也得死在深宫里。
向晚怔怔的想着,只要脱离了这具肉体凡胎,自己就能去皇宫外做一缕自由自在的春风了吗?
门外看守的太监大声咳嗽了起来,示意陈阿郎是时候离开了。
陈阿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安慰他:“总会有办法的,我去问问我认识的人,你先前帮了我那么多,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老死冷宫。”
“实在不行...我就到乾清宫外面跪着去,我不信陛下有那么狠心?。”
......
谢瑶卿端坐乾清宫中,静静的观察着挂在墙壁上的西北堪舆图。
她看着看着,忽然将脑袋垂了下去,疲惫的打起了呼噜,内侍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沉吟片刻,终于还是于心?不忍的将她摇醒了。
谢瑶卿挣扎着从短暂又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她抹了把脸,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奏章看了起来。
西北有军报称斥候望见边境线上有小股秦胡骑兵正在集结,恐怕未来几个月里将会犯边作乱,这是镇守西北边境,负责西北边防的守义?军将军第一回 ?离开谢瑶卿的指挥独立作战,她在行动?之前惴惴不安的给谢瑶卿写了这封军报,希望得到曾经?的西北战神?的指点?。
那个身姿挺拔的黑皮内侍在她身侧研墨,谢瑶卿沉吟片刻,命令道:“你替朕写了,春日水草丰茂,不是秦胡南下大肆劫掠的时候,只需加紧操练,整顿军备,拒敌之策,一如往昔,不过三两股秦胡作乱,叫王鹤将军小心?提防,无需为此焦躁。”
沉默寡言的内侍一笔一划的写着回?信,这些?内侍在御前服侍了大半年终于能写出一把看得过去的字了。
她代替君王写完回?信,又在信纸末端盖上谢瑶卿私章,她看着谢邀卿眼下的乌青,犹豫片刻,还是劝道:“政务虽然繁忙,陛下也得仔细自己的身子,这一个冬天,陛下还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呢。”
谢瑶卿苦笑着摇了摇,拿过另一份奏章看了起来,“这一个冬天何时安稳过?西北大雪封山,冻死许多牲畜人口,西南又有地龙翻身,伤害性命无数,甚至一向富庶的锡州,都?上折子哭起穷,眼尖的天气回?暖,煌水又发生了凌汛,这一桩桩一件件,让朕如何能睡得着呢?”她絮絮叨叨的说完,看向那个内侍,向她点?头?示意,“去把回?信寄出去。”
这个内侍拿着信告退,另一个内侍匆忙小跑到她身前。
“陛下,门外向贵君求见。”
谢瑶卿沉默片刻,倦怠的揉了揉额角,挥了挥手,“说朕有要事与宋寒衣商议,让他回?去。”
她实在不想再被向曦央求着踏足坤宁宫,那座宫殿中的金银玉器,桌椅床榻,和空气中那抹若隐若现的甜腻香味都?让她头?疼欲裂,不得安眠。
她明白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问题,与向曦无关,所以她只好千方百计的躲着向曦,躲着那座折磨人的宫殿,甚至躲避着步入后宫。
她借口与宋寒衣商议要事,但这些?天她找宋寒衣商议的来来回?回?的就是那一件事。
“你觉得真的是向晚用的迷香,修改的父君的吉服吗?”
她并不是一个长于后宫争斗的人,她在后宫里吃尽了苦头?,以至于每每思考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就会痛不欲生,她看不出那些?漂亮男人甜蜜笑容后藏着阴谋诡计,就像她看不出当时那一碗汤药其实是索命的厉鬼。
她畏惧那些?柔软的刀剑,畏惧极了。
所以她才希望她的后宫只有温柔、体贴、善良、纯善的男人,像向曦那样的男人。
可如今这个希望忽然蒙上了一层血色的阴影。
她在事后审问了内务府和尚衣监所有的相关人士,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向晚,他们都?向她声泪俱下的控诉所有的糟心?事都?是向晚一手操办,与他们毫无干系,内务府与尚衣监都?是干净清明的衙门,是陛下受了那个蓄芳阁脏货的蒙蔽。
所有人的证词织成了一张天衣无缝的网。
像极了父君死后宫中所有人都?一口咬定他是病死的。
谢瑶卿直觉觉得真相并非如此,所以她扯着宋寒衣,一遍又一遍的问她。
直到宋寒衣被她问的不耐烦了,没好气的反问她:“陛下您觉得呢?”
谢瑶卿皱着眉,无奈的叹息着,“朕不知道呀...”
向晚的为人,她自然是清楚的,那是一只可爱又善解人意的,毛茸茸的小东西,有一点?敏感的患得患失,有一点?含蓄的拈酸吃醋,还带点?傻乎乎的懵懵懂懂,但他总是忠心?耿耿的,所以谢瑶卿下意识的觉得他不会做出那种事。
可是,难道她要去怀疑向曦的为人吗?
去怀疑那个在凛冬寒夜赠自己一件温暖裘衣,救了自己性命,并在此后一次又一次,在将死之际支撑着自己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善良的男人吗?
那她岂不是在怀疑支撑自己一路走来的信仰?
谢瑶卿有些?痛苦的捂住了眼睛,宋寒衣一边按照御医的医嘱,为她点?上大量的沉香,一边安排内侍去为她熬煮安神?宁心?的汤药,还不忘自顾自道:“臣倒是觉得呢,陛下不如想想这许多事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寒衣厌恶那个每天都?在乾清宫门前哭哭啼啼的向曦,他总是含羞带怯的引诱谢瑶卿,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贪婪的向她索取赏赐与恩典。
宋寒衣未曾见过前朝的宠君,她只能猜测所有宠君都?是如此做派,但毫无疑问的是,这种做派严重的影响她们仪鸾司的权柄,那些?仪鸾司办死的铁案,经?他梨花带雨的一阵哭,竟隐隐有了转圜的余地。
宋寒衣隐约察觉到向曦正在尝试建立自己的势力,属于外戚的势力,好与仪鸾司分庭抗礼,争抢权柄。
可奇怪的是,他拉拢的势力,竟然非常巧合,大多来自锡州,大多都?曾与三皇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不得不让宋寒衣多想,也不得不让宋寒衣时不时的在谢瑶卿面前给向曦上点?眼药。
宋寒衣在低头?间,心?思如电,飞快的思索着。
陛下开始怀疑向曦了,这很好,也许适当的时候,自己该为向晚说句话,扶持他成为代表仪鸾司利益的后宫势力。
谢瑶卿被宋寒衣的话问的愣了一愣,事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向晚入宫后...似乎是没有什么事端的,他总是那么安分守己,乖顺听话。
这些?纷纷扰扰的争端似乎都?是在向曦自锡州回?宫后发生的。
宋寒衣把一碗苦得让人作呕的汤药递到她嘴边,“陛下又是从什么开始,不得不日日喝这难喝的药汁,否则就不得安眠的呢?”
...是从向曦大张旗鼓的搬进坤宁宫开始。
谢瑶卿蹙起眉来,谨慎的问:“你在暗示什么?”
宋寒衣低头?请罪:“微臣不敢。”
谢瑶卿一口一口吞咽着漆黑的药汁,想让药汁的苦涩刺激自己的神?经?,让自己变得更清醒些?。
她想,宋寒衣说的也许是对的,但也许这些?事端都?是因?为向曦突然的回?宫让向晚起了争风吃醋的心?思。
无论谢瑶卿是如何想的,向曦打探到的消息却?足够让他胆战心?惊,他抓着那个偶尔能到御前服侍的太监的衣服,瞪圆了眼睛,语气不善的问他:“陛下果真下了那样的命令?!”
小太监哆哆嗦嗦的,沙哑的声音因?为畏惧发着抖。
“是...贵君明鉴...陛下确实是那么说的...”
他颤颤巍巍的补充道:“不知道宋大人跟陛下说了什么,但是陛下最后下令,不许宫人苛待庶人向晚,还特?意嘱咐每天宋餐食到冷宫里,而且...而且她还让仪鸾司重新查吉服的事。”
向曦心?乱如麻的思索起来,没有人能扛得住仪鸾司的拷打,那些?收了银两才站在他这边的太监一定会为了活命背叛自己,他想到自己收到的那封密信,他将心?一横,恨恨的想,左右不剩几个月的时间了,如今谢瑶卿已经?离不开安神?的汤药了,只要早点?解决了向晚,杀死谢瑶卿最后的救命稻草,即使到时东窗事发,自己也是殿下的有功之臣,殿下一定会像之前一眼,出手解救自己的。
而且...谢瑶卿早已经?发了告示,招募医术高超之人为她治疗头?疾,殿下派来的帮手,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他打定主意,必须要在仪鸾司动?手前,在不惊动?谢瑶卿的情况下,悄无声息的料理了向晚。
他叫来管事太监,低声吩咐:“去告诉内务府的人,给冷宫的餐食减去一半吗,每两日才能给他送一次饭...明面上按照陛下的吩咐做,到了冷宫把饭倒了就是了。”
他灰蒙蒙的眼珠不安分的乱转着,终于,他将目光锁定在缩在角落的陈阿郎身上,他的身上,还残留着冷宫的酸臭味。
他忽然拔高了声音,声色具厉的叱骂道:“陈阿郎!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私自去看望冷宫里的庶人,你要藐视天威不成?!”
陈阿郎面无表情的对上他愤怒的眼睛,一言不发,冷漠的跪在了殿中,他与寻常的小太监不同?,他是得到陛下恩典,留在宫中帮忙的良家子,向曦虽然恨他与向晚交往甚密,但并不敢打杀了他,只是时不时的挑三拣四,寻他些?不是,无所顾忌的发泄一通。
所以陈阿郎习以为常,不以为意道:“但凭贵君处置。”
向曦给自己顺了顺气,指着门外的石阶,“去那边台阶上跪三个时辰,没我的准许,不许起来!”
陈阿郎淡淡的瞥他一眼,心?道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他慢吞吞的挪到了一边的台阶上,趁向曦不注意,又挪到了屋檐的阴影中,撇着嘴跪下了。
负责看守他的小太监与他相熟,不仅不揭发他,还给他通风报信,“你跪一会起来就成,贵君一会要到御花园里赏花去,等他走了,我请你喝茶。”
陈阿郎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等他下文,那小太监果然吞吞吐吐的说:“我知道有点?为难你,但是你能不能求求你太医院那个相好的,让她替我哥哥看看?”他的眼睛垂下去,伤心?道,“我哥哥挨了打,再不看,就要没命了。”
陈阿郎脸颊微微一红,小声反驳道:“哪里就是我的相好的了?人家不过是心?善,又得到陛下的旨意,一直我治伤罢了,人家未婚夫出身名门,你不要害人家。”
小太监与他胡搅蛮缠,“好哥哥,不管是不是你的相好,你都?去求求他,救救我哥哥,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
陈阿郎见他脸上的担忧不似作伪,而贵君的轿辇已经?浩浩荡荡的向着御花园去了,于是他轻声道:“你也不必在这守着了,回?去照顾你哥哥了,万事我担着便是了。”
小太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飞快的跑走了,陈阿郎便倚着墙,漫无目的的发起呆来。
旁边这座屋子好像是坤宁宫的库房,里面摆了不少奇珍异宝,两个小太监正一边嘟嘟囔囔的抱怨着,一边不情不愿的打扫卫生。
他们好像笨手笨脚的碰掉了什么东西,里面劈里啪啦一阵乱响。
他们开始相互埋怨起来。
“谁让你乱碰!这下好了,这得收拾到什么时候去?”
“是你先乱碰的...这个药丸子是不是放在这的?”
“你作死啊!这个药丸子得小心?保管,指不定贵君什么时候就要用了呢?到时候若是找不到,小心?咱们的脑袋!”
“什么药,这么重要?难不成比太医院的药还管用吗?”
声音神?神?秘秘的低了下去,陈阿郎支起耳朵,断断续续的听着,“是...可以假死的药...吃了之后...七天里和死人一样...到时候...就又活了...你不知道贵君偷偷和...联系...被陛下发现了...要靠这药逃跑呢。”
陈阿郎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们身后,二人吓了一跳,大惊小怪的咋呼起来,陈阿郎接过他们手里的细布,笑着说:“你们去休息吧,剩下的我来打扫。”
两个小太监飞快的对视一眼,像看冤大头?一样看着他,而后他们欢快的应下,小跑着去找同?伴打牌玩去了。
陈阿郎目送他们走远,蹲到地上,悄悄将那枚药丸藏在了袖中。
他想,还是得找个大夫确定一下。
......
陈阿郎计算着太医院当值的安排,在郭芳仪当守的那天敲开了太医院的大门,一个一身翠绿官服,身材颀长匀称,面容清秀的年轻太医迎了出来。
郭芳仪一看是他,轻车熟路的把他迎到内室,无奈的问他:“又想让我救哪个太监?”
陈阿郎笑盈盈的看着她:“确实想让你救一个太监,但更想让你看看这个药。”
郭芳仪看着他的明眸善睐,心?中禁不住一阵悸动?,她接过药丸,仔细的研究了一阵,片刻后她蹙起秀气的长眉,狐疑的问他:“看着不是毒药,只是我看不出来它的功效,这是什么药?”
陈阿郎吞吞吐吐道:“似乎是假死药,说是吃下后七天内和死人无异,七天之后又能活过来,这是真的吗?”
郭芳仪揉着眉头?,疑虑重重道:“我并不研究这个,只是假死药向来只是个传说,正经?太医从来不当真,但我确实有个医术高超,能活死人医白骨的师姐,喜欢研究这些?东西。”她看着陈阿郎紧张的脸,追问道:“你这个药是从哪来的?若是从锡州来的,倒有几分可信,我那个师姐如今就在锡州,她前两年写信给我时,就说研究出了假死药,而且已经?在好多人身上试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