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崔浔忍着痛谢恩,退到萧崇身侧,却又听到人闹将起来。
“陛下,石碑之中被人动过手脚,汉白玉中间被填入了普通石料,是而不堪一击!”
崔浔抬眼望去,说话的人是位姓刘的太祝,专司祝祷之事,今日特意被点在随行之列。虽被砸得有些头晕,他还是浮出个念头,混乱之中,怎么这位刘太祝还记得去探查汉白玉石碑,这大抵不归他管。
诚然,在大事面前,这等微末小事便不足一提了。萧崇闻言,脸色大变,遣杨子真捧了一把碎石过来。
只一观,便是风雨变幻之势。
那捧碎石里混杂着汉白玉和普通石料,足可想见,是有人把汉白玉中间掏去,换做普通石料,以期蒙混过关。
“好个梅嘉平,敢拿这等事来糊弄。”萧崇重重哼了一声,手一指,正好指向崔浔,“你去办,惊扰方尽亡灵,若属实,不必来报,斩了。”
随行的萧懋下意识求情:“父皇,此事倘有内情,嘉平不至如此。”
“管好你自己。”萧崇抛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转而问询太祝:“今日之事,可有碍方尽与朕,该思如何做补?”
连太子都被训斥,此事显见触了萧崇眉头,太祝轻易不敢言,生怕惹祸上身,喃喃几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正在此时,有个还算熟悉的声音响起,不卑不亢:“陛下,常言岁岁平安,此兆未必大凶,许是姜将军泉下有言相托。”
一片静默里,突然响起这么个声音,不论如何都是极招人眼的。崔浔抬眼望去,眉头皱了起来,回身去看太子。
果不其然,萧懋的表情并不比他轻松多少,甚至手中攥紧拳,牙关紧咬。
第32章
来人再熟悉不过, 正是中秋节上被萧懋严词训斥过的戚观复。
他早已改换衣着,一身素色长衫,与此处青山化作一体, 看着极不惹眼。
“天子近前,岂敢妄言!”
萧崇不知为何, 似乎对他口中的吉兆大有兴致:“说说看。”
戚观复伏地一叩,娓娓道来:“素闻姜将军军功彪炳, 拜为上将军, 驱郎逐虎不在话下。其功盖世, 岂是区区一方石碑所能尽述,草民愚见,与其费尽心力, 粗粗几笔框定将军生平,不如诉诸百姓之口。”
他面上云淡风轻,大有不以物喜的隐士之风:“口耳相传,方能让将军万古流芳。”
说罢,他深深拜了下去, 全然不顾身下尚有石碑碎渣。
萧崇不置可否:“粗鄙之见。”
天子发话, 身边的人自然奉为圭臬,操戈上前拿人, 预备治他一个擅闯之罪。
恰在此时, 萧崇却忽的笑了, 朝他走近两步:“不过还算有些意思,叫什么?”
“草民戚观复。”
“赵国旧臣。”萧崇望向他那只瞎了的眼, “可惜盲了一目。不过既是你提出来的,便去太学修著方尽生平吧。”
崔浔额头忽的跳了两下,直觉告诉他此事有些不妙, 然而萧崇是何等人,做下的决定几无更改。
没想到戚观复竟绕开萧懋,直接借萧崇之手入士。只是今日戒备森严,若无人首肯,区区一个戚观复如何能混入其中。
思至此处,崔浔不动神色地瞥过众人,大多小心翼翼地打量戚观复,并无甚异色。甚至连杨子真,也只是专心望向自己的刀柄,偶尔转过手腕。
此事被戚观复打了岔,萧崇倒是没再追究吉凶之说,摇头叹着气退到一边。
“让人重新筑碑。”萧崇将监管不力的罪责怪在萧懋头上,并未回头看他,说话间也略带愠色,“崔浔,去查,有干系的人一个都不许放过。”
崔浔明白,萧崇此番没打算放过梅嘉平。
说是借题发挥也好,隐忍多时也罢,萧崇想办梅嘉平的心思不是一天两天了。作为心腹之臣,崔浔知道的不算少。
治粟内史这个位置握住大周经济命脉,军备物资、土木建设凡需问此拨款,而此处本该有能臣任之。而梅嘉平却因为其父为相的缘故,稳坐此位多年。
若是中庸也便罢了,偏偏梅嘉平资质平平,野心却大得很,数年里借口火耗,贪墨了不少银钱。萧崇前两年便想办了他,奈何抓不住一个把柄,只能放了过去。
崔浔与梅嘉平不对付,也有此一层原因在里头。
他微微抬头,正见萧懋似乎想求上一两句,张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崔浔自然会秉公执法,送走萧崇后,便带人勘过碎石,将几个负责采石、筑碑的工匠压回绣衣司里去。
寻常百姓常言,绣衣司后头便连着阴司,但凡进去了,生平偷过几只鸡都交代得一干二净。崔浔从前不知道何处传出去的谣传,将干净敞亮的绣衣司比作阴司,那他便是坐镇其间的阎罗了。
谣言有谣言的好,那几个工匠刚被丢进绣衣司,家伙事刚亮过相,便哭着同他这位崔阎罗一五一十交代。繁杂无用的信息里,有一个采办招认不讳,直言为梅嘉平所迫,暗中偷换石料。
如此一来,午后刚过,绣衣使便包围了梅府,里外搜个干净。
“崔浔,你敢!”
崔浔将满箱金银扣上,毫不留情道:“梅大人都敢做此等事,崔某又有何不敢?”
甚至连第二句话都懒得同他废话,拖着人丢进了绣衣司里,只等核查过贪墨数额,便能上呈天听。
如此忙碌一整个午后,天上下起密密细雨来,崔浔才从绣衣司里撑了把伞,从偏门离开。
果然已是入秋时分,雨水落在身上,有些汗意顺着衣领往里透。
崔浔没有回府,转而去铺子上买了袋蜜果子,熟门熟路地往隐朝庵去。
他记得,中秋赏月的时候,秦稚爱吃这个,最后一粒滚落的时候还有些遗憾。
把纸包小心翼翼地收好在胸前,这把伞太小了些,勉强遮得住人。崔浔想着,湿了人晾一晾也就干了,吃食湿了,那就不美了。
那座熟悉的院墙越近,他心里便越发雀跃,直到瞥见院门敞开,书生抱篮站在檐下与秦稚有说有笑。
崔浔脸上的笑意突然敛了,手掌不自觉攥紧伞柄。
又是柳昭明!
他大步而去,两人交谈声清晰起来。
“女郎不必送了。”
“雨大,柳先生再等等吧。”
崔浔木着一张脸,分寸正好地停在柳昭明身后,雨水顺着伞骨,尽数落在柳昭明颈上。
柳昭明被冻得缩了缩脖子,正要往里靠几分,忽然觉出些凉意来,好奇地回过头。
这一回头正好对上不甚愉悦的崔浔,尤其是握着伞的手指指节发白。
“...崔直指。”柳昭明猛地一惊,背靠在青墙上,磕磕巴巴说道,“今日真巧啊,草...草民先走了。”
说罢,他不管不顾地把篮子往秦稚怀里一塞,着急忙慌地便要夺路而逃。
然而崔浔心中不爽快,又不敢跟秦稚发脾气,只能扣着柳昭明,不让他走。
“今日如此大雨,柳先生不看顾着书摊,怎么有闲暇来此处?”
柳昭明心中一跳,闭着眼睛一股脑把前后因果说了出来:“回崔直指的话,家中的母鸡下了些鸡卵,怕女郎在庵中清苦,特意送些过来。因是荤食,不好污了佛祖,才往侧门来。其余的草民什么都没说,也没想。”
他说话极快,到最后竟还有些委屈,急得带了些哭腔:“不敢骗崔直指,可否容草民告退。”
“你走你的,我何时拦过你?”崔浔语气比这场雨更凉,他鼻尖哼了一声,忽然对上秦稚投来的目光,杏眼里警告意味不言而喻。他慌忙把伞往柳昭明手里一塞,“雨大,柳先生慢行。”
柳昭明陡然接受到善意并一把伞,犹豫着不肯收,正要开口,崔浔却轻声打了个喷嚏。他哪里还敢留下,别说是一把伞,就是给他一副镣铐,如今他都照收不误。
雨帘里,书生背影消失得极快,像极了四处窜行的野猫,转眼便没了踪迹。
秦稚抱着一篮鸡蛋,愣愣道:“原来柳先生的动作如此敏捷,倒像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崔浔点点头,附和道:“是,从文大约是委屈她了。”
雨势渐渐大了,秦稚收回目光,一时觉得这事又难办起来。庵中没有备用的伞,崔浔把伞给了柳昭明,难不成他要在此处等到云收雨歇?秋日的雨,连下一整日都是常事。
屋檐不过窄窄一片,与树荫勉强才能遮住个人,此刻雨一大,便聊胜于无了。崔浔额前沾染了水汽,发丝凝成细绺,搭在脸上,浑身上下大多惹了湿意,他偏偏还把手护在胸前。
“崔直指,秋雨伤身,到里面坐一坐吧。”
看着那双濡湿的眼,她着实硬不下这个心,带着人走了进去。好在此处只她一人住,不会惊扰到姑子们精修。
秦稚想着瓜田李下,没敢把人往房里带,妥善放好篮子,转而搬出两把藤编的小椅,并排摆在廊下。
“热水驱寒。”
她又进了房中一趟,取来一杯新煮的茶并一条没来得及用的巾帕,递到崔浔面前。
崔浔这才把护在胸前的手松开,淘淘搜搜地摸出一袋纸包:“我看你之前爱吃。”
难为他浑身湿个透,唯独胸前一片大干,可见护得极好。
“崔直指冒雨前来,便是来送这个的?”秦稚有些难以置信,迟迟没有伸手去接。
崔浔学着柳昭明的方式,把纸包往她怀里一塞:“柳先生冒雨来送鸡卵,与我这般动作是一般无二的。皆是出于关爱好友之心,总不能你收了他的,不收我的吧。何况你若是不收,我这场雨淋得也便无甚意义了。”
道理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秦稚低头看看怀里的纸包,一点雨水都没沾染,抽了抽嘴角,又把热茶递过去。
没有被拒绝,崔浔面上露出些得意,抬手去接热茶。
水杯交接之中,秦稚忽然瞥见崔浔手背上留下的抓痕,几道深浅不一的血痕引人发怵。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秦稚偏过头,仔细打量那几道血痕,还未结痂,似乎也没有怎么好生处理,看起来像是新添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动物抓伤的?”
崔浔不想她害怕,举起另一只手接过茶盏,把伤了的手缩回到腹前:“不留神划伤的,没什么大事。”
秦稚始终没有把目光从他的手上移开,正色道:“受了伤为何不去好好处理,你行走间脚步不似往常稳健,脊背微微弯曲,除了手上,背上和腿上也伤了吧。”
“小伤。”崔浔一僵,下意识地把腿屈了起来,“本来以为你看不出来。”
忽然,他又笑起来:“嘤嘤,竟不知你如此关心我,不过几步,连我步子虚了都看得一清二楚。”
第33章
秦稚白了他一眼, 回身又一次进了房里。
未几,她捧出一个四方的小匣子来,掸去盖上的薄灰, 掀盖取出一瓶药来。
“房里只有这些,将就先处理一番, 等雨停了再去找医师好好包扎。”
说罢,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多管闲事, 别开头去看雨帘。
崔浔手心被塞进一个莹白色的瓷瓶, 承载着不必言说的关心。他抬眸望向秦稚侧脸, 半仰着的头被飞溅来的雨丝击中,睫毛微微扑动,轻而易举拂动他的心。
换做别人来劝他, 未必好用,但是秦稚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