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霁川
雏凤清于老凤声,他敢担保,这个年轻人,定然不是池中之物!
不到半日,钟应忱收了满满一沓契纸,道:“还差最后六千斤。”
李胖子话语中多了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敬重,他看了一圈剩下的许多叶船,问:“我们还要往哪一只上去?”
六千斤可不是最好收!
每艘船上都挂着招子,谁家招牌一清二楚,钟应忱扫了一圈,看看日头,道:“再等等。”
李胖子不解其意,这满河的桑叶,还要等什么?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来来去去,又多了几艘新船。
钟应忱看准了一个何姓商人,只刚说了要买桑叶,主人便脸色为难:“我家是小本经营,余下的桑叶也不多,不知可够?”
不多正好,李胖子忙抢着道:“我们只买七千斤。”
主人脸色一喜,忙道:“正与我家数目相合!”
李胖子听着这家的存量,楞神片刻。
他不由自主看了钟应忱一眼,忽然想起方才去往每一家时,虽然所报数目不同,却没有一家说吃不下。
也没有一家道这数目只买了他家船上数量一半,不能同时往来两镇之上,而拒了的。
这个小子,莫非才是神仙不成?!
最后七千斤筹得的异常顺利,钟应忱最后清点了一遍今日筹得的叶数,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晃晃悠悠落了地。
李胖子偷偷用眼角瞄着钟应忱,正在心里思量时,钟应忱忽然抽出最后一张银契,双手递给他,在他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深深一揖。
怎敢让神仙给他行礼!!
李胖子两腿拔地,蹭一下往后跳出老远,语无伦次道:“折寿!折寿!神…兄弟快与我分说分说,你是怎生知道他家剩了这些桑叶的?” 钟应忱道:“之前不是也托了大哥,帮我问各家卖给叶行多少桑叶?”
他之前统算各船桑叶时候,对各家手中桑叶存量心中清楚,但凡能找一船筹集的数量,绝不拆分成两船。
李胖子恍然大悟!
钟应忱走后的每一息,对于秦司事来说都是个煎熬。
他宛如身在一条大船之上,四下皆是雾,找不到方向也不识真相,若说先前他还对钟应忱存了一丝疑虑,那么当叶行匆匆来人,请他过来相商事务之时,那一点侥幸也被压得粉碎。
两下里流言相撞,炸出东栅瀚溪十里荒芜,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往来在河上的小掮客时候,季司事拍着他肩说的一句话。
“虽说商家重利,可这对不起良心的钱,拿着是要下油锅的!”
一晃几十年,他的心仍旧滚烫,可说出这话的人啊!
他多想当面问一问,你还记得吗!
为免打草惊蛇,钟应忱再进秦宅之时,是趁着皓月高悬的晚上。
“二十万斤桑契,尽在此处!”
秦司事一下子站起来,迅速将叶契翻看一遍,眼中难掩惊愕。
他遣钟应忱出去时,也没指望他能筹多少回来,只道:尽力便好,若非怕早早派了自家人出去收桑叶,惊动了季家,他断不会将时间浪费在钟应忱身上!
可是,钟应忱交出了一份漂亮的答卷!
桑叶买卖,最重信义,对卖家尤甚,常有点头成交一说,一旦签契,几乎再无反转。便是之后柳安镇不再来船,行内明面账上的桑叶足够接下来两到三日之数,再加上钟应忱筹到的,七日之内无虞。
七日一过,叶价趋平,便为叶行争到了求生之机!
“好!好!”他重重拍着钟应忱肩膀,只能不停重复着这句话,数个小厮抬了一个红木百宝嵌的箱子,吃力呈了上来。
秦司事将它打开,顿时银光闪耀,满室生辉。
一排排金花银整齐码放在箱子里。
出乎他意料,钟应忱面上没有半点波动,只是望向他:“这是…”
秦司事从托盘上取了一张纸递给他:“这是房契,便是你如今住的那家,并这五百两银子,都是你的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带着些萧索:“事到如今,死里求生,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皆大欢喜?”钟应忱唇角微弯,却看不出笑意:“秦司事看着并不欢喜。”
他也一样。
他垂下目光,扫视了一眼那些银锭房契,平平道:“这些钱,怎么也不该秦司事来出,便是要,也要找那该出之人。”
那搅弄风云的人尤在高堂华厦,金奴银婢,不看他走到身败名裂,万人唾弃的一步,怎么能是皆大欢喜呢?
第24章 黄鱼假蟹
仓皇避逃的孙先生,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大把年纪,竟然栽在了一个小姑娘手里。
如果有闲暇给他控诉一下这段时候的遭遇,他一定要备上几百只手帕子,不然都接不住他哭出的两条河的眼泪。
孙先生本是个在油嘴滑舌方面稍有成绩,但论精明度仍旧是一介普通的凡人,混迹在各镇市井,靠磨嘴皮子赚些钱。只因为长得足够让人相信,仙风道骨那么一点,就让人看中,才得以在这年四月的叶市上粉墨登场。
不过传那么几次消息,作几回塑了壳的高人,几百两便招招手飞进了钱袋里,真是做梦都会都会笑醒。
可他的好日子就在一天晚上结束了。
有人半夜摇醒了他,紧急将他塞进了一个马车,直接把他关进了往日传递消息的门户里。可怜他老胳膊老骨头,冷锅冷灶,没米没饭,连门也不许出,他饿得头晕眼花,一走路脚底下就直打滑。
就在他缩在屋角哀哀戚戚自怨自艾的时候,听见了什么?
“老七,一切顺利吧?”
“顺利!就差这个老东西了!”
“这有什么要紧,他连路都走不利索了!明早吃顿好的,送他一程,以后投胎啊,也别找咱哥俩——也是老爷的令不是!”
魂飞魄散的孙先生,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他捂着肚子装出恭,走一步转两步,饶是两眼不清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也要找到一条出去的路。
怎么就这么巧!
他抬头一看,阔大榆树间露出双黑湛湛眼睛,两下对个正着,孙先生宛如抓到救命稻草,压着气嚎道:“姑娘快救老夫!”
“你看着也不老,为什么不自己爬上来?”
“这里有恶人,将老夫无故关起,眼看就要宰杀了!”
池小秋深觉,他这宰杀两个字用的好!
她把拳头粗的绳子打个旋扔进去:“我拉你上来!”
孙先生这一身“道骨仙风”斤两不多,池小秋轻轻松松,将他生拽了上来,刚到墙头,便听下面一阵嘈杂叫喊声:“茅坑没人!那老东西跑了!”
孙先生一急,池小秋也急,她轻轻一推,孙先生便像个藤球团着滚下了墙头,随着咕咚一声闷响,他骨头发出响亮的咔吧声,池小秋拎起孙先生就是一阵狂奔。
孙先生便在这全身剧痛中承受着剧烈的颠簸,上气接不上下气,还在昏眩痛楚之际,兜头一个大箩筐直接罩下来,老骨头顿时又受了一波冲击。
就在他在箩筐里哼哼的时候,旁边有人厉喝:“你可看见一个老头从这走了?”
孙先生顿时把自己缩得更小,听那姑娘乖巧作答:“看见了,往那边去了!”
此刻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断骨处的痛楚也格外清晰,好一会,箩筐才被掀开,池小秋看着他灰头土脸,折了的右臂凄惨地耷拉在一边,心情格外好。
她问:“阿爷,你要往哪里去啊?”
孙先生不傻,他哄了池小秋心甘情愿找了妇人衣物,自己艰难用剩下一只手,给自己脸皮上涂粉抹脂,盘个头,穿了黑绣鞋,摇身一变,是个不仔细看便不奇怪的老妇人模样。
身上没有钱,他知道现在柳安就是给自己预备的墓地,跳不跳得去全看这个小姑娘了。
“西栅没有船了,船都去东栅了!”池小秋懵懂答他。
东栅附近都是叶行,真的是虎狼之地啊。
孙先生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哆嗦,想想也没法子,便捏着步子一点点跟着池小秋往东栅挪。
因着钟应忱一番角力,东栅翻倒的栅栏旁还停着二十几只叶船,成批桑叶仍往街上叶行运,十几个叶商都站在岸边监工,来往人虽远远不像之前多到可怖,但还不少。
池小秋估算着数量,生扑折了胳膊的孙先生一个,肯定够了!
那还等什么!
孙先生走到此处之时,遍体生寒,步步小心。右边是得罪个彻底的诸位叶商,左边叶行说不得便坐了要他性命的那位,真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啊。
他低头偷看过去,没见往其他市镇的客船招子,正想掐细了声音问池小秋船在哪里,池小秋一下子拽住他衣襟,嚷嚷起来。
“阿嬷!你的脚怎么这般大!”
“你耳朵上怎么没有环子!”
孙先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头上假髻便让池小秋扯下去了,头发一散,衣服一乱,足以看出是个老头子,周围人刚被吸引来的眼光立刻奇异起来。
“呀!你不是那个骗了柳安压了整镇叶价的孙先生吗!”
一言激起千层浪,东栅街口的人多半与桑叶有联系,一听得这话,都炸开了。
偏偏孙先生脑子一糊涂,拔腿便要跑,还没冲出两步,便让气红了眼的叶商们撵上反剪手臂压在地上。
“真的是个鸟先生!”
“该下油锅炸的老不死!”
大家一起踢打起来,却有人上前拦住:“先别打,打出人命倒便宜了他!咱们齐拉了他去找父母老爷,给咱们赔钱!”
柳湾十天的桑叶能赚多少钱!只要想想就让人颤栗!
一堆人便现绑了孙先生往西桥去,早在众人涌过来就悄悄松了手的池小秋退到一边,看看四周无人注意她,便远远缀在了后头,直看着他们都进了县丞衙门才作罢。
她拍了拍手,看,一个人送进去和一群受害人,还是有些背景的受害人送进去,待遇就是不一样。
这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亲手捅出来的,是件多大的事!
永明十二年四月,柳湾、长顺、柳安叶价涨落剧烈,蚕农丢蚕,桑船弃桑,此事惊动了柳西巡抚。
以孙先生为突破点,一桩牵连了长顺主薄、柳湾县丞和柳安叶行的丑闻浮出水面。
最让人又气又怒的还是几人在堂上的疯狂撕咬。
一边道:“要不是你贪心太过,一心要再等叶价下跌,这事怎么会败露!”
一边道:“还没说你!要不是你贪心太过,把叶价定得高了再高,怎么会让人发觉!”
堂下群情激奋,原来这桩祸连了整个柳西的惨事,全因为一个利字。
一时,轰轰烈烈的柳西叶案以一众人褫夺官职,罚没家产,流放西北作结,柳安镇司事四个缺了三个,顿时没了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