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人群熙熙攘攘,大多结伴而行。一对男女无意间与崔浔擦肩而过,男子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女子低头轻笑。
无趣。
崔浔并非有意偷听他们说话,只觉得他们关于月亮圆还是月饼圆的话题着实无趣,也不晓得他们为何能笑得如此开心。
反正若是他,大抵是笑不出来的。
绕过一条长街,崔浔被人挤得有些头疼起来,正想与兰豫告辞之时,前头两个人突然回望过来,面色有些奇怪。
兰豫拉着永昌往边上避让两步,递过去一个眼神。
崔浔顺着他意望去,只见没了兰豫和和昌的阻拦,他正与迎面而来的秦稚和柳昭明打了个照面。
柳昭明手里端着一盒月饼,有说有笑地要递给秦稚,两人过往甚密。
崔浔的欣喜被这个动作尽数逼了回去,半晌才僵硬地哼了一声。
“逐舟,你不是有话要同秦女郎说么?”兰豫只做壁上观,轻飘飘丢出一句话,点醒两边人。
秦稚一早望见永昌,还没来得及行礼,便见一双璧人退开一步,把崔浔完完整整露了出来。
那日说话时爽快,再见之时难免也有些尴尬。秦稚意欲遮掩一二,伸手要去接柳昭明递过来的月饼,即使她已经撑得吃不下任何东西。
岂料崔浔目光扫来,停在两人即将交手的月饼上,长眉一横,柳昭明反手夺回月饼,满口塞进自己的嘴里。
秦稚愕然,看着柳昭明涨红的脸,没忍住笑了声,一扫先前的沉闷。
兰豫见状,又出声喊了崔浔:“逐舟,你不是给秦女郎买了蜜果子么?不给人家尝一尝?”
崔浔脚下似乎有千斤重,迟迟站在原地不肯上前。
永昌见他如此拧巴,摇摇头走到秦稚面前,笑道:“吾与秦女郎也算有过数面之缘了,此刻既然遇上了,便同游吧。”
秦稚下意识退后一步,低下头推拒:“秦稚粗鄙,不敢和殿下同游。”
“走吧。”
永昌刻意略过她的话,一语敲定,半点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驸马听闻柳先生文采斐然,正好也一路探讨几句。”
攀上公主府,日后仕途自然平顺。
秦稚看都不必看,便知柳昭明此刻必然摩拳擦掌,大有满口应下的架势。
这些日子,柳昭明对她不可谓不上心,故而秦稚没有再拒绝,只是退到和昌身后,算是答应了这一说。
只是如此一来,倒是正好和后头的崔浔拉近了距离。
“崔直指。”
秦稚硬着头皮打过招呼,便目不斜视地跟着和昌往前走。
一行人各怀心思地朝前走着,兰豫为了后头至交,难得地放弃与永昌风花雪月,而是招来柳昭明比肩同行。
后头一下子只剩下崔浔与秦稚,相顾无言地走了两步。
“给你。”
突然有东西在秦稚手臂位置碰了碰,她偏过头去,只见崔浔目视前方,手里却朝她这头递了一包纸包。看着只是顺手而为,紧抿着的嘴却出卖他心中的紧张。
秦稚推了推,没好意思收。
“多谢,不过崔直指还是自己吃吧。”
崔浔又把纸包推了过去:“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不爱吃甜食的。”
秦稚自然记得,崔浔嫌甜食太过腻人,吃了总觉得最终一塌糊涂。他总是更偏爱咸口的。
一个来回下来,还是崔浔率先败下阵。他慢下脚步,转过头来,认真道:“你不必觉得如何,那日的话我明白。只不过你即使不愿意,我们之间到底还有一同长大的情分,我照顾你也是应该的。”
“我不会逼你。”
他的目光太过灼热,秦稚一时招架不住,胡乱抓了那包蜜果子,扯扯嘴角别开头。
崔浔手中一空,心里却慢了起来。眼看秦稚不好意思地别开头,他抬头望月,突然觉得拥闹人群也可爱起来。
前头几个人约莫听到后头的动静,不约而同勾了勾嘴角。兰豫回头道:“我与柳先生相谈甚欢,想去前头茶肆坐一坐,你们不必管我们。”
说罢,三人逃也似的快步离去,甚至不给秦稚反应的时间。
崔浔自然明白那两位是在帮他,没有柳昭明在,他的怒气散去大半,也自在许多。脚下一转,朝向另一个岔道:“兰豫与殿下最爱谈论诗书,你我也不好打扰他们。再过些时候便是陛下分撒喜气的时候了,我带你去看看。”
秦稚刚要拒绝,便又听他蹙眉道:“嘤嘤,难不成你我连好友都做不成?你总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怎么如今只是因为过往,便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么。”
江湖儿女自然不拘小节,其中包括做不成夫妻,还能做一回好友。崔浔准确扼住她七寸,说出来的话一步步打散秦稚所有退路。
秦稚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神,松口道:“怎会,我与崔直指自然做得好友。”
崔浔闻言,别过头才露出得逞的笑来,活似从人手中骗来吃食的狐狸。
中秋节上所谓的分撒喜气,其实是皇室历代墨守的约定。每逢八月十五团圆日,帝王便要登上柏梁台,将数万枚五铢钱洒落,与民间同欢。
而民众自可捡拾五铢钱,沾染皇室喜气。往往到了最后,都会有人群齐呼万岁。
崔浔护着秦稚,在人群里慢慢靠近柏梁台。越到里头,人群攒动得越发厉害。
“能抢到五铢钱的人,往后都会事事顺意。”崔浔一边小心顾着她,一边还要解释为何人人抢着要五铢钱,“你放心,我必然为你抢一枚。”
福气这东西哪能说抢就抢,秦稚对此一向无甚感觉。答应来柏梁台,凑热闹的成分更高些。她挤在人群里,望着柏梁台上一片明亮,拥着帝妃两人,看起来当真是尊贵无比。
然而他们来的到底晚了些,先到的人群哪里肯让开路来,放弃自己的福气。半晌过去,两个人不进反退。
崔浔被几个人踩了几脚,赶忙带着秦稚退了出去。
人员繁杂,万一不当心伤了秦稚反倒不好。他们一直退到人群最外围,与同样晚到的人站在一起。
四下一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遗憾声,立下明年再早些来的话,便专心致志做起看客来。
不过片刻,人群忽然爆发出响声来,秦稚连忙抬头,原来是帝妃开始撒落五铢钱。
在灯火映照下,铜板熠熠生辉,仿佛从天降落凡世,一时果然给人福气天降的感觉。秦稚虽对五铢钱无甚兴趣,却还是出神地望着,仿佛要把盛世之景刻入骨髓。
崔浔侧首望向她因为出神而微微鼓起的脸,心中有了想法。他把人又往后带了几步,安置在一棵树下。
“你在这里等等我,我马上回来。”
只待秦稚双眼眨也不眨地点点头,他回身朝里走。
忽然人群一阵惊呼,只见凭空跃起一人,借蹬青墙之力,灵活得仿若一只燕子。动作太过干脆利落,众人一时无缘见其真容,只能望见衣袂翻飞,那人快速伸手,在半空之中一抓,而后在空中一个翻身,稳稳落在人群因惊讶而空出来的地方。
如此才让众人瞧见,这位凭空摘取五铢钱的人,正是绣衣郎崔浔。
崔浔手里紧紧攥着那枚五铢钱,冲着高台上的萧崇高呼一声:“臣崔浔拜谢陛下赐福。”
此举博得萧崇抚掌叫好,崔浔才从人群中退了出去,径直走到惊愕的秦稚面前,一摊手,那枚五铢钱静静躺在他手心。
“摘来的福气,送你。”
第30章
四下人群看过一出精彩绝伦的表演, 又埋头去抢五铢钱,几乎无人在意这里。
望着掌心铜钱,秦稚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如果她开口想要天上月, 崔浔是不是也会想办法摘过来,递到她面前, 说一句,
——摘来的月亮, 送给你。
这种想法太过荒唐, 她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崔浔反手捏住她的手, 把铜钱塞入她手心:“不论如何,讨个彩头。”
很快,握着她手的人退开去, 半倚在树上,恰到好处说一句:“入乡随俗,长安习俗如此,也算是我略尽地主之谊。”
秦稚摊开手,正要开口, 却听身边有声音传来。
“孤倒是不如崔直指, 凌风摘币。”
二人齐齐回身,只见月色之下, 萧懋与一女子并肩而立, 含笑朝他们这里走来。
秦稚登时认出眉目和善的萧懋来, 收回手,跟在崔浔身后见礼。
如此日子, 向来是不大重规矩的,崔浔也只是俯身道:“见过殿下,良娣。”
秦稚恍然大悟, 那位端庄自持的女子,正是东宫良娣,梅相家中长女梅拂衣。前些时候黎随替她作画,基本也把长安勋贵人家说了个遍。
萧懋行至崔浔身前,笑道:“元贞见了你的身手,闹着要过来,倒是耽误你们赏月了。”说罢,他轻声喊了,“元贞,来见过崔大人。”
闻言,一个只及秦稚腰侧的稚童别别扭扭地从梅拂衣身后走出来,满面皆是对崔浔的向往,歪歪扭扭朝着崔浔见礼:“崔大人,元贞也想要五铢钱。”
萧元贞是东宫长子,既占嫡又占长,身份尊崇无比,加之这个年纪又是被惯着的,故而想要什么都是直言不讳。
秦稚原本便觉着那枚铜板烫手,如今正好有个机会交出去,闻言便蹲下身,摊手在萧元贞面前。
“小殿下要的,是不是这枚五铢钱?”
萧元贞咧嘴一笑,正要伸手去取,梅拂衣温温柔柔开了口:“元贞,那是崔大人摘来送人的。夫子如何教你,君子不夺人...”
“所好!”萧元贞回头抢先说出口,满面皆是骄傲,在得了自己母亲的夸赞后,他才回过头,把手背在身后,作势教育起秦稚来,“元贞不拿姐姐的东西。姐姐不乖,崔大人送给姐姐的东西,怎么可以转手送人!”
秦稚一噎,她也是头回被这个年纪的孩童教训。最要紧的是,于情于理,她都没法和这个豆包还嘴,只能听他继续讲理。
“崔大人那么喜欢姐姐才会送东西给姐姐,姐姐应该好好藏起来才对。别人喜欢元贞,送来的东西元贞都好好藏着。”
孩子眼中的喜欢,不过是我愿意与你玩,和成人世界里的喜欢是截然不同的。因此他毫无负担说出喜欢的时候,在场众人皆微微一愣,转眼也只当玩笑话听过。
秦稚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中到底有些不一样的滋味,掌心五铢钱隐隐发烫,她摊手愣在半空。
同样被孩子戳破心思的崔浔不自觉紧张几分,生怕秦稚不管不顾地把五铢钱还回来。
萧懋见状,道:“秦女郎不必放在心上,元贞尚且年幼,童言无忌。”他把萧元贞牵回身侧,替崔浔找补,“秦女郎大约不知,民间有言,福气每转送一次,便要削弱赠者一分。秦女郎即使为崔直指计,也该妥善收好,免得崔直指福气外散。”
秦稚总觉得哪里不对,怎么民间说法如此之多,不过转念一想,堂堂太子倒也不必睁眼编瞎话来唬她。各地风俗有异,天子脚下与别处有些不同也是情理之中。如此想着,她攥住五铢钱,收了回来。
崔浔顿时舒了一口气,略一点头同太子道谢示意。
柏梁台上又是一捧铜钱洒下,人群攒动起来,秦稚失神望着,眼前景象却并未进入心中,她满心都被掌中膈着的五铢钱填满。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身边的黄门从人群里领来一人,俯身行参拜大礼,毕恭毕敬地把手举过头顶。
“参见太子殿下,愿殿下福寿绵长。”
被如此打岔,秦稚也收回目光,站在崔浔身边朝那人望过去。
那人正好抬起头,露出被包裹着的一只眼,如见天神般望向萧懋。
“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