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柳昭明属实心痛,也不是这两句便能安慰好的,不过听着好话,总归舒坦几分,倒也不拦着秦稚的举动。
“女郎过誉了。崔直指,可去了?”
“去了去了,我有些事想同柳先生打听。”
扫出块能落脚的地来,秦稚拄着扫帚,心念一动。虽说她推拒了崔浔好意,可面前摆着的问题实实在在,此来还要逗留几日,囊中羞涩,总不能当真去街头露宿吧。
阿爹留下的银钱早在去云州的路上便丢了,一路靠着做些帮工,勉强混到了长安。食宿,返乡盘缠,她也得找个地界赚上几个子。
她瞥向案上笔墨,问道:“想请教柳先生,此地近处可招人做些杂事,我会些字词,不过没有那么通。”
柳昭明闻言,心中先是一喜,而后很快沉静下来。若没有方才那一遭,秦稚身无分无,他必然接一句,“此处虽陋,尚能容身,万望女郎不弃”。所谓近水楼台,时日一长,缘分也就成了。
奈何平白杀出个崔浔。那位绣衣直指虽不曾明说,可那做派分明便是定下了秦稚。况且依他看来,两人是有些旧日情分的,于情于权他都争不过。
既然如此,他便不敢留秦稚了。终归性命要紧,谁能担保他有命活到打动佳人芳心。
是而,柳昭明轻咳了咳,指出一条明路:“大户人家规矩多,女郎不妨往隐朝庵一去。听隔壁婶子说,隐朝庵里缺个守香火的人,那里环境也好,住着还算清净。待日头退些,某领女郎前去。”
柳昭明说话上拿腔拿调,做事倒是可靠。
待外头云卷残阳,起了大片火烧云,他提着个篮子,备上些屋后自家种的小青菜,领着秦稚往隐朝庵去。
隐朝庵去此处不远,大片家舍里有佛音溢出。秦稚跟着入了里头,坐在院中被香火燎了几回眼,这才等来个年纪不大的姑子。
柳昭明迎了上去,双手合十拜过,这才同那姑子说道:“妙言师太,这是我远房妹子,逃荒来的。只我那三间草舍,于情于理都不好留她,还请佛祖收留,让她做个守香火的。”
姑子念了声阿弥陀佛,却半句都不多问,连同那篮子菜也没收:“庵里缺个誊写经文的,女郎每日写上些便是。”
如此便算是定了秦稚。
只是秦稚跟着姑子,只觉得长安的出家人太过好说话,问都不问便收了人,连拨给她的禅房都罩在浓荫里,盛夏都不觉得燥热。
“过了放饭时间,委屈女郎。”
秦稚瞧着一碗米饭并三碗时鲜小炒,还有一盏冬瓜羹,素斋做得比荤腥更引人食指大动,实在不知何处委屈。
姑子守着她用了饭,又将庵中作息一一言明,这才捧着碗碟退了出去,禅房里一时静了。
外头钟声悠悠扬扬响过三遍,四方小院里止了晚课声,余下蝉鸣在耳边萦绕,仿若庵外喧闹与此处无干。
无怪乎题名隐朝庵,大隐隐于市朝。秦稚躺在榻上,胸前搭着薄褥,似乎是白日里刚晒过,大有拥着日光入眠之感。
都说佛门清苦,如今看来倒也并非全如此,促着她生出些长居此处的意味来。意味在半空打了个转,悠悠转转化作一声轻酣,终化归无有。
然她睡得安稳,全然不知不过一墙之隔,烛灯拉出两个修长人影来。
“应崔直指吩咐,一应事宜办妥。”
崔浔手里持着灯笼,轻声道:“有劳,替我谢过你家殿下,算是崔浔欠下了这个人情。”
灯笼在夜风里晃了晃,露出另个少年来,一身黄门打扮,拱手交代:“不敢担直指大人一声有劳。殿下托奴婢递个口信,今日驸马归程,府中备了炙羊肉,还请直指大人与黎郎君同往。”
崔浔挥了挥袖,指尖无意擦过壁上的青苔,垂眸笑了声,这才轻抬步子,上了早已备下的车马,辘辘朝着公主府而去。
第4章
缰绳一收,马车在相去朱门十步开外悠悠停下,银月高悬,已是入夜时分。
门边另有两个小黄门守着,争相涌上来,一个打灯,另一个打帘,嬉闹着请崔浔入内。
“小黎郎君早到了呢,正与驸马同吃酒。殿下问了两回崔郎君,恐夜黑路滑,特意让奴婢们守着。”
来时有马车,门前明灯高悬,夜黑路滑不过是句托辞。崔浔明白,自己再晚来一刻,这两个黄门自会再去请他一回,当真是客气得很。
崔家是新贵,永昌公主与太子一母同胞,自然要多拉拢几分。
崔浔拢袖,说笑着往里走:“劳烦殿下了。”
月上中天,此时备宴,是除开晚膳后的消夜,没有诸多规矩,拿些炙羊肉佐酒,不至于吃得太多不好睡。
故而弃了堂中,反倒选在临水之处,以山石为桌,四下挂起帘幔,围出个“神仙居”来。既有夜风清凉,也不至于贵人们被蚊虫咬得满身包。
崔浔老远听得“神仙居”里举杯的声音,白日自以为骁勇擒贼的明月奴大着舌头:“兰豫啊,出去一趟,怎么如今胆子越发小了,再喝一杯。”
“你表姐闻着酒气不好睡,夜里难眠惊醒。”
崔浔展眉,兰豫这个人属实贴心,他今日倒是没来错,推杯换盏过后,有些问题还要请教兰豫。
他顺着溪流往“神仙居”去,一掀帘幔,永昌公主不在,只明月奴正歪歪捏捏举着杯,劝驸马兰豫饮酒。听得声音,转头依稀辨出来者何人,喷出满嘴酒气:“崔浔,你迟到了,来来来,自罚三杯。”
崔浔掀袍,盘腿坐下,正与明月奴比肩,也不推拒他送到自己嘴边的酒盏,温热的佳酿辣着喉管滑落,腹中顿时暖了起来。
“你不必管他,先吃上两块炙羊肉垫一垫。”兰豫端坐在上首,手持玉箸,夹了块羊肉送到嘴里,细细嚼了,这才搁下筷子又道,“听殿下说,你同她讨了城东的隐朝庵留人,可是明月奴嘴里的秦女郎?”
不过半日,消息传得甚快,连甫一回城的兰豫都有所耳闻,甚至拿到酒桌上来问他,想来也是好奇心作祟。
兰豫见他面色有异,扯嘴笑道:“殿下不是多嘴的人,只不过听黄门来报,是个女儿家。你这些年推拒着不肯成家,殿下也不过是关心罢了。”
男子十八而冠,周人惯常早上两年相看,十六定好人家,冠后便好早早成家立业。崔浔如今二十刚冒头,身边却干净得很,对外只说尚未建功,不敢成家,为此还得了圣上一顿赞赏。
兰豫瞥了眼尚不算烂醉,但也差不离几分的明月奴,这厮处处跟着崔浔,好的没学来,不成家倒是学了十成十,招惹皇后发了好些时候的脾气。
崔浔扯了把堪堪瘫倒的明月奴,叹了口气:“是从前蜀中的旧识,看着对我很是生疏。”
“你两年前春日去蜀中,是不是去寻她?你与她有些什么过往。”
明月奴不知何时突然振奋起来,双目迷离着,满是瞧热闹的模样。
崔浔并未否认,只是在明月奴的杯盏里复又斟满酒,遥遥送到他手里,借月劝酒:“月色正好,我与你喝你一杯。”
明月奴迷迷糊糊饮了一杯,又听他举杯道:“惠风和畅,此杯敬你。”
“为兰豫接风洗尘,这杯你得喝。”
“殿下款待,当痛饮三大杯。”
...
杯里的酒饮了,又被人满斟,一套接一套的话打得他手足无措。明月奴不明白月色,惠风与他们喝酒有甚大关系,只是觉着不好辜负美酒,乐呵呵地照单全收。
半壶酒下肚,明月奴打了个酒嗝,安安稳稳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兰豫瞧着,笑道:“他如今是什么都听不到了,你有什么事,说吧。”
崔浔借炙羊肉压了压酒气,在腹中打了许多草稿,终是拿这一句话开口:“我有位旧交,如今遇到些事,我想同你请教一番。”
他如此说是有原由的。
若是大喇喇直说,我崔浔与那位秦女郎过去如何如何,现下生疏,将来又待如何如何,且非将没谱的事宣扬得众人尽知。要是有那么两个多嘴的传到秦稚面前,照如今的局面来看,他怕是这辈子都寻不到秦稚了。
故而假借“我有位旧交”开口,既能把事问明白,又能推到个杜撰的人身上,想来也没人会去追究许多。
兰豫了然:“奥,你哪位旧交?我可认识?”
“你大约是不认得的。”崔浔略作掩饰,“不过他的问题有些棘手,我才想着来问问你。”
“如此,你把他的事说来。”
崔浔偏头看了眼明月奴,见他酣睡如死猪,这才放心大胆地添删几笔,道:“我那位旧交,有位青梅,自小比邻而居。你晓得的,如你与殿下一般,青梅竹马多少有些情谊在里头。不过我那位旧交不善言辞,时常恼得小姑娘气极。”
他幼年略有些口吃,怕被人笑话,时常只说一两个字,免得被人看穿。后来年岁大了,日渐好了,说的话自然也多。
“因缘际会,我那旧交离乡谋生,初初安定下来,头件事便是回乡提亲。”崔浔语气沉闷起来,“不过还是晚了步,没寻到人,听邻人说起,小姑娘早在他离乡那一年冬日,就跟着另一位同乡走了,听说是去外地成婚了。”
兰豫斟酒的手顿了顿,崔浔莫不是想让他出些撬墙角的主意来?
“也算是有所托付,虽说不甚美满,不过缘分二字,总是难说。”
崔浔溺在自己的事里,压根没理会他说了些什么:“我旧交为此伤怀,不过峰回路转,这几日又遇上了。可见是缘分,故而我想请教你...”
兰豫生怕他说出什么,“我想请教你如何令她易嫁”此类的话,被酒呛着,猛咳了两声,连连劝阻:“我知你...你旧交重情,不过人家美满,那些背德的事做不得。”
“我旧交不过是想一尽地主之谊,让她不必这般生疏,何处背德?”
崔浔狐疑着抬头,对上兰豫略有些涨红的脸,忽然明白过来,他这是误会自己要做抢亲的渣滓来?
帘幔里一时局促起来,两人相对无话,明月奴倒是在睡梦里,恰是时候地吐出几个字:“小爷瞧上了,抢都给你抢回去。”
“继续说。”兰豫别开了脸。
崔浔复又叹了口气,饮了一大口,闷闷道:“那小姑娘不知为何,见了我旧交很是生疏,也不同幼时一般喊他哥哥,处处推拒,宁肯流落街头。”
兰豫道:“你也说了是幼时,年岁大了,何况已成家室,多少都是要避嫌的。你旧交若是想关照,默不作声就好,譬如你那般,做得就甚好。”
崔浔一时无言,他所能做的不过尔尔。原本以为能从兰豫这里拿些法子,好拉近两人的距离,反倒平白被他嫖了详细过往。
事实上他自己也明白,秦稚许配了人家,他便什么都不算了,也只悔他那时笨嘴拙舌,不知道早早剖白心意。
“秦女郎那里,我会让人好生照看着。”兰豫到底不忍心见好友情绪低迷,“初见难免有些尴尬,等过些时日,你再去,说不定会好些。”
“有劳你...”崔浔一时被套了话,慌忙掩饰,“不是我,是我旧交。”
兰豫瞥了眼明月奴,举杯:“他睡得正欢,你瞒我作甚,我又不会四下去说。不过她既然成了家,为何孤身一人来长安,且身无分文,你倒是可以去查一查,她夫家是否待她不算甚好。”
崔浔猛然回过神来,今日秦稚的模样他见到了,瘦削许多,一双眼愈发大了。衣摆有撕扯过的痕迹,看着便是落魄。自己大约是被她还算好的精神唬着,可以略去了这些事。
若当真如兰豫所言,娶了她又让她受苦,他倒是不在意用些手段。
兰豫知他心中已有盘算,转而正色道:“那事又闹起来了?”
那事说得自然是禁书案,数年前发作,拖泥带水到如今都不安生。
崔浔敛眉:“章门有贼人闯入,提剑刺死了个黄门。他身上落下一卷书,写得又是姜将军那些事。另外还多添了我世父的生平,说什么为天子忌惮,才招致灭族,为此,圣上震怒。”
“总不干净。”兰豫攥紧杯盏,“你出入当差,还是谨慎些的好,恐怕有人动作。还有你世父的事,并非如那般所言,不过是意外,圣上是明君。”
“我晓得。”
两人复又推杯换盏,一应心事皆化在酒水里,分明能言语的,不能言语的,各自心中都有了数。
崔浔脚步不稳,被人送回马车里,掀起车帘吹风,心事倒是沉淀下来。
数年前的禁书案起时,他尚在蜀中念书,所知甚少,只是大概知道些。起初不过是多下了几日的雨,而后不知为何上林苑的鱼腹中藏了素纱,拿松烟墨写成一篇文章。大意讲了姜方尽之死另有内幕,功高震主,招致天子忌惮,故而在班师途中要了他性命。
姜方尽十八成名,是周人心中第一的英雄,他的死若真如此,怕是要引来朝局动荡。为着这事,天子震怒,下令彻查,却在崔浔世父家中,寻到了一篇一模一样的文章。崔家一夕间从显贵成了亡魂,无人追究为何有人剖了上林苑的鱼,只是不敢再用松烟墨。后来虽说平反,不过死了的到底是死了,天子大约心有愧疚,这才重用崔浔。
“崔郎君,到了。”
崔浔跌跌撞撞下了车,没有再去细想后头的事,立在门前阶上,指着隔壁人家的宅院道:“去问一问,那宅子卖不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