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岁寒晚急
崔家院子外,漆黑一片,谢无咎利落的翻墙进去,冷不丁踩到一个软绵绵还会动的家伙事。
黑暗中,那家伙慢吞吞、且木木的道:“别动了。都踩着了,你还想碾死我不成?”
谢无咎连忙松开脚、手,后退半步, 片刻后,才擦亮火石。
这地儿的确是黑灯瞎火,可谢无咎是习武之人, 大概能看出, 这人手忙脚乱的抹了半天眼泪。
曲勿用若无其事的站着, 眼泪是擦干净了, 不过……一看见谢无咎,冷不丁又吹了一个鼻涕泡。
谢无咎善良的把火折子吹灭了。
“擤……”窸窸窣窣的几声之后,曲勿用总算把自己料理干净, 叹了口气:“当初我到京城,也是无父无母。你母亲提过几句,认我做个义子, 好给我说一门亲事。我偏没有同意。早知道,同意了也好。”
“谢无咎,我真羡慕你啊。到底是她名义上的兄弟。我若当初同意了,也能明目张胆的当成她的兄长,痛痛快快的哭一回。”
可他没有这个名分啊。
他不敢啊!
他心目中这个小姑娘,爽利快活的,如今人没了,他一个外男,跑来哭,跑来替她出头,岂不是抹黑他吗?
下属都说,毕竟是旧识,便来看看,算什么?
可他心里有鬼,都不敢来问一问案情进展如何。
说来说去,敏敏这个小姑娘是清清白白,只有他包藏别心,唯恐被人看穿相思。
谢无咎无声叹息,道:“既然来了,就一起进去看看吧。”
曲勿用虚伪的道:“这不好吧……”
谢无咎:“你不进去看,你黑灯瞎火的猫在这里干什么?”
曲勿用道:“既然你说不必避讳,那我就随你一同进去查一查吧。”
内院小门突然开了,传来一个细弱的声音:“两位大人,还有我。”
孟濯缨也来了。
她不会翻墙,让哑叔进来,开了大门,因此,是一路穿门过院,规规矩矩过来的。方才到了门口,便见他两个执手相看泪眼,心头也甚是唏嘘。
谢无咎心头一喜,那飘飘浮浮的烦躁平定了许多:“你怎么来了?”
“有点睡不着。宋姐姐之死,若求不得实证,心中难定。”孟濯缨道。
曲勿用对案情知悉不多,还真有些迷糊。一路上,谢无咎跟他说了,宋其敏欲给崔倜纳妾之事,曲勿用是半点也不意外。
“她的性情,本就是黑白分明,恩仇必偿。这崔倜莫不是有什么把柄,被捏在她手中,这才起了杀心?”
谢无咎沉顿片刻,没有答话。
孟濯缨替他说了:“把柄是有的。但崔倜真以为宋姐姐对他死心塌地,即便有争吵,也不会突然起杀心。何况,宋姐姐为给他纳妾,也有故意麻痹他的意思。我们今夜赶来,是怀疑——崔倜并未说谎。”
曲勿用顿住,一张马脸吊起,阴沉阴沉:“你们两个这是什么意思?崔倜满口谎言,薄情寡性,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你们还说,他这次没有说谎!谢无咎,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谢无咎平静道:“我知道。如果他果真没有说谎,那就不是故意杀人,而是过失杀。”
“你知不知道过失杀意味着什么?”
谢无咎道:“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至,而致人于死者。谓之过失杀。”
“老子不是让你给我背律法!”曲勿用扯着他的衣领,几乎咆哮:“以夫殴妻,致伤、致死,本就减免二等。如今再加上过失杀,以情形论处,交上赎铜,这小子便能脱身了!谢无咎,你深更半夜来这里,难道是为他脱罪的吗?”
谢无咎扯开他的手:“口水喷我脸上了。”
曲勿用咬紧牙关,气愤难当。
孟濯缨适时的隔开两人,道:“曲捕头,已经站在这里了,我们先进去吧。”
曲勿用深吸几口气,环视屋内一圈,道:“我来比做宋姑娘。”
孟濯缨让他看地上的血迹:“当日我们进来,尸首便平躺在地上,铜壶的细嘴插在后脑及后颈中间。因为伤势极重,没有呼救,几乎没有多大挣扎,人从昏迷到死去,也不到片刻。”
曲勿用躺在一旁:“是这样吗?”
“没错。”孟濯缨继续。“死状便是如此。凶器是铜壶的壶嘴。现场铜壶倒在地上,高脚凳上还有大力锤击所致的凹痕。依照崔倜所说,当日他们发生争执,宋其敏不欲理会,想要先种自己的话。崔倜不敢得罪她,又气不过,顺手拿过青铜牛尊,狠狠的砸在地上。”
曲勿用站在高脚凳旁边:“她是站在这里?”
孟濯缨摇摇头:“是背对着。因为兰花碎了,她想亲手种好。所以是背对崔倜。崔倜暴怒,砸了青铜牛尊就摔门出去了。随后侍女灵川听见声音过来,崔倜几乎是同时关门出去。”
谢无咎道:“青铜牛尊砸断了铜壶嘴,铜壶嘴受到大力撞击,飞起来,扎进姐姐后脑。姐姐到底,又无人进来查看。”
“假如,他没有说谎,那么的确有可能,会是过失杀。”
曲勿用顿了片刻:“可也有可能,是他串通那丫头,说了假话。”
孟濯缨道:“曲捕头,您没有见过那凶器,开口因为是被砸裂断开,所以是卷起来的。就好像卷起的叶片。”
谢无咎心里也很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崔倜那废物玩意儿,想要用那玩意伤人,不容易。你知道,三姐……”
曲勿用知道。
宋其敏力气大,贼凶的。曲勿用那时候,十几岁,长的像根细豆芽。虽然心里头喜欢那姑娘喜欢的要命,可根本不晓得怎么去逗她开心,每次都是把她惹的上蹿下跳。
这时候,宋其敏便不屑和这个嘴贱的讨厌鬼说话,惹急了赏他一顿老拳。曲勿用毫无还手之力。
后来渐渐长开来,少年沉稳有了力量,才强壮起来。
但曲勿用并没有什么长进,见了她只会冷漠的哼哼哼,然后照旧被人赏一顿老拳。
直到,她定亲以后,曲勿用便很难再“偶遇”到她了。
她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竟然窝在家中,数月不常出门,安安心心的绣起嫁衣。
曲勿用看着地上干涸的血迹,看着红漆的床架,肃静的青幔,慢慢道:“随你去吧。总之,我今夜不曾来过。”
这日之后,谢夫人认准了崔倜杀妻,催促夫君和儿子定案,谢无咎却说,还有一二疑点,先行压了下来。
谢夫人起初等了几天,到后来更是耐心用尽,连饭也不肯好好吃,晚间更是不得安眠。
“夫妻夫妻,既能同床共枕,总之当初是有情分在的。崔倜若是不喜你姐姐,和离了便是,何苦非要害了敏儿的命!杀人偿命,若是不能定下这案子,我对不起我的女儿!”
当晚,又有一个熟人,头戴白花,回了京城。
宋其敏原先出嫁,有两个陪嫁丫头,自幼一起长大的。采青半年前病逝,采绿倒是嫁了出去。
采绿见了谢夫人,哭泣跪拜,咬死了宋其敏必定是被崔倜所害。
“起初崔倜娶了小姐,对小姐还算百依百顺,虽他家那老虔婆常常阴阳怪气,但小姐也不理会,该有的礼节就有,该孝顺的就孝顺。等崔倜外放,出了京城,一路上遭风遇雨的,脾气就有些不好。他又不肯听小姐的劝,几次错过宿头。要么碰见大雨,一车子人都淋的瑟瑟发抖。小姐那时候已经有喜,总觉得不怎么舒服,但崔倜烦躁,小姐便没说。”
采绿是恨死了崔倜母子,又是个泼辣货,言辞半点也不客气。
“后来,那老婆子淋雨病了,崔倜赶着当官,生怕他老娘这时候得病,不吉利,小姐提出让他先走,他就忙不迭的走了。后来,老婆子病故,还是小姐守灵七日,给送走的。哪晓得刚赶到任上,就撞进那不要脸的玩意儿,和那外室在屋里纠缠。”
“小姐本来就劳累,又长途跋涉,这么一气,孩子才掉了。”
谢夫人心疼的要命,捂着帕子落泪不止。
采绿咬咬牙:“后来,崔倜就要让那外室进门。小姐还没出小月子呢,他就迫不及待。小姐气的心冷,原本不打算管了,不过,后来,好像是那外室萍玉的身世很有些问题。当天晚上,他们两大吵一架,小姐便病了。”
谢无咎已经猜到了。
宋其敏极其重情,不会无缘无故的就对崔倜下这样的黑手。
果然,采绿说起来,宋其敏精神不济,一病数年。
但她那时,还没想到崔倜会这么无情,加上崔倜怕她给京中告状,也是故意小意殷勤,再不提纳妾之事。
宋其敏又怕家中担心,给京中的家书,只字不提,都是报喜不报忧。
直到一日,崔倜醉酒,想要轻薄采绿,宋其敏才察觉不对,先把采绿嫁了。等到证实自己一直吃的慢·性·毒·药,已经是数月之后。
“那时,采青跟着小姐,也中了这毒,身子已经很虚,没多久,一场小小的风寒。”
宋其敏既已看破崔倜此人,随后,就是当机立断的破局。
先买通了当地寺庙的老和尚,让崔倜相信,她这正妻是有福报的人,且旺夫旺家。
恰好,崔倜不久便接到调令,要调任京中。
崔倜便先停了药。宋其敏也“慢慢”好了起来,等到京城以后,已经是生龙活虎。她有心瞒着,就连谢无咎都没有看出,他这个三姐,不久前才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宋其敏既要和离,却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崔倜。
早在之前,就暗中给他下了药,确定崔倜已经废了。
随后,一路上,任由乳母黄婆子排挤她的人,任由她家里得用的人全都换了,如今崔府中留下的,都是些会闯祸的老弱病残。
宋其敏若还在,倒还好些。宋其敏一走,这些恶仆定会无人约束,闯下大祸。比如如今崔倜下狱,就有几个胆子大的,想偷了家当去卖,被大理寺看管的人抓了个正着。
更妙的是,宋其敏无意中发觉,他那通房与奴仆有染,还闯出人命祸事。于是,贤良淑德的预备给他纳做妾室,让崔倜养下这个孩子。
毕竟,搞不好,这就是他唯一的孩子了。
而这些也都只不过是妇人手段。
真正的杀招,还在那个叫萍玉的外室身上。
这外室不是普通人,而是当年涉及逆王谋反案的主谋后人,且还是直系孙女。如今陛下尚未发下赦令,崔倜敢收容谋反案的后人,便等同谋逆。
宋其敏收集了证据,还找谢夫人要了一个护卫,就是打算纳妾之后,假意去外室处捉奸。再借机与崔倜和离。
和离之后,便暗中提交这些证据,以收容逆党的罪名,打的崔倜永不得翻身。
谢夫人道:“你姐姐的手段,本就不凡。”
继而又叹息道:“手段再不错又怎样?她始终也没料到,最后会是这么个结局。倘若她不这么要强,一回京,或者写信与我,我与你父亲做主,叫他们和离就是了。既已知他非良人,清清静静,及早抽身便是,何必与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纠缠。”
采绿道:“小姐没能拿住他下毒的证据,自己险些死了,采青也被害死了。她又岂能咽下这口气?”
谢夫人垂泪道:“她就是倔强。”白白的丢了命了。
谢无咎刚回家中,谢夫人便捶着他拍打了好几下。
谢无咎跪下,任由谢夫人捶打,不留神便被指甲划出了三道血口子。
谢夫人本来就是失手,又气又疼:“你干什么不躲?打量我打你这几巴掌就消气了吗?你姐姐本来就是那崔倜害死的,你竟然还替他明证,说是什么过失杀?”
谢夫人气沉丹田,好一声狮子吼:“你没听采绿说,他早就想毒死你姐姐!”
“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要真是我生的,我就把你揣回去,再重生一遍!”
第116章 崔倜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