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姑娘
郭铭问:“怎如此丰盛?可是府里有喜事?”
福安回道:“这些是我买来,孝敬先生的。”
郭铭不动声色问:“薛京去了哪里?”
福安道:“先生一定饿了,先吃后,我再说。”
郭铭道:“无功不受?,我怎好吃你的东西。”
福安拱手作揖道:“怎不好吃哩!先生学识渊博,有商鞅之才、诸葛之智,将相之略,众多门生中的翘楚,最受大老爷器重,小的对先生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莫说这点酒菜,就是为先生肝脑涂地,亦是甘愿。”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郭铭不由笑道:“你个小贼,怪会说话,倒底有甚么事,你不说,我怎有胆子吃。”
福安道:“先生不是问薛京去了哪里?小的不妨坦诚说,薛京昨夜死了,尸首现摆在香芜院里。”
郭铭大惊道:“昨日昏时,他来送饭,还好好地,怎就死了?”
福安道:“昨夜二更时分,小的与薛忠几个,在园里值班巡夜,忽见有贼人,自高墙翻入,无故面向假山石洞,破口大骂,所骂之言,龌龊腌臜,人神共愤。小的等听不下去,先袭击其后背,待他吃痛,再用麻袋从头套下,打了他七八棍,直至无还手之力,想先捆起来,明日送衙门去,此刻他还活着。”
郭铭道:“甚是奇怪,如是偷鸡窃狗之辈,理应蹑手蹑脚,怕闹出动静才对,他怎反其道而行之?”
福安道:“先生英明,小的等正欲将他,强拖硬拽关往香芜院,恰此时,月影移过,山石洞内,突现出个人来。”
郭铭惊问:“来者何人?”
福安不答,只道:“先生请吃下这盏酒,小的再详说。”
郭铭急听下文,端起一饮而尽,福安斟满后,继续道:“小的看清了,不是旁人,是五爷。”
郭铭忍不住打断道:“ 萧任游?他怎会二更天,躲在山石洞里?”
福安不答,只道:“五爷问小的,麻袋里可是骂他的贼人?小的回是,他夺过棍子,一番好打,足有几十下,至气力使尽,才扔棍走了。小的忙解开袋口查看,才发现贼人、竟是薛京,他头骨碎裂,脑浆迸出,手脚僵直,已死透了。”
郭铭失声道:“原来这般!”想了想问:“萧任游在石洞里做甚?”
福安道:“小的哪里知哩!”
郭铭暗忖,萧任游荒淫好色,在洞内与女人行事,那女人或是薛京相好,被其撞破私情,因而堵在洞口,骂声不绝,如此一理,倒是说通了。他道:“此事本与我无干系,你既讲给我听,我又吃了你的酒,你想我做甚?”
福安跪下磕头道:“薛京受宠大老爷,被五爷打死了,大老爷必定恼怒,终归是桩人命官司,又不可能拿五爷问罪,小的几个人微言轻,命如草芥,恐受其牵连,成为替罪之羊,左思右想,这国公府中,能在大老爷面前说上话的,不是老太太,不是大夫人,亦不是几位爷,是你郭先生哩!小的等一条贱命,如今掌在先生手中,盼先生替小的等,美言几句,留得 这条贱命在,日后先生有何吩咐,小的自当竭尽全力。”
郭铭道:“你所讲可是真的?没用假话糊弄我!”福安赌咒发誓。
郭铭笑道:“你起来。我当甚么要紧事,待老爷归府,我去和他说,保你们性命。”福安磕头拜谢,方才离开。
当晚,郭铭拜见萧肃康,把事情来龙去脉讲一遍,萧肃康果然大怒,叫来萧任游对质,只说在洞内醉酒睡觉,其它倒认个八九不离十。
郭铭道:“这些厮童,只不过想在府内讨口饭吃,若报官捉去,提审之中,豁出性命,胡言乱语,牵出前陈旧帐、府中秘事,反不好办。更况旻少爷的婚事,已和徐府下定,万不可此时生乱,倒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日后老爷若还想惩他们,再寻个由头,不急此时!”
萧肃康认为有道理。翌日派管事及福安几个,抬了尸体,往衙门递状,只说薛京与匪徒勾结,二更天翻墙入室,行鸡窃狗盗之事,被巡夜仆役发现,一番搏斗后,薛京死在乱棍之下,匪徒逃窜而去。
衙门寻仵作验尸,录下福安等几口供,再去国公府中勘察,悄然得了好处,后简单许多,这薛京孤寡一人,福安奉萧肃康之命,协助装殓入棺,送往乱坟岗,一把火烧了,自后再不提起。
这正是:双手劈开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门。
且说林婵上床,朝侧里躺了,竖耳听身后动静,洗漱声,吃茶声,脱鞋声,被褥一沉,翻书声,鼻息声,林婵想,听闻这九叔,当年在国子监,不是一般人物,可惜和父亲一样,受贪墨案牵连,父兄施斩刑,他被斩断仕途路,这些年也不晓怎么过的,成了赫赫有名的大奸商,整日里声色犬马,欲海浮沉。
看他在萧府仰人鼻息,受尽摆布,隐忍度日,可恨又有些可怜。再想自己亦是一路凄凉,被受欺辱,不禁暗自喟叹。
萧云彰阖上书页,问道:“睡熟了?”
林婵一骨碌爬起,瞪眼道:“又要做甚么?”
萧云彰把药膏扔给她,仰面躺倒,闭目道:“我脸被你簪伤了,替我上药。”
林婵想,不就上个药,这使得。她拧开盖,指腹挖出一豆,放鼻息处闻,一股清凉花果味儿,恁的好闻,她嗅着问:“这药膏哪里得的?我从未见过。”
萧云彰道:“红毛鬼的东西。”
林婵问:“红毛鬼?长甚么样?”
萧云彰道:“身长七尺,深目长鼻大嘴,浑身红毛。”
林婵惊道:“那不是人猿么?伏行人走,可有尾巴?”
萧云彰眼底觑她,不由好笑,说道:“自然不是人猿,也没尾巴,虽长相奇异,且莫小瞧他们。”
林婵问:“为何?”
萧云彰道:“他们擅造大船,制火炮和火铳,若不严加防范,日后必为我朝海防大患。”
林婵问:“你怎晓得的?”
萧云彰道:“我与他们在港口通过商,晓得他们手段。
林婵问:“他们也说我朝的话?”
萧云彰道:“不是。他们说鬼话。”
林婵问:“怎么说的,你学两句,我听听。”
萧云彰说了两句,林婵咯咯笑道:“这是甚么鸟语!你怎学会的?”
萧云彰道:“有个红毛鬼传教士,送我两本书,方便和他们买卖通商,无事时我就看看。”
林婵问:“他们穿衣裳么?”
萧云彰道:“不穿,赤身裸体,在大街跳跃行走,可满意了?你还不给我涂药?”
林婵面庞发红,暗想,奸商说不了两句好话。俯下身,手指在他伤口,自上而下,在下而上,细细涂抹匀了,欲要收手,却被萧云彰一把握住,他睁开双眼,眸光黯沉,林婵怔了怔,四目相对,猝不及防间,竟倒进了他怀里。
第34章 达成
接上话,林婵见萧云彰睁眼,心一慌,慌中出乱,竟倒进他怀里,手脚并用要爬起,反被萧云彰搂了脖颈,亲下嘴儿。林婵愈发挣扎,奈何力量悬殊,被亲了四五下嘴,他另只手抚进她衣襟,忽然顿住,神色微变。
林婵手拿簪子,尖端顶住他喉结。萧云彰问:“又想谋杀亲夫?”
林婵道:“你不造次,我也不会这般。”
萧云彰叱责道:“造次!夫妻敦伦,乃天经地义。反倒是你,三番两次刺伤丈夫,身为官家之女,凶悍泼辣,无贤德,缺家教,到底意欲何为?”
林婵被他一句缺家教,想起早逝母亲,暗红眼眶,收回簪子,自他身上下来,萧云彰未阻止,她不吭声。萧云彰道:“我问你话,怎跟哑子似的,三两句打不出一个响屁。”
林婵冷冷道:“你既知我官家之女,想与你多说两句,便说;若不想,你就忍气受着。”
萧云彰问:“你话中,十分嫌鄙商贾低贱,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嫁我?”
林婵道:“我当日走投无路,只得行此下下策。”
萧云彰问:“你所说,与夫商路同行,或与子女作伴,相盼相守,人间真味。亦是谎话,骗我的权宜之计?”
林婵道:“你又如何?不照样骗我!”
萧云彰问:“我骗你甚么?”
林婵怒道:“我要你不许沾身妓儿,不许与厮童嬉乐。你又如何做的?去怡花院梳笼妓儿,还假借我之名,把月楼带在身边,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云彰道:“月楼?”
林婵道:“以为我看不出,我虽年纪小,眼力见却有的。”
萧云彰忽然不气了,反觉有些可笑,有几许悲凉,他想,我与这官家女,无论门第、年纪、身份、思想,皆格格不入,长此以往,不过世间增生一对怨偶!两败俱伤又何必。他问:“你先时说,当日走投无路,才行此下下策,难到现今有了去路?”
林婵道:“我想过了,此次南下,到杭州后,我们和离,我往家去。”
萧云彰想,这倒正中我的下怀,平静道:“确定想好了?此事玩笑不得。”林婵抿嘴点头。
萧云彰道:“既然如此,你放心,我再不碰你!也感念夫妻一场,这一路我仍护送你,直至归家!”
林婵红着眼称谢,萧云彰躺下闭目,林婵往侧里睡了,无人说话,一片沉默,不晓过去多久,萧云彰坐起,穿上袍子,趿鞋走出舱房,到底层,见陈珀独自吃酒,一个伶人抱琵琶在唱《西厢》,陈珀也看到他,连忙站起让坐,再斟满酒,递于萧云彰,他接过便吃,陈珀笑问:“听月楼说,爷睡下了,怎又起来?”
萧云彰低声道:“我和林婵,夫妻做的委实勉强,打算和离了。”
陈珀吃惊问:“甚么话?”
萧云彰吃酒,并不再往下说,陈珀反劝道:“我观察奶奶,年纪太轻,小孩心性,面薄嘴犟,内心并不坏。爷多迁就些,哄哄就没事了,何至于到和离的地步。”
萧云彰道:“本就是节外生枝,已耗费我太多心力,修剪掉利落。”
陈珀道:“爷是无谓,但对奶奶来说,终是名节毁损,日后想寻好人家嫁了,难上加难。”
萧云彰想了想道:“我给她一笔钱罢。”
陈珀道:“倒也是爷的心意。”
萧云彰道:“那个叫齐映的矮奴,出现的蹊跷,让萧丰几个盯紧他。”陈珀应诺,两人继续吃酒,不在话下。
事已至此,萧云彰果然恪守礼节,白日和贾员外等吃酒听曲,掷骰双陆抹牌,样样皆来,晚间待林婵睡熟,方才进房,林婵每日清早醒来,人已走了。她想,这奸商,倒有些可取之处。对月楼也放下心结,闲了无事,一道做针指,也打双陆斗叶儿,消磨时光。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到三月底至南京,下了船,岸上早有马车等候,进了神策城门,天色已黑,寻了间上等客栈,一众住下。
翌日,萧云彰写了一纸拜帖,命萧乾送往钞关御史黎泰府上,等到申时,来个锦衣骑马之人,进到客栈打听:“经商的萧爷,现在何处?”
萧乾一直蹲守门槛,听得问,连忙迎前,作一揖道:“正是我家爷哩!我是他的长随,有话儿尽管与我说。”
那人倒也客气,作揖道:“我是奉御史府黎老爷差遣,看了拜帖,请萧爷在戌时,往府上吃席。”一并给了回帖。萧乾收下回帖,从袖笼里掏出一钱银子赏他,那人接过称谢,出门自去了。
晚间约莫一更时分,落起雨来,雨势渐大,打得檐瓦,噼啪作响。林婵有心事,翻来复去睡不着,只觉满屋湿凉气,这才发觉,窗扇半开,起身下地,阖紧窗后,听得敲门声,她问是谁,月楼在外禀道:“爷回来了。”
林婵上前开门,见陈珀和萧乾,左右搀扶萧云彰进来,他醉醺醺的,神智不清。林婵闻得浓烈酒味、还有胭脂俗粉味儿,她甩手在旁,看他们把萧云彰扶上床卧好,月楼替他脱解外袍及靴鞋,不多时,小眉捧热水进来,拧干巾子,递给林婵,林婵朝月楼呶呶嘴儿,却见月楼和陈珀在嘀嘀咕咕。
她问:“你们在说甚么?”
月楼忙接过巾子,替萧云彰擦脸,陈珀回道:“爷在御史府,吃的酒有个歪名,叫‘百步倒’,足见其性甚烈,我与月楼说,今晚不用等我,我守在门外,爷若有不好,奶奶尽管吩咐我。”
林婵问:“甚么话?她等你?”
陈珀奇怪道:“爷没同奶奶说?月楼是我内人。”
林婵唬一跳,再看月楼,反应过来,上前接过巾子,皱眉道:“你走罢,我来就好。”月楼、陈珀及萧乾退下,仅留小眉,换了几趟水,也阖上门去了。
萧云彰醉得厉害,并不配合,是而身形沉重,林婵替他擦拭,颇费周折,完毕后,累得气喘吁吁,坐床沿歇着时,却见他突然坐起,林婵忙问:“要做甚么?”
萧云彰恍惚道:“口干舌燥,想吃盏茶。”
林婵道:“等着。”自去桌前,斟了盏浓茶送来,给他时,却见他接的不从容,手抖得厉害,索性一手搂住他脖颈,一手捏盏,递到他嘴前,一口一口喂,自说道:“谁让你吃这么多酒的?那官儿让你吃,你就吃?你还怪听他话的!”
萧云彰面色酡红,一声不吭,吃完茶,倒床又睡了。
林婵在旁守着,过有半个时辰,听得窗外雨声渐小,打个呵欠,捻暗灯火,却见萧云彰又坐起,摇晃着要下床,遂问:“你又要做甚?”
萧云彰话音含混,她听三遍才听清,竟是要小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