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谢归舟
太守叫丫鬟取来细布,沾了水,仔细擦净了手,方小心翼翼的?展开?那副御笔。
“咬定青山不?放松。”
谢瑶卿真挚的?劝导这位老臣,“朕知?道?西北苦寒,可朕同先帝一样,都希望陈卿能?咬住大周西北这处最重要的?关隘,做大周边陲最有风骨的?石竹,日后史书?之上,必有陈卿浓墨重彩的?一笔。”
老太守老泪纵横的?伏身谢恩,她?揩去眼角浑浊的?泪水,向谢瑶卿请示道?:“陛下,厅中?歌舞已经备下了,并不?奢侈,只是军阵中?常见的?歌舞,正与陛下的?金刀铁马相配。”
她?怕谢瑶卿拒绝自己仅有的?心意,于是急忙补充道?:“咱们西北的?歌舞大气磅礴,与陛下听惯的?江南歌舞大大不?同。”
谢瑶卿沉默了一会,忽然远眺南方。
她?的?眼中?,只有连绵不?断的?重峦叠嶂与血红夕阳下,一道?天堑一般的?长河。
谢瑶卿笑?了笑?,还是婉拒了老太守的?盛情相邀,选择留在?官署消遣,她?盯着手里的?奏折半晌,却是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宋寒衣,朕突然想看一看江南的?歌舞了。”
宋寒衣手脚麻利的?将散落的?奏折收敛起来,轻声问她?,“陛下是想看江南的?歌舞呢?还是想看江南的?人呢?”
谢瑶卿抬眼打量着她?,理直气壮的?反问,“你说呢?”
宋寒衣了然,“自然是想看江南的?人跳一曲江南的?歌舞了。”
谢瑶卿忽然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她?看向宋寒衣,不?容置喙的?命令。
“宋寒衣,备马!”
“朕这就要去锡州!”
她?想去见向晚一眼,作为谢瑶卿去见她?一眼。
她?想知?道?,若她?不?是英明的?皇帝,不?是果决的?统帅,身上没有龙袍加身,身后也没有千军万马。
若只是普通平凡的?谢瑶卿站在?他的?身前,他愿意像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一样,向她?伸出手,用温热的?掌心抚摸自己的?额头吗?
宋寒衣早已经忘了她?是如何跟在?谢瑶卿身后,在?夤夜避开?将士们火热崇拜的?目光,见不?得人一样骑上骏马,逃难一样将盛大热闹的?兀轮城抛在?身后,顶着潺潺流水一般的?清冽月光,走在?西北崎岖孤寒的?山路上,孤注一掷的?一路向南的?。
她?只记得当那一轮耀眼夺目的?红日出没在?天际,当璀璨热烈的?日光洒满大地,当锡州城坚硬如钢铁的?城池壁垒于地平线上露出一角。
谢瑶卿脸上那欣喜如狂的?神情。
宋寒衣有些怀疑,那个时候的?谢瑶卿,可能?已经真的?疯了。
第39章 见面!
久久没有谢瑶卿的消息传来?,锡州城内竟然罕见得安稳了几天,向晚得以去?田府教?了田如意几节课,得了陈氏几两赏钱,也算是小有家财,一天也敢买几个白面馒头吃了。
之前那些全副武装、凶神恶煞的官兵们不?再对着瑟瑟发抖的富户们磨刀霍霍,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一些需要小心看管照顾的小畜生身?上。
自从谢琼卿自称陈王,建都锡州后, 第一时间倒向她的那些州府们便源源不断的进献了许多祥瑞进来?。
什么白色的虎白色的鹿,白色打大象白色的王八,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只要看上去?和祥瑞沾边的,都被这些上赶着溜须拍马的官员们逮了过来?,乃至于四?个翅膀的鸡,脑袋上长瘤的牛,都被当作凤凰麒麟进贡了上来?,变成了祥瑞中?的祥瑞。
这些祥瑞进城时,那?些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官兵们却摇身?一变,穿上一身?高洁华贵的雪白直裰吗,化作了上天的仆役,来?为天命之女谢琼卿迎接祥瑞进城。
向晚在去?田府的路上远远的瞧见了这一长串敲锣打鼓,喜气洋洋的队伍,这些祥瑞们被漆成白色的铁链锁着,被几个膀大腰圆的官兵牵着,呆滞的随着号角声往前挪动。
它们脚下的青石板路纤尘不?染,恐怕就是天上仙境也要自愧不?如,宽敞的道路两侧新栽的梧桐迎着日光,吐露着晶莹的露珠。
都说凤凰非梧桐不?栖,锡州城内栽了这许多梧桐,想必就要有一只凤凰落在此处了吧。
这只浩浩汤汤的队伍的终点,是城中?正在建设的乾元殿,那?里?曾经是锡州太?守的官衙,只是官衙简陋,如何与陈王相配,只得暂时委屈陈王殿下在城外太?守奢华的别?院内暂居,等?乾元殿修好再另行移驾。
每天,瘦骨嶙峋的役妇们需要从城外的锦带江中?卸下顺流而下的木材,在鞭子和斥骂中?将一根根两人高的木材扛到乾元殿,然后用粗糙的双手把一根根木桩变成奢靡的宫殿。
今天,为了迎接祥瑞,这些衣衫褴褛、满面霜尘的役妇们不?见了,整个锡州城都是那?么干净、体面。仿佛城内没有穷人,也没有饿殍。
向晚低垂眉眼,恭顺的躲进阴影里?,静静等?待那?一只又一只的祥瑞走过去?。
他想,若锡州城内真是这样一番和谐美满的景象,那?谢瑶卿恐怕是死而无憾了。
可是向晴和田文静这两天忙得像陀螺一样,看起?来?对着锡州百姓糟烂的日子,谢瑶卿就是死,也很难瞑目了。
一只脏乎乎油腻腻的小手攀上了他的整洁的衣袖,那?只脏得仿佛刚掏完泔水桶的小手在他洁白的衣袖上留下了一个漆黑的手印,向晚并没有皱眉,只是温柔的低下头。
那?个小男孩瘦得皮包骨头,因而显得突起?的眼睛格外大,也格外亮。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件不?合身?的上衣,挂满了姹紫嫣红的汤汤水水,他吸了吸鼻子,忍住不?断往下流的口水,渴求的看着向晚手中?提着的一袋馒头。
他的声音沙哑又虚弱,可怜兮兮的跪下来?哀求向晚。
“公子,求您可怜可怜我,赏我口吃的吧。”
向晚屈膝蹲下来?,拿了两个馒头放在他手中?,低头帮他整理那?件不?合身?的衣裳,用几片布料捉襟见肘的遮住他裸露的要害,向晚小声问,“你家里?的大人呢?”
那?个小男孩却狼吞虎咽的将两个馒头囫囵塞进了嘴里?,并不?搭理向晚,只化作一阵风,连滚带爬的逃走了。
路过的邻里?便笑话向晚,“郎君还是年轻,到底被那?个小无赖骗了,他娘走后,他就专挑你们这种看着心软的小郎君骗吃骗喝。”
向晚便问:“那?他娘是怎么走的呢?”
邻里?便笑不?出来?了,相互打量了一会,含混不?清的糊弄过去?了。
“许是服役时累死了吧。”
向晚从田府门口买了八个馒头回家,本打算当作解下来?几天的伙食的,没想到到家时竟只剩下了一个,向晚盯着那?一个孤零零的馒头叹了一口气,什么世道啊,连馒头都吃不?上了。
裴瑛的院子在巷子最深处,几个街坊邻里?出来?同他打招呼,一个热心的大娘努努嘴,指了指他手里?的馒头,忧心忡忡道:“向郎君,你一会可得把馒头藏好,你们家门口坐了个乞丐,在那?坐了一天了,赶都赶不?走,裴大夫不?在家,那?乞丐又人高马大的,我瞧着还带了刀呢,你自己可得小心点。”
向晚一怔,哪来?的乞丐,要饭要到他家门口来?了?
走近了看,果然有一个女乞丐窝窝囊囊的缩在院子门前坐着。
她原本高大的身?躯蜷成一团,修长的四?肢抱在一起?,怀中?却紧紧搂着一把朴素的长刀。她穿着一身?军中?的衣服,只是那?衣服跟着经历许多风吹雨打,滚上了一层厚重?的黄泥,向晚也认不?出那?是那?一只军队的军服,她的长发被汗水打湿,又沾上灰尘与泥土,一缕一缕的垂在她的额前,遮住了她的脸颊。
不?过她那?张风尘仆仆,黑得看不?出五官的脸遮不?遮的也没有什么分?别?。
她似乎时是累极了,也饿极了,一边抱着刀睡得像个死人,一边在睡梦中?喃喃自语。
“爹爹...我好饿...”
尽管她狼狈落魄,但她怀中?的那?把刀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告诉向晚,她是一个很危险的人。
也许和谢瑶卿一样危险。
她似乎又做起?了噩梦,痛苦的蜷缩在一起?,皱着眉,发着抖。
向晚犹豫半刻,伸出手拍了拍她肮脏的衣服,她却打了个呼噜,低着头一动不?动,向晚只得蹲下去?,与她平齐,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她发出一声低沉的□□,缓缓醒来?。
向晚将剩下的最后一个馒头递到她的手中?,“你若饿了,就先吃了吧,只是你有手有脚,又有一身?功夫,应当去?闯荡一番事业才是。”
他觉得他说的并非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话,可那?个乞丐却像是被雷劈了一般,怔愣在原地,一尊雕像一般。
向晚叹了口气,将馒头递到了她的手中?。
那?个乞丐却忽的将馒头拨到一边,反而反手捉住了他的手腕,而后猛然发力,从墙角站了起?来?,揽着他转了一圈,将他圈到怀中?,紧紧的禁锢了起?来。
汗水的味道、泥土的味道、血液的味道。
还有那?股凛冽的冷香,混杂在一起?,在一刹那?将向晚包围了。
向晚有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那?个馒头落在地上,骨碌碌的滚来?滚去?,向晚静静看着,忍不?住想。
谢瑶卿果然不?是个东西,来?了就浪费粮食。
那?个乞丐将头埋在他的肩窝上,用力的蹭来?蹭去?,再抬起?头来?时,又露出了那?张俊美风流的脸,和那?一双惊心动魄的琥珀色眼眸。
她掐在自己腰上的手箍得越来?越紧,仿佛要将自己揉进血肉里?去?。
她温柔又小心的,隔着衣服,抚摸着他逐渐隆起?的小腹,谨慎得像在碰触一件易碎的瓷器。
她低沉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似是从天边传来?的一道雷声。
“向晚,告诉朕,这是朕的孩子吗?”
向晚一言不?发,只是倔强的抬起?头,对上她阴骘的眼神。
于是她换了语气,近乎是哀求的求着他,“向晚,求你了,告诉朕...”
向晚冷冷的瞪着她,斥道:“放开我。”
谢瑶卿不?依不?挠的搂着他的腰,把他逼到墙角,用高大的身?躯牢笼一样禁锢着他。
向晚不?由得感到了一阵窒息。
他伸出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谢瑶卿推到了一边,他整理着衣服,恨恨的瞪着她。
“你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你的孩子?我便是剖开肠肚,挖出心肺来?,也不?会生下你的孩子!”
裴瑛闲来?无事时,会给他说下行医时的奇闻异事,譬如她曾被谢琼卿的正夫胁迫,为她新纳的小侍剖出之前吃下的结契果,裴瑛曾为那?件事愧疚许久,如今却正好用来?唬骗谢瑶卿。
谢瑶卿来?时仔细算过月份,问过怀孕的征兆,此时打眼一看,便知向晚起?码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只能是同自己欢好时怀的。
他如今这么说,分?明是相同自己恩断义绝了。
谢瑶卿定定的看着他,满眼悲戚:“你当真绝情若此吗?”
向晚双眸忍不?住一酸,赌气一样打断她的剖白。
“是你先绝情的!”
谢瑶卿重?新挽起?他的手,像是要重?新拾起?曾经过往的温情一般,含情脉脉的看着他。
“向晚,朕知道错了,朕喜欢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
她手忙脚乱的从怀中?取出一片被血浸透的布料,向晚认出它来?自贵君的礼服,曾被向曦趾高气扬的穿在身?上。
谢瑶卿献宝一样展示着那?片血衣,“朕知道向曦害了你,朕已经把他押入天牢,日夜拷打了,若你不?满意,等?你随朕回去?,随你处置。”
向晚厌恶的闭上眼睛,不?想再看那?片血腥的衣料,“你杀不?杀向曦,同我有什么干系?”他毫不?留恋的抽回自己的手,“你同我,原本就没有什么干系!”
谢瑶卿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向晚的体温像指尖抓不?住的流沙,转瞬即逝。
她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几乎是嘶吼着,“怎么会没有干系?!朕喜欢你啊!”
向晚嘲弄的看着她,“你喜欢我?”
谢瑶卿欢喜的点着头,向晚无情的反问道:“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多年前雪夜赠衣的那?个影子?”
谢瑶卿怔忪问,“不?都是你吗?”
向晚断然道:“可时间会往前走,人是会变的,你喜欢的那?个赠你裘衣的人,只是一个停留在过去?的影子罢了!我被向家人欺凌折辱,被几次转手卖进蓄芳阁,我早就变了,我早就不?是当日那?个向晚了!我只是我,活在现在的我!和你没有任何瓜葛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