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嗷飞飞
孟长盈长睫垂着,嘴角带着浅笑,仍是那张冷湛疏离的面庞,如月如雪,可不知怎的,此时像是雪化了月暖了。比从前还要清瘦单薄的人,周身却萦绕起淡淡的生机来。
“盈盈,你变了。”
“是变了,也该活明白了。”
万俟望攀上她的腰,将头靠在她怀里,笑意浮动:“盈盈变了也好,不变也好,我都喜欢得不得了。”
孟长盈懒得动,轻轻嗯了一声。
万俟望知道她已经累了,便席地而坐,把她从轮椅中抱出来,放到怀里。孟长盈慢慢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就这么睡了。
另一边,寻了长长一路的星展,终于找到了郁贺的尸首,离河岸不远的一座小山丘。
无碑土包之下,是一具木棺,里面躺着郁贺的尸体。
星展强忍着情绪,用布厚厚包裹住口鼻,检查尸体。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致命伤在脖颈处,剑伤由左到右,刀口由深到浅,典型的右利手自刎伤。
郁贺死于自刎。
为何?
月台为何不把他带回去,又为何讳莫如深,死也不曾多说一句当时的情形……
护送褚巍那一队人是崔家郁家的人,是她们在北朔最可靠的人马,绝不会出错。具体计划事前无一人知晓,包括孟长盈,在哪天由哪段河岸渡河,全由褚巍三人抵达后临时决定,旨在杜绝有人泄密截杀的可能。
可即便如此,褚巍还是有去无回,被南雍军大队人马刺杀于淮江。
那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郁贺又为何在褚巍死后自刎?
所有信息指向一个可怕的答案。
星展后退两步,跌坐在地。
脑海里忽而想起少时长信宫前,她来来回回找着一块帕子,却总抬头向外张望的焦躁心情;又想起夏日里,荷花香气清甜,月台端着一盘荷叶酥,抱怨她懒,总不愿学一学做法;又闪过郁贺被荣锦折磨后,那垂首沉默的模样。
最后定格在她眼前的,是月台的尸首。
第112章 叩谢请孟长盈于淮江一见
回去路上,星展一直心神不宁。一入京就去了郁府,除了皇宫之外,这是月台死前唯一去过的地方。
郁府虽大,却极冷清,郁老妇人满头银发,蹒跚而行。星展没有同她多说什么,只说自己来看看阿羽。
阿羽很开心,拉着她的手不松开,奶声奶气地说:“星姑姑,我好想你。”
从前在临州岐州,大家都热热闹闹地在一处,如今故人四散,就连阿羽都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星展一把抱起阿羽,摸摸她的小脸:“我也很想你,以后我常常来看你,好不好?”
阿羽欢喜地抱住她的脖子,在她脸上响亮地叭了一口:“好!”
星展抱着阿羽,在院子里来回转悠,思忖着,眉头微微皱起。
阿羽趴在她肩头,疑惑地说:“星姑姑,你的眉毛像虫子,和爹爹一样。”
星展一愣,抬手按在眉心,苦笑一声。她尽力舒展开眉头,温声问道:“阿羽,你还记得月台姑姑吗,她上次来见你,做什么了?”
“记得呀!”阿羽眨巴着大眼睛,回忆着:“月姑姑是不是去打仗了,她身上好多臭臭的血,她还哭了……”
哭了……只有在阿羽面前,她才敢哭吗。
星展心口酸涩,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阿羽苦恼地揉揉脑袋,忽然想起来,“月姑姑给我吃糖丸子,可是好苦,她不让我吐,月姑姑坏……”
星展身体一晃,瞬间如遭雷劈,抱着阿羽就想进宫,可冲出去两步,又冷静下来。
阿羽若是中了毒,那枚糖丸必定是解毒之法。若未曾确定阿羽无恙,月台怎么可能带着这个秘密去死。
阿羽茫然抓着星展的衣襟,歪着小脑袋:“星姑姑,你要去哪里?”
星展胸口起伏,呼出几口气,才摇摇头,勉强露出一个笑:“阿羽,你先去玩,我等会再来找你。”
阿羽乖巧地跟着嬷嬷去了,星展直接往郁贺书房去。她们几个从小玩到大,书房这种地方对彼此不算禁区,因而下人也都习以为常,并不拦她。
年后回京,郁贺一直待在府中,很少出门,却以伤重为由,将宫中御医、民间大夫请了个遍。月台不放心,还私下问过御医,都说郁贺身体无恙,是疑心太重所致。他不仅要求御医为他看诊,还要御医为郁老夫人和阿羽看诊,即便她们无病无痛。
自从郁贺从临州州牧府归来后,他的个性就愈发孤僻,不与人来往,也常常请军医来给自己看诊。她们还以为是他心中太过惊惧,月台同他聊过许多次,可他还是我行我素,后来她们便不再干涉。
可如今一想,或许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星展在郁贺书房中翻找着,并未抱太大的希望,转身时,却一眼看到博古架上熟悉的紫檀木盒。
她取下紫檀木盒,一时还未想起眼熟的感觉从何而来,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只坠玛瑙金项圈嵌宝蝴蝶形长命锁。
这是……主子送阿羽的礼物。
星展睁大眼睛,清爽江风似乎又拂在面上,那时月台奉礼元承都在,大家齐聚一堂,笑嘻嘻地逗弄刚会说话的小阿羽,如今回想起来,恍若隔世。
心头复杂难言,星展拳头握紧又松开,好半天,才拿出那只长命锁。
这盒子似有蹊跷,分量不大对。星展散去纷杂心绪,仔细研究,终于发现了底层中空,两边都有一小孔。她拔下斧簪,从一侧小孔刺入,果真抵出来一支素绢细卷。
星展拿着那支素绢,心头微跳,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其上只有短短三两句——
庭山身死,余之罪也。
奈何荣家隐秘蛊毒无人能察,亦无人能解。
贺死而谢罪尚不足,伏惟诸君,怜老母阿羽,保其余年。
贺,涕零叩谢,再拜焉。
星展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拿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素绢,耳道里尖锐的嗡鸣如大锤敲击耳膜,疼痛难忍。
果然如此,原来如此。
蛊毒难以察觉,荣家威胁了他,他以治伤为由,遍寻医手,却无人能探查出阿羽体内的毒。
护送一行,是他泄了密,致使褚巍身亡。他将解药交给月台,却在她面前自刎,以死谢罪。
月台眼睁睁看着褚巍被杀,目睹郁贺自戕,可他的苦衷是阿羽,又该去怪谁。磐儿阿羽一夜间成了遗孤,北伐军死去将领,主子重病,险些丧命。
只有月台活下来了,一个看似不被任何人需要的人,
却可笑地活了下来,月台又该如何自处。
星展跌坐在地,茫然四顾,该怪谁呢?
人人都在熬,都有说不出的苦。可她却像个傻子,她什么都看不出,什么都不管。她喜欢郁贺,却从来不关心他内心的痛苦,她爱月台,可在月台最自责崩溃的时候,她又做了什么?
她大吵大闹,问月台为什么要出错,她什么都能做得好,为什么偏偏这次做不好。
这种话怎么能说出口呢?她怎么会对月台这么狠心呢?
她也是凶手。
翌日,星展回了宫,行动如常,只是嘴唇惨白,话更少了,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她没有解释她昨日的去向,孟长盈也没有问。
郁贺的尸身被带回来秘密下葬,任何消息都不曾透露出去。
星展猜孟长盈什么都知道,可她们讳莫如深地压下了这件事,从不谈论。
这是无法谈论的事情,是解不开的死结,是永不愈合的伤疤。
并肩作战的挚友在背后捅的刀子是最痛的。星展和孟长盈不曾握上那把刀,却曾无知无觉将人推向刀锋。
还能怎么办,郁府只剩老幼,还要再往下捅刀子吗?
万事平稳而有序,生活安宁和静。
星展在月台离开后,慢慢读懂了曾经的她。从前她被人护在身后,她不明白,如今她直面风霜,不必多言,已明白了一切。
她变着法地琢磨汤药和膳食,想调理好孟长盈的身子,就算平日能多用几口饭也好。
“主子,你尝尝这汤。”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汤,送进孟长盈口中。
孟长盈微微笑着:“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星展也笑了,又舀起一勺汤:“这是菰菌鱼羹,我特意跟江南来的厨娘学的,还加了明前的江螺,最鲜……”
江螺二字一出口,孟长盈微笑的唇猛地抿紧了,苍白面色摇摇欲坠。
“主子!”星展惊慌失措地扶住她。
孟长盈强忍着,仍忍不住,一俯身吐了出来,直到吐净腹中食物。
刚被星展刚扶起来,她一眼看到那碗乳白鱼羹,浑身猛地一抖,又开始干呕,呕出血来都不止,直接晕死了过去。
孟长盈很少主动提及褚巍,不是忘记,而是太痛。
夜半,她呕血惊厥,一身冷汗,星展照顾着她,直到她疲弱睡去。星展才小心掩住门,端着药碗出来。
她沉默着,在夜风中站了许久,站到浑身冰凉。
“啪——”
星展狠狠一巴掌,打得很重,嘴角渗血。
月台这会肯定着急又生气吧,这一巴掌是替月台打的,也是替亲自接她回来悉心教导的褚夫人打的。
只有这样,那颗愧疚煎熬的心似乎才能好过些。
孟长盈如今不下棋,也不卜筮。
她精神尚佳时,就制陶人。从一块陶土,到雕琢成型,再到上色,全都亲力亲为,会耗费她很长时间,但烧制成功的却不多。
孟长盈兴致勃勃,几乎将所有空闲时间都投注到上面。万俟望去看她,时时看到她满手的泥,身边一排雕琢好的小泥人,形态各异。
万俟望在旁边看了会,突然指着一个挥剑起舞的小泥人问:“这是谁?”
孟长盈正在调色,闻言瞥了眼:“是庭山。”
万俟望突然觉得有点手痒,正蠢蠢欲动时,孟长盈咳了两声,万俟望立即收了手,坐过去拥住孟长盈,手掌贴着她的腰,轻轻揉着。
“总是坐着,腰酸不酸,要不要歇会?”
“有些酸,等施完釉送去窑场再歇。”孟长盈专心致志地为小泥人描着眉眼。
万俟望一边揉着,一边凑过来看:“这个是谁?”
“万喜。”
“画得真像,圆圆的脸。”万俟望夸赞,又偏头去吻孟长盈认真的侧脸,委屈似的:“盈盈,怎么不做一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