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梅萼
天黑后,长安躲在自己房里,也不点灯,只将前窗打开一条缝,看着郭晴林回房了,这才出门向蹴鞠队所在的厢房走去。
到了袁冬所在的那间厢房外,听了会儿里头的说笑声,她叩了叩门。
一名小太监漫不经心地来开了门,抬头一见是长安,慌忙行礼:“安公公。”
屋里人听他喊安公公,声音一悄,忙都起身挤到门前来想要见礼。
长安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事,只看着袁冬道:“你出来。”
袁冬跟着她走到东西厢房交界处的过道里。长安见四周无人,只一弯冷月伶仃地挂在檐角,便停了下来。
“把它喝了。”她递给袁冬一只瓷瓶。
袁冬接过瓷瓶,语气中带着一丝犹豫,问:“安公公,这是什么?”
长安侧过脸看着他,不答反问:“你以为呢?”
袁冬神色一僵,过了半晌才找回思绪,道:“安公公,今天早上发生之事,奴才虽有过错,但也罪不至死吧?”
“是谁告诉你,在这宫里,人是要有罪才会死的?”长安往旁边墙上一靠,“闲话少说,时间不多了,你到底喝不喝?”
要一个活得好好的人轻易赴死,是不容易的。
“安公公,求您给奴才一条活路,不管要奴才做什么都可以,只求您给奴才一条活路。”袁冬朝长安跪了下来。
长安暗想:这厮虽是有私心,但脑子总算还是清楚的,没有狗急跳墙地试图对我不利。
“袁冬啊,你入宫时间不长,还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在这宫里,死,不需要理由,活下去,却需要很多理由。你求我饶你一命,你能给我一个让你活下去的理由么?”长安问。
袁冬仰头看着长安,喉头滚动一下,带着一丝如履薄冰般的谨慎和小心道:“奴才知道您组建蹴鞠队,并不只为了蹴鞠。虽然您每次过来都会询问奴才们的训练情况,但奴才看得出,您更重视队伍之间有没有建立起上下分明的等级秩序,队长在队员面前是否有威信,而队员对队长又是否绝对服从。奴才不知道您把我们从净身房挑出来到底是想要我们做什么?但不管您想要我们做什么,只要您留着奴才这条命,您交代的每一件事奴才都将全力以赴,您说的每一句话奴才都将奉若圣旨,永不反悔,永不背叛。”
听着这动听的言语,长安注视着月光下他微光明灭的双眼,唇角微勾,道:“好啊。那杂家现在就给你下第一道命令,把药喝了。”
袁冬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与她对视半晌,才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的瓷瓶。
明白自己退无可退,他握着瓷瓶的手紧了紧,猛然拔下瓶塞,一仰头就将瓶中药水喝了个干净。
长安转身向夹道口走去,道:“跟我来。”
袁冬原本脑中一片混乱,将那药喝了之后,心中反倒死了一般地安定下来,当下也不多想,浑浑噩噩地跟着长安往外走。
“从右往左数第二间房,里屋亮着灯的那个,看见没?”长安指着郭晴林的房间对袁冬道。
袁冬点点头,道:“看见了。”
“那是中常侍郭晴林的房间,待会儿毒药发作后,你就去敲那间房的房门。他若不开门,你就一直敲,他若开了门,你就求他救你的命,若是听到有人去找他,你就装死,记住没?”长安道。
袁冬心想:等到毒药发作,我还用得着装死吗?但长安的话里多少让他听出了一丝能够活下来的希望,于是他道:“奴才记住了。”
“去吧,先埋伏到墙角去,免得到时这毒发作得太快,你还没走到他房前就死了。”长安道。
袁冬:“……是。”
袁冬走了之后,长安一直在暗中观察,直到看见袁冬捂着肚子去郭晴林房前敲门,郭晴林开了门,袁冬跌进门去,这才掉头跑到后面一排厢房褚翔的门前一阵乱敲。
“谁?”褚翔在房里问。
“我,长安。”
“不是急事待会儿再说,我擦澡呢。”褚翔道。
“急事,很急!你擦澡没事,我给你搓背嘛,快开门!”长安道。
房里默了片刻,褚翔从里头一把拉开门,一边穿外衣一边问:“什么事?”
“郭晴林在他房里杀人。”长安语出惊人。
“什么!”褚翔眉毛一竖,升任羽林郎全权接管长乐宫的防卫任务后,他需要对在长乐宫范围内发生的每一桩非正常事件负责,又岂容郭晴林在他的地盘上胡作非为。
“真的,不信你自己去看,再迟说不定就被他毁尸灭迹了……哎,你别说是我来通风报信的呀……”见褚翔连门都来不及关就窜了出去,长安贴心地帮他把门关上,负着双手脚步轻快地回自己房里去了。
片刻之后,郭晴林房里,褚翔绷着脸看着郭晴林给昏过去的袁冬服下一粒药丸,问:“这样就没事了?”
郭晴林不紧不慢道:“杂家人就在这里,若他活不过来,你明天再来拿人也不迟。”
褚翔指挥两名侍卫将袁冬抬回他自己房里,对郭晴林道:“郭公公,这些奴才进宫都是为了伺候陛下的,你虽然位居中常侍,但最好也别擅自用他们来试毒,须知奴才身上藏毒,本来就已违反宫规了。”
郭晴林向后靠在椅背上,眸光淡然中微带一丝戏谑地看着褚翔道:“褚护卫风华正茂志存高远,杂家佩服。只是要清一方水塘容易,要清这片宫宇,恐怕非是褚护卫三言两语的威胁便能做到的。更何况水至清则无鱼,这宫闱要是真的清静了,会没些什么,还真不好说。”
听出这话里的挑衅,褚翔眉头一拧,看着郭晴林不语。
郭晴林却起身道:“时辰不早了,褚护卫若无它事,请回吧。”
皇帝对郭晴林态度不明,褚翔也不好贸然与他杠上,于是便没有多话,转身走了。
郭晴林站在门口看他走得远了,回身关上房门,来到长安房前。
长安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见是郭晴林,顿时喜笑颜开,一边让他进门一边道:“师父,您今晚怎么有空过来?”
郭晴林在桌边坐下,打量一眼衣冠整齐的长安,不答反问:“这么晚了,还不准备休息么?”
长安一边殷勤地给他倒茶一边道:“不瞒师父,奴才今天头一次无缘无故地去杀人,心中始终觉着不安,根本睡不着。”
“没想到,你倒还是个良善之人。”郭晴林看一眼茶杯里自己的倒影,唇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长安忙道:“那是,若奴才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又怎么配做师父您的徒弟呢。”
郭晴林抬起脸来,盯着她道:“那你今夜大可高枕无忧了,袁冬根本没有死。”
“什么?怎么可能?奴才分明看着他把毒药喝下去的。”长安做惊讶状。
“他非但没有死,而且今后我也不会再去动他了。”郭晴林对她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道。
长安:“……师父何以朝令夕改?”
郭晴林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装模作样,不觉反感,倒觉有趣,遂缓缓道:“因为他方才来敲我的门,在我房中毒发时,又恰好被褚翔看到。褚翔以为是我要毒害他,我只能以救活他的方式来自证清白。有了今夜之事,以后但凡袁冬遭遇不测,褚翔定然第一个怀疑的便会是我。我虽不怕麻烦,却怕和无趣之人纠缠不休,所以袁冬,算是真的捡回一条命去了。”
长安闻言一拍桌子,痛心疾首道:“师父,看来有件事真的不能再等了。”
“何事?”
长安凑到郭晴林身边,讨好道:“师父,您教我制毒吧。您看,奴才从别处弄来的毒药实在是太不靠谱了,连个人都毒不死,居然还让他有力气跑到您那儿去求救。这好在师父您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将他救了回来,如若不然,就褚翔那一根筋,定然会一口咬定是您杀了人。届时陛下虽不一定要您偿命,但说出去总归于您的名声不利不是?”
郭晴林侧过脸看她,问:“你怎么知道我能制毒?”
长安笑得狡黠,道:“当日钟羡身中奇毒,连御医都束手无策,您却轻轻松松就将他救了回来。若您不是个中好手,焉能做到如此?”
郭晴林哼笑:“原来目的在此。”
他站起身,曼声道:“好,明明是阳奉阴违,却能借力打力地顺杆子往上爬,这脸皮和本事不说万中无一,百里挑一的名头总是担得起的,不愧是我郭晴林挑中的徒弟。”
长安脸都不红一下,见他要走,追上去问:“那师父您这是同意了?”
“明日先去太医院借两本研究药理的书回来看着,什么时候把所有药材的药理都研究透了,再来找我。”郭晴林丢下这句便扬长而去。
长安一手扶着门扇,看着郭晴林消失在门外的背影若有所思。
原以为这厮收她做徒弟只不过为了两人能有个正当理由混在一起“愉快”地玩耍而已,而今看来,他认真的?
沉思片刻,她关上门转过身,心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认真才好呢。
第230章 解决之道
次日一早,太尉府秋暝居。
钟羡自己束好腰带,抬眸往镜中看了看,忽又觉着这腰带的颜色比之锦袍似乎有些太浅了。他回转身想换一条,却又停住。
他以往虽注重仪表,却也没有精细到这个程度,现在又是怎么了?几乎一早上都在与腰带较劲。不过就进个宫罢了。
想不明白,他便干脆不去想,略作收拾后便出了门。
甘露殿,慕容泓已经去上朝了,长安在殿中撸猫。
“安哥,钟公子到紫宸门外了。”长福从外头进来,对长安道。
长安放下猫欲出去,想了想却又把爱鱼抱上腿来,一边撸一边道:“知道了。”
慕容泓这厮心眼小,回来看到她与钟羡一起说笑只怕又要使性子了。她倒也不是怕他使性子,只不过,事业为重,与其浪费时间哄慕容大猫,还不如多看两页《本草图说》。
慕容泓下朝回来见钟羡独自一人在紫宸门外等,回到甘露殿又见长安抱着猫站在殿前迎他,表面虽不动声色,其实却已龙心大悦,对钟羡的态度比之上次不知好了多少倍。
长安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嗤之以鼻:幼稚!
慕容泓此番要钟羡进宫其实也是受长安所托,他自己并没有什么事要交代钟羡,不过就问了问陶行时的案子及钟羡的折桂楼建得怎样了。
钟羡到底是个君子,为着建个楼惹了一身臊,好兄弟还为此受了场牢狱之灾,他非但毫无怨怼之情,言谈间却似比从前更为沉稳练达了。
长安听两人说话听得直想叹息:真是货比货得扔啊!
慕容泓与钟羡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便打发他回去。
长安凑上前,以两人心照不宣的表情道:“陛下,奴才去送送钟公子。”
慕容泓明眸一横,道:“急什么?先伺候朕更衣。”
长安:“……”恨不得揪着这小瘦鸡的后领子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两下让他清醒清醒,她这么殚精竭虑都特么为了谁啊?他倒还一脸不情愿了。
钟羡独自走出紫宸门,心中忽然有些怅然若失。想起这怅然若失的原因,他略微有些怔忪起来。
晨间对自己的装扮各种不满意,明知皇帝还在上朝却还是提前半个时辰进宫,站在紫宸门外时心中小小的期待,和皇帝一起进长乐宫时心中那淡淡的失落,以及此刻,这种对他来说尚显陌生却绝不稀奇的怅然若失,认真想来,都不过只为了一个人而已。
他曾对自己说要把长安当兄弟,但上述种种,又有哪个兄弟能让他如此?
他终究还是在自欺欺人吧。
他钟羡,到底还是……对一个内侍产生了世俗不容的感情。
长安他是否已经察觉了他龌龊的心思,所以此番才对他如此冷淡?
心中冒出这个念头后,钟羡一瞬间只觉无地自容,步履生风地向宫外走去。
眼看都快到丽正门了,后头忽然传来长安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文和,文和你等等我!”
他心头微微一跳,却不知是喜是忧,停步回身,看着长安跑近。
“文和,你怎么走得这么快?我不过略一耽搁,差点就撵不上你。”长安扶着墙喘道。
钟羡略有些赧然,见长安的模样似乎与往常无异,心中又稍稍安定下来,问:“你找我何事?”
长安脸色一肃,站直身子泫然道:“我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钟公子这是要与我划清界限的意思?”
钟羡见她一言不合就称他为钟公子,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解释道:“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若是你无事找我,出了长乐宫不见我便不会追来了。既然追来,那应该是有事要托付我的,故此相询。”
长安一收泫然之态,腆着脸道:“那可不一定,就算为了跟你说声‘再会’,我也是会追来的。不过……此番的确不仅仅为了跟你说再会。”她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布包,递给钟羡道“文和,请你帮忙找个信得过的工匠将这件暗器做成铁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