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本来以为是什么珍贵物件,不成想只是一柄豁了口的钢刀。柳昭明从秦稚口中得知,那柄刀还有个名字,叫金错刀。诚然那柄刀工艺考究,刀刃上以金错技艺篆了祥云,不过豁了个口子,倒是让它一文不值。
不过再是不值钱的东西,人家心里宝贝,柳昭明颇有些内疚,一时倒也不敢再去和秦稚搭话。
秦稚双手攀在木栏上,定定瞧着那柄刀。阿爹什么都没留下,只有这柄刀了,可不能丢了。
她冲着外头看守的人喊了声:“大哥,劳驾替我的刀蒙上块布。”这刀她好不容易才擦净,不好轻易染了尘。
“一柄豁了口的刀也至于这般宝贝。”绣衣使的人说话不客气,手下倒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帮着蒙了块黑布,“女儿家不好好呆在闺阁里,背着把刀到处晃荡个什么劲儿,难不成还想混出个什么名堂来。”
名堂倒是不肖想,只是四处走走。这话倒是未曾说出口,秦稚觉着他们愿意替她的刀蒙布,诚然算不上什么仗势欺人的混蛋,只是咧嘴笑了笑,算是应承他们的情。
她天生一张圆脸,让人分不出年纪,扯嘴笑着的时候,眉眼弯弯,最是亲和。看管的人见多了貌美女子,进了此处不依不饶,还是头回见到笑,一时倒也不再说什么,反斟了碗水递给她。
想来绣衣使还算通情达理,到时定能把前因后果讲明。秦稚安下了心,背过身去,捧着茶碗小口小口饮茶。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秦稚猫在角落睡了许久,被阵说话声惊醒。
说话声由远及近,最清晰可闻的是几声大人,而后还夹杂着些别的。秦稚侧耳听了听,其中一个是方才拘他们回来的人。
“我把前些时日写大周风月志的那个拘回来了,还敢大着胆子用松烟墨,我看他是当真不想活了。”
那位“不想活了”的缩了缩脖子,可见是生了惧意。
另一个声音复而想起,听着说话很是通情达理:“石墨大多不比烟墨流畅,听闻有人制油烟墨以作替代,两种烟墨相近,你确保未曾认错?”
说话间,人已到了跟前,前头那位同是月白色服饰,只不过绣样更为繁复,自衣摆展开,向上延伸至胸口。
秦稚远远望过去,目光顺着绣样慢慢往上,待颈间一粒小痣落入眼中,她心中有了些惴惴。
果不其然,视线继续上移,只瞥见那一张侧脸,锯嘴葫芦的闷样登时又鲜活起来。何谓无巧不成书,秦稚匆忙别开了脸,摸着青壁躲回自己的角落里头去了。
人是躲了开去,耳朵依旧竖着,半点不放过这里的动静。
锯嘴葫芦离得远,应当没瞧见她,此时只是捏着墨块教人分辨:“明月奴,这是油烟墨。松烟墨乌黑,远不及油烟墨光泽,你剿来的墨块隐有蓝光,如何算是松烟墨。”
糊涂官司凭他一句话而定,看管上前去了门锁。锯嘴葫芦与柳昭明隔门而谈:“绣衣使办案之过,一概损失自去领偿。不过如今有心人作祟,用度上多注意些,那些不该写的东西,趁早销了。”
秦稚背着身子听他说话,声音较过往厚实了些,不过也或许是从前未曾听他说过如此多的话,分辨岔了也是情理中的事。
锯嘴葫芦交代了些事,一抬眼瞥见还多了个人,好奇问了句:“那是犯了什么事?”
“她没犯什么事,就是和这家伙同处一室,孤男寡女,我估摸着是同伙,一并拘来了。”
“你日后无事不必来绣衣使了。”锯嘴葫芦抬腿朝秦稚这里走来,“日后出事,皇后娘娘都保不住你。”
秦稚一颗心提到了顶,生怕被人认了出来。从前她没少欺负人,专拿橘子掷人,不知道外面那位记得多少。
他乡遇故知哪里真就那般美好,一个高官显爵,另一个身陷囹圄,被人笑话还是轻的,最为难的还是重逢时的尴尬。此情此景,最最为上的,便是互相认不得对方,就此轻轻纵了过去。
“着人好生送回去。”
好在他也不过略停了停,于狱中巡视一周,提走几位重犯,便打算跟着走了。
秦稚一口气吐了出来,还不及从墙角起身,便又听得外头问了句:“何物拿黑布罩着?”
“是那位女郎的随身,许是怕蒙尘,崔直指可要过目?”
“不必。”锯嘴葫芦摆手,朝外走开两步。
看管见状,提刀送到秦稚手边,毫不遮掩道:“你这刀虽说豁了口,不过锋利得很,着实可惜了些。”
秦稚扭头望见人渐远了,这才松了戒备,复又笑道:“是,多谢大哥了。”
偏生就是这一句话,顺着风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脚下的步子一顿,心中大片喜悦蔓延至四肢。他脚下一转,连身边的明月奴都吃了一惊,旋即跟着往这里来。
秦稚笑还僵在脸上,结结实实地与人打了个照面。
“嘤嘤。”
周遭此起彼伏喊冤的声音顿了顿,皆竖着耳朵来听,生怕迟了片刻便错过许多。
“我是崔浔。”
秦稚自然记得他姓甚名谁,甚至不必过脑子便能脱口而出他的生平。崔浔表字逐舟,出生博陵崔氏,举家长住蜀中,不爱说话不爱笑,不善吃辣。
她被迫微微抬头,僵着笑同他招呼:“我记得的,崔直指。”
她不说其他,也不像从前那样不怀好意叫他逐舟哥哥,语气近乎逢年过节应付远来亲戚一般,生疏而又客套。
重逢之喜如惊涛拍岸般卷来,冲昏了崔浔往日清醒的头脑,连明月奴都听出来语气不对,凑在一旁递眼色给他。偏生他一个人,充耳不闻,迈腿近了一步。
“嘤嘤,你何时来的长安,怎么不来寻我?”绣衣使的牢狱还算干净,不过终归有鞭长莫及的地方,譬如打滚多了,难免沾染几根铺地的稻草。
崔浔眼力极好,一眼瞥见秦稚发间夹杂着根稻草,衬得她愈发落魄起来,一抬手,想着替她摘了去。
不过秦稚动作比他更快,抱着金错刀退开一步,堪堪避开崔浔的手。
半空中悬着的手颇是微微比划了两下,终归还是无力地撤了回去,悬在崔浔腰间。他此时方回过味来,解释道:“你发间有根稻草,我只是想替你摘了去。”
“有劳直指大人了。”
秦稚飞速抬手,凭着感觉摸蹭两下,将始作俑者取了下来,复又冲着崔浔笑了笑:“今日不巧,还有些事在身,日后再请直指大人吃酒。”
这等境地谁爱留谁留着,左右今日脱身,偌大长安城,总不能这般巧再遇上。
崔浔不肯,原地站定不动,活活将去路堵死:“你如今寄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还需委屈你几日,我替你置办个宅子,不过三五日便可搬过去。”
秦稚望着出口,盘算若是不管不顾擦肩过去,依这位如今的脾性,会不会径直拿了她,再人一回狱。眼瞅着崔浔自顾自替她主张置办宅子,她慌忙摇头:“崔直指不必如此的,我有落脚处,没几日便要回蜀中的。”
奈何崔浔误会了许多。
他瞥向稍远处的柳昭明,依稀记起,秦稚是他家中才被明月奴一同拘回来的,听说两人同览书册,状似亲昵。
连番推拒,莫不是因为这个人?
柳昭明原本低垂着头,侧耳静听这头动静,便是个傻子都能听出来崔浔亲近之意,他一个寻常人家怎么争得过,只怕是天赐的媳妇跑咯。
然而说话声不知为何突然止了,身上还平白起了阵鸡皮。大着胆子抬了抬眼皮,正好同崔浔来了个四目相接。
腿一软,他险些伏地求饶。
偏偏秦稚还要拿他做借口:“我还有东西落在这位先生府上,便不搅扰崔直指了。”
第3章
“女郎是落了何物?”
柳昭明浑身上下依旧僵着,走路都不大自然,左手左脚同行,看着怪异极了。
秦稚怀抱金错刀,有些有气无力得答道:“没什么,不过就是寻个借口出来罢了。”日头高悬,正是一日中暑气最盛的时候。
前后三个时辰过去,两个拿来垫肚子的饼饵早已消化干净,略去几碗茶,腹中空空,连带着脑中亦是空空。
柳昭明同手同脚行了大半路程,突然察觉出不对劲来,原地倒腾了两下,调整过来。他有话要说,方凑近秦稚,忽的从身后传来些寒意,一激灵站直了身子:“可何必劳动崔直指,某去取来便是。”
秦稚突然泄了气,屈服着回过头。
身后十步开外,崔浔顶着烈日,一步都不肯落下。为了她考量,连明月奴递过来的阳伞都给了秦稚。
“崔直指不必送了,前头便到了。”
秦稚如今像极了一块原石,全然不膈手,任人揉搓,即算有脾气,也不会当着人面发散出来。毕竟发了脾气又如何,终归无人哄她,反倒让人看笑话。
崔浔远远看着,不接话,却大有亲眼见她取回旧物,安顿下来之势。
“崔直指公务繁忙,当真不必送了。”秦稚冲他挥挥手,“崔直指待同乡如此周全,当真是重情义之人。”
崔浔跟着退了一步,这样热的天,风过连衣摆都吹不动。他早已从重逢之喜里回过神来,端着不喜不悲的模样回道:“今日难得清闲,你自走你的,我不过顺路瞧瞧。”
绣衣使受命于天子,其中一处便是巡视四下,哪怕他大摇大摆在城中闲逛吃喝,旁人也只当他有什么要事在身,投身人群寻些要案踪迹。
大路朝天,崔浔硬要走这条道,秦稚也没有办法。
她撬不动顽石,又怕顽石染了暑气,特意鼓着脸挑了巷道穿行。
“女郎小字嘤嘤?”
秦稚胡乱点了点头,听得柳昭明又问:“女郎与崔直指是同乡?”
本就甩不掉身后的人,她正烦闷着,同乡两个字不偏不倚激起她的火气。秦稚把伞往自己那边一挪,由着柳昭明尽数暴露在烈日之下。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这位同乡是这么个狗皮膏药脾性。人一饿,就容易胡乱想起以前的事来。
他们两家隔了一道墙,从落地就在一处玩。秦稚记得,崔家家规甚严,崔浔从小就是个小老头模样,严肃,眉头时常拧成八字。总不至于这两年里,崔浔受了些什么打击。
秦稚不自觉回头望向崔浔,那厮手长腿长,两步抵她三步,此刻特意慢了脚步,看着有些懒散。
是了,必然是遭了什么事,放在从前,哪怕是再狼狈的场面,崔浔都会走出些敬拜神佛的端正来。
午后惯常是用作休憩的,免得大日头下晒出毛病来。秦稚路过闾里几户人家,家家闭户纳凉,及至柳昭明家中,照旧是原先一派狼藉。
秦稚回身跑了两步,把伞塞到崔浔怀里,俊俏的小郎君额角冒汗,略微有些气急。
“回去吧,我也到了。”
崔浔被塞了个满怀,拿一路上备好的借口来哄她:“我在门口等你取了东西,替你寻家客店住下,柳昭明到底是男子,你们两个多有不便。”
“崔直指也是男子。”秦稚把刀重新背回背上,其实她如今身上财物不多,供不起她住客店。然而比起承崔浔的恩,她倒情愿继续漂泊。
秦稚拍拍身后的刀:“我的功夫你知道的,比你还胜上三招,没人欺负得了我。”
“世间险恶并非如你想象这般简单...”
秦稚忽的笑了,截断话头:“崔直指两年前辞别蜀中,前往长安,你我人生际遇便大不同了。实不相瞒,我曾北上云州,而后一路前来,无人护我,还不是好端端到了这里。虽不及崔直指聪慧,但也还能应付。”
此时此刻,方觉得崔浔还有些旧影,做事总容易把事情想得复杂。
秦稚见他一时无话,又道:“崔直指如此顾念,日后必与直指同饮。今日日头大,崔直指还是回去吧。”
崔浔扯了扯嘴角,拿个自嘲的笑来对付,半晌才勉强道:“是我疏忽了,伞你留着,不必还我了。若是有事,去城北寻我,门前有两课老柳的便是。”
说罢,留下伞,一闪身朝着来时路去了。
秦稚长舒了一口气,到底没有让自己的窘迫显露在崔浔面前。不必费心关照,打过招呼,如此的关系大抵最适宜如今。
屋里收整的声音震天响,她略一思忖,遥遥朝着崔浔去时方向望了眼,旋身往里头去。
及至日头之下再无人影,才从挨墙根处慢悠悠露出来,立在芭蕉叶边上隐匿身形,凝神朝柳家的小院里望去。
屋里属实算得上一片狼藉,柳昭明弯腰捧起化作东流的心血,哪怕偿来远倍于此的银钱,也觉得资不抵物。
“可惜,可惜。”
“有甚可惜,去了这些,你才好有新的得意之作。”秦稚举着从院中拿来的扫帚簸箕,把这些不着边际的心血悉数扫尽,还不忘奉承两句,“柳先生如此才情,何愁不成新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