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135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池小秋给他送了一个食盒:“你也走慢点,热了就喝冰饮子。”

  她回到屋里,帮钟应忱解了外衣,好让他睡得更加舒服一些,才将衣裳一抖,就见一张纸片从里面飘落。

  这不过是一封信的一角,边缘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只剩得几个字:“正合前情。”

  池小秋忙翻开钟应忱的手掌,这才知道里面燎出的几个水泡是从何而来。

  让火烫出来的。

  池小秋只见过钟应忱喝多时软软的模样,眼神迷茫还不忘扯着人撒娇,非要背出来他指定的诗不可。

  可这次醉倒的他,饶是意识不清,也是眉头紧锁,手攥得紧紧得,池小秋抚了好几次,也抚不平他的眉头,又怕他吐了,只能扶着他半坐半睡地打盹。

  到得半夜,肩上的人忽然一挣,池小秋忙剔亮了灯,想喂他一些水,却忽见他浓黑的眉又攒成一团,手在空中猛得抓了两下,整个人不断挣扎,声音凄然:“母亲!阿娘!”

  他反反复复地唤:“母亲!回来!快回来!别过去!”

  池小秋望着他,忽然流下泪来。

  她不知道此刻在钟应忱的梦里,是刀光剑影还是血腥满河,但眼下,她什么也帮不了,也做不成。

  钟应忱整夜都陷在熟悉而又可怖的梦境之中,冰凉的河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一具具在水中泡肿的尸体,慢慢浮了出来,已经看不清面目,他在浅水处艰难地跋涉,冷意直刺骨头,他饿到没有了知觉,可内心的恐惧仍旧赶着他不停地往前走,不敢有丝毫停顿。

  还是那一声冰冷嘲讽的轻笑:“都死绝了罢?”无论他走了多远,都逃脱不了。

  他累到了极致,几乎无路可走之时,淙淙流水声渐渐远去,风变得清凉起来,身子在慢慢变暖,好似有日头照了进来,他听到山林之间,有人吹响了短笛一样清脆的乐声,一遍遍重复着轻快愉悦的调子。

  头疼,手疼。

  钟应忱慢慢睁开眼睛时,阳光有些刺眼,他才要伸出手去挡,却见手上已经缠上了干净的棉布。

  他怔然坐起,回忆不清发生了些什么。

  直到池小秋从杏子树最矮的枝干上跳下来,嫣然笑道:“钟哥,你醒啦!”

  她手中拿着一个柳叶,梦中欢快亢然的调子便是从这里吹出的。

  她顺手端起来一旁温热正好的紫米粥来:“这粥没加糖,最是清淡了,你别动,我来喂你。”

  钟应忱无意识咽着粥,绵然软糯的紫米清香让他清醒了许多,他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池小秋的头发,要接过来自己来端。

  “谁送我回来的?学中可告假了?”

  “你不许动!”池小秋呵斥道:“我偏要喂!”

  钟应忱知道犟不过她,只得安静坐在那里,将一碗粥都吃尽了,才勉强笑道:“劳动娘子,我怎么过意得去?”

  “娘子,便是该劳动的,来,把这个也吃了!”

  她手里的碗中是发黑的汤汁,不必尝只闻着味道,也知道该有多苦。

  钟应忱往后撤了撤身子:“我眼下挺好,不必吃药。”

  “这是安神汤,”池小秋睁大眼睛,一脸委屈:“我天不亮就去了医馆,求了大夫抓药,又煮了一个半时辰,连觉都没有睡好!”

  “好好好,我喝…我喝!”

  钟应忱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苦得连呛了几下,才辨出不对:“这里头的一味药,没有安神之效啊,你去的哪家医馆?”

  “医馆是好医馆,大夫是好大夫,可病人却不是好病人。”池小秋唇角微微翘起,歪头道:“这味药虽然不能安神,可加了也没什么,只要够苦便好。”

  她撅起嘴:“便是罚你这次,拿自己不当回事!”

  池小秋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你这样,若是让阿娘知道了,必定也要罚你的!”

  她的话,击中了钟应忱最软的地方,他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空口无凭,写了才算!”池小秋将纸笔展开,拿出先前的诺书:“诺,这儿还有空,你得再添上这一条才行。”

  钟应忱这时才多了真心的笑,他接过笔,按着池小秋的意思写下这句不文不白的话,口中应道:“好,我答应你。”

  池小秋见他写完,夺过笔来,将他按坐在榻上,叉腰作势凶道:“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知不知道,你既娶了我作娘子,你便是有娘子的人!怎么能学那些没成婚的,动不动便自己醉倒在别处呢?幸亏这次有高兄弟,若是在山里呢,在河边呢?我连找你都找不到!”

  她拿出一瓮桃花酒:“下次要想喝,过来找我,我陪你!”

  钟应忱看她这气概,如同山匪扎寨夺标,不由好笑:“头还疼着,今日不喝了,以后再舍命陪娘子。”

  池小秋放下酒,钻到他怀里,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话音透着委屈:“我不要你舍命,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仇家,他…找过来了吗?”

  “仇家?”钟应忱微微一愣,才想起池小秋因他语焉不详,从没透彻了解过他的事情。

  他静默好一会,才缓缓道。

  “先前我托人去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他,自是不会来找我,可我,必定要去寻他。”

  池小秋小声问:“是你家里的事吗?”

  此事是钟应忱难以触碰的逆鳞,池小秋连家这个字眼,都吐露得小心翼翼。

  又是难捱的沉寂。

  池小秋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算了,不想提咱们便不提了!走,咱们继续写字谜去!”

  她一拽之下,钟应忱没有站起,他反手将池小秋拉坐在身边,递给她一杯茶,缓缓开了口。

  “你大概不知,我的生日并非在四月,而是在七月。”

  池小秋并不意外,当初她第一次帮钟应忱过生日时,只觉得他对这个日子比自个还要陌生。

  只不过,生日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她蓦然想起了一个日子,每到此时,钟应忱都会格外默然。

  她抬眼看去的一刹那,钟应忱点了点头,声音淡淡:“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为鬼节,我便出生在这一日的巳时,又属阴火。巧而又巧,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长兄刚刚三岁,正好病逝。”

  他向池小秋一笑:“之后,痛失长子的大老爷请人算了命,说我命中不详,正与家宅相克,自此,他便对我心怀芥蒂。”

  池小秋攥紧了他的手:“我才不信什么详不详的,根本就是旁人信口胡说,我便是遇见了你,才能到柳安来,过上好日子,阿娘读了这么些书,自然也是不信的!”

  “阿娘自然不信,我那长兄非她所生,阿娘怎会撇下亲生子,去会信这样的鬼话?”钟应忱冷笑道:“从祖父祖母到阿娘,人人都道是无稽之谈,可偏有一个人,他信了,且深信不疑。”

  “谁?是哪个傻子?”

  池小秋方脱口而出,便后悔了。

  大老爷,长子,长兄,还能是谁?

  从她遇见钟应忱开始,无论是他满怀警惕怀疑不安的时候,还是她两人已经足够信任不再设防,直到此时情意相通已结连理,钟应忱从没提起过这一个人。

  而此时,便是提到,他的声音与神情,也仿佛深渊寒潭,冷而又冷,夹杂着恨意。

  “大老爷,便是我的父亲。”

第164章 桃花酒

  “自我出生, 到十二三岁上离开时,我同他见面的时候,不过十余日。其中若是算上让我罚跪, 挨打, 剩下能说上两句话的时候, 少之又少。”

  钟应忱饮上一杯茶,语气漠然, 好似在说着别人家的事情。

  池小秋睁大了眼睛:“他…他同你们不住在一处吗?”

  “一同住过五六年。”

  “他…他…他…”池小秋连最后一个借口都找不出来,震惊异常怔在当地。

  她从幼时就是在阿爹的臂弯里肩膀上耍大的, 最多的记忆便是春天被他托着去够枝头的桑葚, 秋末满山的红果子,她能跑上一天,最后连竹筐子都盛不下了, 就一股脑全部堆在阿爹的兜起来的衫子上, 让他掇着也得把红果子都带回家里熬酸汁。

  现在的池小秋,看似无父无母, 但正是那些与爹娘有关的日子和记忆, 将她一点点裁剪成如今的模样。坐时要端正,行动要利落, 吃饭不出声响,这是阿娘教会的道理。菜刀如何攥,擦桌的巾子放在灶台左手边最舒服,这是她跟着爹在厨灶里十余年养出来的习惯。

  她的家在千里之外, 从小住到大的厨房灶台,早已连着三间小屋一起烧作了废墟, 但现在池家小院的厨房,处处却是过往的痕迹。以至于她看在眼里, 也常常会一个晃神,如临故地。

  那时她便想,也许这就是阿娘说的传承。

  父母传子女,子女承父母,代代相传。

  可钟哥这样好的儿子,旁人生了一个,只怕要欢喜到天上去,怎的会有这样一个爹?

  池小秋怒极之下,不再想法给这素未谋面的公公开脱,她举杯跟钟应忱碰杯,瓷器发出清脆响亮的相撞声,更显出她声音中愤郁不平。

  “有生有养有教才是阿爹,只生不管的,认他作甚?”她拍了拍钟应忱的肩头:“你这样好的,他都不喜欢,明明是他的过错,同你无关!”

  钟应忱看她十分气愤地挥着手,心中恨意原本左冲右撞欲出而不可得,现下却似被一双温暖大手慢慢抚平,渐渐化成一片温柔。

  “好,我知道。”

  “阿娘呢?他连阿娘也不管?”

  池小秋小气劲在这截然不同的称谓上,展示得淋漓尽致,她分得极清楚,婆母自然是自家人,那个公公就全当没这个人罢。

  “自我记事起,阿娘便和他不对付,”钟应忱领会到了池小秋话里的小心思,不由失笑:“因同他见得少,又总是不知为了什么事,总是要罚我,我便也与他不亲近。”

  “有一次,他拎着藤条要来打我时,阿娘气极,挡在我面前,道若是再动我一次,她便要拼命。他原是要捉了我过来,不想阿娘直接将物什一亮,是个比他手里还要粗上十倍的棍子,他便吓走了。”

  “好!”池小秋听得拍手笑:“不愧是要做我阿娘的人!”

  若是看堂前供着的那副画像,是万万想不到画里尽态极妍的女子,是能做出这样事的。

  池小秋顿生知己之感,她又抬手虚敬了一杯:“得谢谢阿娘,教养你长大,又把你送到我这里了!”

  钟应忱喝的是解酒茶,池小秋陪饮的却是桃花酒,她用的杯又极大,不过说了几番话,两坛酒就已经空了。

  钟应忱见她眼中蒙上一层水意,瞳仁不如先前那般清亮,便知道这人是已经半醉了。

  池小秋昨夜给他搬来的床榻,这会正好可作自己的安睡之处。

  钟应忱用指头轻轻摩挲着她柔嫩脸颊,轻轻落下一吻,扶她靠了引枕,轻轻拍着道:“睡一会罢。”

  池小秋不依,欠身去拽他衣袖:“后来呢?后来呢?后来他可曾难为你?”

  “后来,我进了学,太老爷看了我的文章,亲自教导,他便插不得手了。”

  “那就好,特别好!”池小秋一扬手,未喝尽的残酒泼了一地,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只能听见喃喃一句:“好得很…”

  钟应忱侧身坐在榻边,看她睡得香甜还不忘扯住他一只手不愿放下,索性也不再动,只撤出另一只手,慢慢摇着团扇,送出些清凉微风。

  再后来…再后来…

  他多想让故事就停在这里,这个虽不尽意,却已算圆满的结局。

  再后来,便是钟应忱永远也忘不了的回京之路。他与阿娘乘坐的船在夜晚中莫名倾覆,之后的记忆混杂不堪,寒凉刺骨的冰水,笼在整个河段的血腥气,噗通噗通尸体翻入水中的声音,阿娘渐渐沉入河底时的最后一瞥,还有那一句噩梦般的话:“都死绝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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