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高溪午一边一叠声安慰他,一边给钟应忱递了个眼色。
钟应忱一怔,顺他目光看去,正是坑口。
他眼光在坑中与高溪午身上打了个转,点了点头。
池小秋立刻一拉小齐哥的衣裳,三人便慢慢退到人群外缘。
不须高溪午多说,高太太已使人将他抬到藤席春凳上,忙着往山外赶。
他们三个便恰好可以趁着这机会,一起缀在了最后,慢慢和人群拉开了距离,藏在了粗大枝干后面。
只待他们一走远,钟应忱便疾步往坑口而去:“里面还有人!”
他待要对着里面唤,忽而人影一晃,池小秋单手一撑,就直接往坑里跳了下去。
“小秋!”
钟应忱心几乎停跳,迅速前扑,却扑了个空,坑底传来两声极轻巧的落地声,池小秋站在坑中,好端端仰头对他道:“三姑娘在里面!”
他这才看见她腰间系着绳索,而绳子的另一端正牢牢绑在树上。
亏得池小秋一身的好力气,才能拉着徐三姑娘从如此深的洞里爬上来,几人无暇说话,生怕方才走的人察觉丢了几个人在这里。
怕让旁人看见徐晏然落在外头,池小秋带着徐晏然回了家,给她熬上一些姜汤去寒,又请人悄悄往徐家报了信。
两个小姐妹一起挤在床上,池小秋蘸了药,一道一道给她涂抹伤口。
徐晏然皮肤娇嫩,嘶嘶嘶不停得倒吸冷气,池小秋说着今天是如何接着消息前去寻人,她全然没听进去。
第154章 面疙瘩汤
“今天那个公子…可是姓高?”
这句话在心里掂量来掂量去, 终究是脱口而出。
咦——池小秋停下动作,歪头看她,眨眨眼, 好似明了了什么, 回话时声音拉得长长的:“是呀——怎么样, 模样挺好的吧?”
不等徐晏然脸上两朵红云浮出,池小秋便似推销个生怕卖不出去的菜, 噼里啪啦开始讲他好处:“我认识他已好几年了,家住北桥, 南北货铺子开到了江州, 高太太温柔和气,高老爷仗义疏财,虽然家里面只他一个独苗, 也没宠上了天, 该教训时候也不手软…”
徐晏然窘然,轻戳池小秋手背:“我又没问他家怎么样!”
“啊, 不想听他爹娘, 必是想听他了,”池小秋挑眉, 故作恍然大悟状,躲过徐晏然轻轻扬起拍过来的手,笑道:“要说他,那便更有的说了!”
她掰着手指头给她数:“人生得聪明, 也中了功名,又有美色, 都说秀色可餐,便在家里放着, 一边吃饭一边看,两头都占便宜,凡认准的事没往后退过,该下的功夫从不含糊,品性上上等,凡遇着不平事总要出头。真要说个不好,大约就是不怎么爱读书…”
“这算什么不好!我也不爱读!”徐晏然听了神,才反驳都是脱口而出不经思考,换来池小秋一场大笑。
她拍手道:“好极了!他不爱读书爱吃食,不正好和你一模一样!”
她也是同徐晏然相处久了,才知晓她房间那些书,都是徐家太太给她布置的。
徐晏然这才悟出方才说了些什么,可池小秋戏谑的打趣又好似戳破了她隐秘心事,让她羞涩地无处遁逃,只能用双手捂住脸,却也忍不住笑。
“若论菜,他便是红烧排骨,有滋有味,要论粥,便是大冬天深夜时候小火慢炖的白米粥,又饱肚又踏实,要论糕点,那也得是你最喜欢的三层玉带糕,又好看又香甜…”
池小秋想起高溪午昨日委屈巴巴说,寻不着一个“爱吃的媳妇”,这会天上掉下来一个,郎有情妾有意,更加努力地添油加火,恨不得在话里重打出一个金光闪闪的溪哥儿。
可惜才打制了一半,就让外面断续的敲门声给止住了。
“小秋,灶上的粥已快好了。”里面有女眷,钟应忱止步于外,不再进来。
池小秋一边答应着踏踏踏往外走,一边抓紧时间再跟徐晏然比划。
白米粥啊白米粥,烧排骨啊烧排骨,玉带糕啊玉带糕。
好好考虑一下啊亲!过时售卖,就不是这个味道了!
“小秋!”
钟应忱加重了语气,池小秋忙加快了脚步,一开门,果不其然,钟哥儿正沉了脸看她。
“就去,我就去。”池小秋乖觉,撒丫子就进了厨下,一揭锅,米粒润藏了一整季的香气释放出来,她搅了搅,已经粘稠起来。
米开了花,粥油浮上来,池小秋先给钟应忱盛了一碗,讨好道:“你累了一天,你先吃。”
钟应忱看着那碗粥,却不接,昏暗油灯下,他眼睛微微眯起,看着十分危险,连放缓的语调都如潮汐起伏,触不到底。”白米粥?”
“红烧排骨?”
“三层玉带糕?”
最后几个字,便似在山壁上碎裂的石头,一顿一顿滚落得十分坎坷,压得人心沉:“秀色可餐?”
强烈的危机感袭来,池小秋迅速选择应对战术。
她扑上去搂着他脖颈,可怜巴巴道:“我不过说他是一顿饭,可我还说你是一座城呢!”
这明显是在指先前那“倾国倾城”的典故,按照钟应忱的理解,这话明摆着是池小秋说来哄他的,这下一句才是真心实意:“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池小秋觉得,所谓“女人心海底针”改一改。
钟哥心,海底针,还是二姨用的那种最细最小的绣花针。
算了,媳妇傻,不计较。
钟应忱报复性地揉乱了她的头发,看碗里的粥都多了嫌弃:“我不要吃这个。”
池小秋轻轻瞪一眼,说话时带着夫子谆谆教诲的语气:“永远不要迁怒于一碗粥,吃食便是吃食,是帮你养身体的。”
“你比得,我为何不能迁怒?”钟应忱不讲理得理直气壮。
“好好好,”池小秋转身去找面:“我给你再熬面疙瘩。”
“算了,吃便吃。”钟应忱不想再让她忙活。
“不想吃就不吃了,”他这么一折腾,池小秋再看这粥也觉得有些怪,她踮起脚摸了摸钟应忱的头,笑眯眯道:“谁让你有个爱做饭的娘子,淘气便淘气些吧,咱不怕。”
她做起菜对于看的人来说,是一种享受。
钟应忱便心安理得斜靠在灶旁,看她用筷子将面搅成细细的一颗颗一粒粒面穗。做吃食手艺的人家厨下灶上常年都坐着吊好的高汤,便加了水也有着透骨浓郁的醇鲜,面疙瘩泼到汤里,随着渐开的汤起伏窜动,十分不安分。
那边池小秋嫌摊饼切丝太慢,便直接用勺子淋下蛋液,在平锅里迅速转出蛋丝,一道道如同裱花般,等到半凝固再倒进面疙瘩中,小白菜原本鲜灵挺括的叶子浸在汤中,慢慢软下来,但颜色仍旧青翠好看。
钟应忱笑她:“你现今做菜跟薛师傅越来越像了。”
要在他们方认识的时候,池小秋才不耐烦连这样顺手吃食,都要做得精精致致,色香俱全。
他跟着池小秋吃着的第一顿饭,便是偷就着别人盛出菜的锅,拿别处寻来的冰凉剩米饭,随便铲上翻了几回,米饭蹭着锅上残存的汤油,吃在饿久了的口中,竟如珍馐。
钟应忱肠胃薄,他的饭食油盐轻重冷热温度,池小秋把握的最严。她将做好的面疙瘩推给钟应忱,趴在桌上,散碎刘海中露出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你说,三姑娘和高兄弟,能成吗?”
头一回有机会做媒人,她很是上心,钟应忱却沉吟着,泼了一盆冷水。
“成与不成,无关徐三姑娘和高兄,只同徐高两家有关。”他温声细语,跟池小秋捋着这件事:“只是他二人有意,还差得远,联姻是两族大事,高兄尚可一争,徐姑娘几无置喙之地。”
他冷静地说出对他们有些残忍的话:“不是人人,都似你我这般身无挂碍,你同徐姑娘说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池小秋也听明白了,两人对坐于灯下,一时寂寂无言。
徐家来人接徐晏然时,连天都未亮。街上无人,正好能像做贼似的,再将徐晏然从池家后门偷出去,不落轿不见人,一路直抬到了她的小院。
“儿,没事罢?”徐太太也是一样心慌,看徐晏然行动自如才放下心来,紧接着便问:“你这一天,可遇着咱们熟悉的人家,让人看了去?”
徐晏然吃了一天的苦头,才想埋进娘怀里哭上一顿,让这句话截回了还未诉的委屈。
她环视一圈,未见着自己的贴身丫头。
“太太,香园呢?”
徐太太这才想起,吩咐旁人道:“将她从柴房里放出来罢,不必发卖了。”
“太太…”徐晏然话语极轻,哽着方说出半句,便泪盈于睫。
她有些灰败的容色,给了徐太太更甚的惊吓。
“怎、怎么?你遇着什么人了?莫不是、莫不是?莫不是!”
徐太太仿佛联想到了什么事,脸色便如过水的劣质染布,一下子褪去所有的颜色。
徐晏然沉默着。
她想起这两三年没油没盐饿到发晕的日子,反复枯燥令人折磨的宫规练习,和爹娘日夜不绝于耳的耳提面命。
池小秋对她说的话又浮现在心里。
自她失踪到回来,徐家没有向任何人透漏消息或求救,找起人来都是静悄悄的,便人手不够也不敢借。池小秋接着消息,都是她的丫鬟见他们在寻人,擅自做主说与她的。
徐晏然忽然起了叛逆心。
她明知道这一路上,高溪午帮她引开了来寻的其他人,池小秋护她回家亦是小心,断不会将她掉落坑中遇到何人的事情往外说,她便编出个谎话出来,也是无人知晓的。
可她这会偏想要说。
“高公子护了我一路,并没旁人看见。”
徐太太她软着脚几乎要跌坐在地:“他…他可…”
“高公子正人君子,并没动过女儿。”徐晏然口气淡淡:“太太尽可放心。”
徐太太的模样并不像是放了心,她睁大眼睛,如见鬼一般:“哪个高家?”
“北桥的高家。”
她镇定地超乎寻常,徐太太挤出一个笑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徐晏然确实没事,不必选秀,她吃好睡好,只是梦中总是还在黑漆漆的林子里,一张笑脸一次次帮她平复了心慌。
相形之下,徐太太却像遭了一场大病。
她心神不宁,生怕高溪午借此要挟,辗转不安之下,干脆请了姑子进家来,在庙里又添了五百两的长明灯。
姑子喜笑颜开,念了佛号,道:“太太放心,菩萨慈悲,许愿无有不成的,府上必定一切顺遂。”
徐太太见她说得妥当,才放下心来,便听门人报消息道:“太太,高老爷府人来提亲。”
徐太太倒抽一口气,愤然看向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姑子。
偏那姑子还笑吟吟恭贺她:“小姐珠兰之质,有的是好人家来求,果真是顺遂!”
第155章 十顾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