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有损英名的事多说无益,尤其是在崔浔面前提起, 脸上如何挂得住。
秦稚笑着哼了一声, 也没继续说下去,好汉尚且不提当年勇, 何况彼时他们两人皆落魄。
说来也巧, 两年前出事那档口, 秦稚只身前往沧州寻阿爹,其实是见到了秦牧尸首的, 一箭穿心,死了还被悬在旗上以儆效尤。秦稚带着兰深的信物去太守府要个说法,反倒被乱棍打出, 硬在她身上按个叛贼之后的名声。
秦稚那时莽撞,一口气咽不下,趁夜去劫阿爹尸首。庄越仁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烧个干净,只让她趁乱抢出来一柄跟了秦牧多年的错金刀,而后追杀她的,便是那伙人。
那时她也没打赢,只是运气比较好,无意间被一户人家的厨娘救下,安置在杂物堆里,靠着残羹冷炙苟且保命。遇到季殊入府偷盗时,她身上伤痕未愈,将将能靠坐起来,只剩下五感通透,在夜风里察觉有人潜入。
一府之人正酣睡,季殊又迷晕了看门狗,如入无人之地。秦稚念着厨娘的滴水恩,挣扎着放了一把火,算是提醒府中众人。可惜的是,季殊虽险些翻船,却还是秉着贼人的操守,翻墙而逃,等人从床上爬起来时,他早没了影。
如此一来,秦稚和收留她的厨娘便被府里的人扭送至太守府里,又落回庄越仁手里,以肆意纵火伤人之罪,从重判处,厨娘当即被杖毙,秦稚也在奄奄一息间被丢到了城东乱葬岗。无人知晓,她一个如此畏惧鬼怪的人,是如何拼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秦稚心神不定,抬眼觑向身边的崔浔,犹豫着问道:“我们出去了,庄越仁那边...”
崔浔伸手抚过她发顶,既是宽慰,也是他心中所想:“该好好查一查他了,如此行事,哪怕不是有人授意,想来也是心中有鬼。放心,他跑不了的。”
一早便看出嘤嘤与庄越仁之间有龃龉,到时没想到庄越仁居然视性命如草芥,甚至敢肖想嘤嘤的性命。这群人的功夫他见识过,一两个还好,若是一群人直奔而来,连他都招架不住。
若是嘤嘤当初没有逃过去...
崔浔不敢深想下去,搭在秦稚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说出句全然不搭噶的话来:“等回去了,我让母亲为你求道平安符。”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的嘤嘤就该处处刻刻都周全,最好连神佛都庇佑她。如此想着,一道平安符似乎还不够,他还该去庙中为嘤嘤在得道高僧那里寄个名,如此才妥帖。
闲话说着,季殊突然顿住脚步,回头问秦稚要刀:“前头有藤蔓,不好过去,你扶着他,刀给我。”
秦稚望去,去路确实被藤蔓堵了个严严实实,她倒也未曾多想,手一抬,把刀丢了过去。
谁知季殊遥遥把刀接入手中,神色陡然间生了变化。他随意扯扯嘴角,调转脚步朝秦稚与崔浔走来,满嘴不在乎:“我一早说过,没必要的人,活着也是受苦。看在我与你们的微末情意上,我下手尽量快些。”
他往回走着,顺势架起刀,一改往日油腔滑调的模样,拆伙竟来得如此突然,打得他们有些手足无措。
秦稚惊觉,落难时的相互依傍,让他们一时忘了眼前之人是个贼,在他眼里,没有所谓道义。
崔浔护着秦稚慢慢往后退,脑中闪过许多头绪,一时间对季殊翻脸不认人的做法有了解释。
“你最初并未动过杀我们的念头,你最开始便是奔着账本来的,或者说,你原本便打算让账本落在我们手上。夜探梅家祠堂,诱导杨家旧部说出账本位置,这件事你一人也能做到,而你却要我们去查。”
季殊动作不快,皆是凡胎肉骨,高崖坠下怎么可能毫发无损,不过是勉强装着。他拖着一条腿,慢慢逼近。
崔浔不慌不忙,继续道:“不出意外,崖壁上你也不会来抢账本,可惜庄越仁横插一脚,反倒引得我们对他起了疑心。也正是在我们说到彻查庄越仁之后,你神色大变,横刀相向。”
“确然没凭没据我不好下决断,不过都要死在你刀下了,猜一猜也没什么紧要吧。”
他步步退后,突然踩到一根树枝上,微不可查地把秦稚往身后塞了塞,大胆揣度:“单单一个庄越仁牵扯不到你头上,可如果是杨家授意你呢?当年兰深自刎,杨子嗟便率众退敌,领受军功,怕是冒领来的吧。杨家处处被兰家压一头,到了战场上又是坐镇后方的监军,前线急报,他若是迟迟按兵不动,兰深自然活不久。”
季殊右脸微微颤抖一下,动作迟钝地继续往前,对他的话置之不理。
崔浔轻叹口气:“庄越仁当初握住的把柄里,大概有杨子嗟按兵不发的一份,继续往下查,谁都讨不了好。而你,名为盗贼,实则听命杨家。此行前来,怕是既想借我手解决梅家,最好再毁了庄越仁手里的证据。”
无凭无据说出这么些话,在绣衣使手里是少有的。崔浔今日会如此说来,不过是仗着对人心的三分把握。
季殊虽为贼,甚少在长安现身,更不必提入宫冲撞杨夫人。秦牧为人,将忠孝节义看得何等重要,又岂会贪生逃亡。最后便是庄越仁,贪腐之罪,还不至于他铤而走险。
许多怪异的事凑在一起,也便催生出他这个尚算合理的念头来。
季殊低低笑了声,越发像鬼魅。
崔浔又道:“杀了我们,自然有杨家的人护你离开沧州。不过那些人想来很快能追来,我好奇的是,你眼下如何脱身。”
季殊身边没有杨家的人跟着,这是崔浔一早便察觉出来的,以他的功夫,单枪匹马怕是也不好闯出去。
“不劳你操心。”
崔浔也是料到不肯说,索性大大方方道:“那就打吧。”
未成想,一直缩在后头不说话的秦稚突然跳了出来,手里还捏着根捡来的树枝,站在两人中间,面朝季殊做出备战的姿势。
季殊突然止了脚步,嗤了声道:“也好,你当年放火烧过我,也该讨回来了。”
崔浔连拦都来不及拦,只见两人登时扭打在一处。
树枝对上弯刀,不战便已拜了下风。秦稚深知这一点,没有拿树枝直接去同他拼杀,反而直冲季殊腿弯处挥去。虽是树枝,骤然打在皮肉上,到底还是痛得很。
“嘤嘤...”
季殊连连退了几步,原本便伤了的腿此刻愈发不灵便,一时竟被她打得有些无还手之力。他若尚且健全,许能与秦稚一战,然而此时身上带着伤,连拖延的本事都没有,几招来回,被逼着单膝跪倒,手中的刀还被人剿走。
技不如人,他也未曾多说什么,面上笑着,眼中却空洞不见底。
崔浔慢慢移了过来,朝着季殊袖口处一点寒芒望了眼,似下了何种决定一般,为难着开口:“杨家当真值得你如此卖命么?眼下艰难,倒也不必自相残杀,等出去了,我放你走。”
季殊与秦稚一时都未反应过来,诧异地望向他,见他神色不似玩笑,季殊才轻笑一声:“崔大人,你的原则呢?我是贼,放我走?呵...”
崔浔俯身拍拍秦稚的肩膀,要她放下刀。
若不是被逼到绝境,秦稚也没动过什么杀人的念头,只是觉着季殊趁人之危属实下作。她初时并不肯放下刀,不过既然崔浔说了话,也只是略顿了顿,便乖顺地照办。
崔浔就近为自己寻了根用来支撑身体的杆子,走在前头:“在性命前头,原则倒是可以放一放,想法子出去吧。”
话里的性命,倒不是他自己那一条。方才他们交手之时,崔浔站在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季殊还藏着袖箭。自己本想出声提醒,却不料季殊从头到尾,都没有拿袖箭伤人的意思。袖箭小巧,哪怕是处在下风,也能在一瞬间释放,扭转局势。
然而季殊没有,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没有动秦稚,便足以让崔浔把自己的原则往下降上那么一寸。
短短这么点功夫里,他们拆了伙,又不得不绑在一起继续前行,人心隔着肚皮,突然没有了开始的活跃,各自闷着头朝前走。
第46章
一条路从明走到暗, 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
密林里狭路相逢,各自拔刀为战,血肉翻飞, 刀尖划破衣衫的声音分外明显。
秦稚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一脚踏在泥泞里, 满面壮烈。
不知过了多久,站着的也不过寥寥几人, 在风雨里一甩刀, 越过崔浔, 直奔秦稚双目而来。
“躲开!”
季殊忽的回头,手一抬,留了许久的袖箭擦过秦稚脸颊飞去, 击飞链刀,正中那人眉心。出手利落干脆,半点也没有犹豫。
依傍着袖箭,他们勉强有一战之力。
尤其最前面,还有崔浔挡着, 能挨近秦稚的不过尔尔。
所以当那把刀劈向崔浔之时, 她甚至来不及扑上去,眼睁睁看着崔浔在自己面前倒下。
...
“崔浔!”
眼前景色快速飞转, 最后定格在崔浔临了那一眼, 秦稚忽的惊醒过来。
哪里还有什么密林, 不过枕被上她留下的几根青丝。
原来是做梦。
秦稚用手擦了一把脸,所触到的是梦中与现实同存的满面泪水。
窗外也是一片明亮, 半点阴影都瞧不见。从密林里出来已经过了一整日,她有些脱力,睡到了第二日午后。
回想起脱险之时, 她尚有些后怕,虽不如梦中那般,却也算是凶险至极了,若非季殊准头还算不错,没有浪费仅有的几只袖箭,怕是真要殒命在那里。
正想着,肚子自然地叫了声,秦稚忙慌从床上爬起来,换过一身衣裳,随手绑着头发往楼下走。
虽过了午饭时候,楼下却也还算热闹,黎随坐在桌前,百无聊赖地看着来往行人。
秦稚出声同他招呼:“黎大人。”
黎随应声回头,自然地吩咐谭渊:“去让他们上吃食。”
客店老板动作极快,没等秦稚在黎随对面坐稳,便亲自捧着吃食殷勤送来,一看便无人动过,特意为她准备,甚至还冒着丝丝热气,想来是在炉上温着。
人饿了,脸皮自然也厚了。秦稚也明白这些饭食专门为她准备,倒也没有甚不好意思,端起饭碗扒拉几口,觉着每一样都合适得很。
黎随调换方向,半靠在桌上看她吃饭:“慢点吃。”
虽是这么说着,看秦稚吃得如此开心,他也拣出双筷子,在几道菜里都尝过一遍。甫一入口,他便悔得肠子都青了,吐着舌头要水喝。
“这么辣!”
黎随向来吃不了辣,对于辣椒的概念也只停留在赤红一片,倒是没想到那青色的也这般辣。不光辣,还很是麻最,他伸手摸摸唇瓣,还好,还在。
秦稚吃下半碗饭,回身望见黎随涨红着脸猛灌水,属实有些有趣。
“难怪崔浔不让我吃,他果然还算仗义,没害我。”
提起崔浔,秦稚问道:“他人呢?”
身边谭渊面有悲色,回道:“有两位兄弟殒身,怕他们不能魂归故地,崔直指命人捉拿庄太守之后,便亲自去为他们收敛尸骨了。”
秦稚一时默然,那两位绣衣与他们自己跳崖不同,是先被人刺死才摔落,半点生机也没有。
“可是崔浔的腿...”
谭渊摇摇头:“直指说两位兄弟是他带出去的,也合该由他带回来,谁也拦不住。女郎还睡着的时候,找医师来看过,也包扎过了,说是有些移位,没伤到根骨,之后好好养着就行。”
倒也不是谭渊特意将这事往小了说,而是在他看来,比起崔浔过往的伤,这点属实排不上号。毕竟有过腹部挨上一刀,还要继续追人的先例,崔浔在他眼里,和神仙也只差不会飞了。
然而秦稚却没心思吃饭,手里捏着筷子,下意识在饭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没头没脑问了句:“黎大人,我是不是对崔浔不大好啊。”
黎随把整壶水灌入腹中,尚觉不够,正剥着一个橘子,闻言一用力,拇指整根没入橘子,不可置信道:“你可算察觉到了?你对他那哪是不大好啊,你对他简直是太不好了!”
他显然没明白一件事,女子口中的话大多是自谦,你若是当真顺着说下去,便该做好受磋磨的准备。
果不其然,女儿家的自尊心在此刻作祟起来,秦稚放平筷子,先是喃喃为自己分辩:“...我哪有...”
不过说到后头,她自己也有不好意思起来,扶着额头避开黎随的目光,又问:“还请黎大人指教,我何处不好,又该如何自勉?”
黎随思忖片刻,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含糊其辞道:“不大好说,只是觉着你不大爱搭理他,他和你说上三句话,你便急着赶人,或许你多和他说说话?总归你对他好些。”
看他老神在在的模样,秦稚一时倒也信了十分。梦里情景十分可怖,眼一闭,崔浔苍白的脸仿佛又近在眼前,激得秦稚原地打了个寒战。
以她有限的认知与黎随的话瞧来,应是她平日着急忙慌把崔浔往外推,心里那点愧疚作祟,才在夜里让她尝一尝失去的味道。
那滋味属实不好受。
梦里的失落延续到现实里,秦稚只埋头不知想些什么,故而直到崔浔收尸回转,一眼瞧见她眉头拧成结,坐在大堂里长吁短叹。
他心思一转,往秦稚身边一坐,手里的东西顺势递过去:“刀找回来了,我也擦过了,庄越仁也被擒了,至于季殊,我只放他一次,日后还有机会抓回来。你...你不必不开怀了。”
显然他有些误会,以为秦稚忧心的是那些不相干的事,甚至连季殊都提了一嘴。
这倒是让秦稚愈发纠结起来。本来愁得便是枉担崔浔的好意,谁知他一出现,心里的愧疚愈发明显起来,眼前死后又是那片血肉模糊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