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可放在杨家和包庇杨家的萧崇眼里,这便是个眼中钉。何况秦牧的罪名没有洗净,让秦稚背着如此重的包袱,受万民指责,这些绝非崔浔所愿意瞧见。
他硬着头皮道:“梅家拘禁杨家旧部,若非当年之事有异,想来也不至于如此,故而有此猜测,想从庄越仁口中挖出真相。”
谁知兰豫斩钉截铁道:“秦女郎是秦牧的女儿,她曾在幽州数日,亲眼见我兄长如何绝望自刎。”
崔浔一愣,不知他如何知晓这些。
兰豫攥紧手中的杯盏,轻笑一声:“白日在宫门之外,她自己同我说的,还将此物交还于我,说是兄长遗物。”
他从袖中视若珍宝地取出一粒赤色宝珠,仔细看去,上头有刀剑划过的痕迹,被人粗糙地穿了洞,拿红绳缀好。
“这是兄长随身佩刀上的琉璃珠,母亲特意从佛寺求来,有安抚亡灵,保他平安之意。秦女郎说,佩刀后来断成三截,她只能保下这一粒琉璃珠。”
崔浔了然,秦稚大概觉着自己蒙受兰深的恩惠,总要把他的遗物送还故地,此前没机会,今日本以为能真相昭明,才趁着机会,在宫门前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
“你爱惜她,不想让她卷进来,我自然明白。”兰豫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可是崔浔,我兄长死得不明不白,哪怕无力为他平反,我也该知晓真相。”
崔浔无法,也知道兰豫如此许诺,必然不会轻易食言。他慢慢从遇到季殊讲起,只是完整地将这个故事陈述,没有加半点自己的猜想,仿佛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传达者。他深信,萧懋和兰豫自然有自己的判断,不需要他画蛇添足做什么引导。
事实就是事实,绝对不会因为一两句话而被曲解。
兰豫皱眉听着,兰深殒命之后,母亲也郁郁而终,父亲被削去爵位,他也只能做个闲散之人。这害得他一家寥落的祸首,如今居然逍遥法外,甚至还有上位者不顾一切地庇护,可见世事公平很多时候只是一句空话。
“可惜杨家旧部被季殊杀害,其他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些事。”
萧懋接着道:“如今杨夫人病重,父皇挂心日久,命人于灵台之上祷告。为安杨夫人之心,故而才轻纵杨家。”
崔浔则以为不然,萧崇何等铁血手腕,又岂是会为了女子频出昏招之人,哪怕如今年近迟暮,雄心壮志未改。在他看来,放过杨家,许是因为良将难求,故而轻易不肯动杨子嗟。毕竟说句难听的话,杨子嗟到底善战。
只是他缄默不语,静静听着萧懋与兰豫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黎随头脑简单些,直言:“若是率先从庄越仁口中问出真相,想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包庇杨家吧。”
这确实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可如此一来便是明晃晃打了萧崇的脸,在他不得不给天下子民一个交代之后,萧懋和兰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些道理萧懋想得通,可崔浔怕兰豫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真就做出饮鸩止渴的事来,这才出声道:“庄越仁如今在刑部大牢里,若无帝令擅闯,是为重罪。”
他对上兰豫的双眼,分明在他眼里看不出清醒来,愈发担心:“成渝,这事法子千千万万条,并非只此一路。只要庄越仁还在,我们就还有机会。”
兰豫勉强扯了个笑,胡乱抓了杯酒,满口咽下,被呛得猛咳两声:“...好,我知道了。何况,我便是有心,如今也无力。”兰家无势,他除了有个驸马的名头,其余同寻常百姓无异。
此宴终归还是草草收了场,败兴而归,下人送走贵客,偌大的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兰豫手中来回摩挲着那枚琉璃珠,心中愈发烦躁起来。他明白崔浔所言是为他好,可生了根的仇恨哪里就有那么容易压下去。
一想到杨子嗟如今封侯拜将,都是踩着兄长的尸骨,只觉得浑身似乎被一座大山压着,让人透不过气。他下意识地挣扎,手臂一挥,手边的杯盏顺势滚落在地。
换完衣裳的永昌过来寻他的时候,那杯盏正好落在她脚尖。永昌挥手退了同来的婢子,屈腿在兰豫身边坐下,双手攀附着兰豫的手臂,把头轻靠上去。
“兰豫,外面雨停了,不过月亮还是没有出来,你猜是为什么?”
兰豫愣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木木道:“我猜不出来。”
永昌轻声道:“因为月亮不高兴,所以躲起来了。”她伸手与兰豫十指相交,里外把那只大手包在自己手心里,“我的月亮也不高兴了,躲起来不让我看。”
兰豫鼻尖有些泛酸,兄长与母亲走得早,父亲终日沉湎悲伤之中,是和昌千方百计下嫁于他,给了自己一个完整的家。
于他而言,兄长要紧,永昌也要紧。
“我不会躲起来的。”
永昌展眉笑了笑:“躲起来也没有关系,我总会找到你的。”她把手缩了回去,在袖中摸摸索索,“我要哄我的月亮了,你把眼睛闭上。”
兰豫乖巧地闭上眼,黑暗中感觉永昌把他的手摊了开来,有个冰凉坚硬的物什被塞到自己手心。
“好了,睁开吧。”
他应声睁眼,却在触及手心之物时一时愣怔。手掌大小的一方玄铁令牌如今被交到他手里,无异于交了一支军队给他。
永昌公主受宠,除却封邑远超皇子之外,萧崇曾暗中给过她一支亲兵。人数不多,但各个皆是好手,只听命于永昌公主,若无玄铁令牌,连萧懋都调动不了这一支军队。
兰豫自然知道这支军队,可未曾想过他的苕苕居然直接给了自己。
“你...”
永昌回握住他的手,浑身轻松道:“他们跟着我当真是闲着了,终日除了替我上树摘风筝也没别的事了。你如果觉得兄长之死有问题,想做什么,至少自己还有道护身符。”
玄铁令牌承载着一个女子最热忱的爱意,兰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居然问了如此一句话:“你就不怕我做什么错事?”
永昌一笑:“你做的事,都是对的。”
因为足够了解,也因为足够的爱,和昌才会毫不犹豫地把东西交给他。
半晌之后,永昌又道:“兰豫,等此间事了,我们生个孩子吧。”
从前她觉着孩子这事有些讨人烦,可如今她却变了主意,生一个小兰豫出来,该是件多有趣的事啊。
兰豫收好令牌,搂住永昌,总算由衷地笑了:“好。”
第49章
崔浔自坐上绣衣直指以来, 全年无休,连新春佳节,若是有急召, 也只能丢了家里人匆匆忙忙赶去。
像如今这样闲暇的日子可真是头一回,倒让他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今日日子还早, 崔浔照旧早早起了床,没急着去打扰秦稚, 一人在院中练武。
等他练完一遍, 忽然在墙头传来一阵鼓掌叫好声。
他抬头一望, 两处宅子毗邻的矮墙上,秦稚正坐在上头,晃着两条腿看他, 叫好声正是她发出的,也不知看了多久。
这样的情景,让崔浔恍惚间以为回到了蜀中那段时候,半大的小丫头和如今袅袅婷婷的人影重叠起来,他冲秦稚招手。
“小心摔下来, 没人接着你。”
秦稚也如从前般, 从墙头上一跃而下,掸掸身上的灰, 满不在乎道:“胡说, 你不是在下面吗, 你会接住我的。”
崔浔拿帕子揩揩汗,笑着问她:“有正门不走, 偏要走这种路。我带你出去走走?”
来长安时日久,秦稚只在柳昭明的带领下走了几个地方,自然不及崔浔这等, 手段通天,能带她去不少柳昭明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秦稚这几日仔细观察,终于确认他腿伤当真无事,才嘻嘻哈哈应了。
崔浔随手取了件外衫,往身上一罩才发觉,这衣裳是件天青色的,正配今日碧空如洗。
“走吧。”
不得不说,世人皆爱美色,男女无差。崔浔往日冷着脸,穿得衣裳又多是黑白,捏着根乌漆嘛黑的节杖,哪怕是谪仙,也少有女郎敢欣赏。
今日却不同了,身边站着个秦稚,他一路笑意都未曾收敛,天青色外衫罩着,直引得一路女郎频频回首,小声与女伴议论。
“我是不是瞧错了,那位似乎是绣衣直指?”
“我也觉着像,我姑母邻家从前犯事,我曾见过一回,应当是他。”
“以前只觉得这位大人凶悍,没想到笑起来,竟是如此风采。瞧他侧首同身边女郎笑的模样,可真是让人羡慕。”
“谁说不是呢,也不知是谁家的女郎,看着也不过尔尔...”
最后一句话正巧落在崔浔耳里,引得他一时皱眉,回身拦了那两位女郎的去路,勉强还算客气道:“她很好。”
只是这份客气,落在那两位女郎眼里,便是十足的威胁,险些跌坐在地,颤着嘴不知说些什么。
秦稚耳边声音突然消失,转而一句“她很好”传来,引得她急急忙忙回身拉了拉崔浔的手:“走了,我想去那边看看。”
如此算是拉开了崔浔,可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怕是“她很好”只是一个引子,之后准备了千字长文详细论证,何为“很好”。
秦稚很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及时拉开了他:“你们长安都是如此的吗?”
都是如此把人家背地里的话拿到明面上说的吗?
然而崔浔又一次曲解了她的意思:“也不是每个长安人都喜欢背地里对人评头论足的。”
秦稚一噎,没有纠正他,松开他的手往边上的摊贩处凑。
这是一处卖面具的,比起其他物什来有些格格不入,这不过供人取乐,做工也不算精致,自然没能吸引太多人驻足一观。偏偏秦稚喜欢,捧着一个粗糙的狐狸面具在脸上来回比划。
她还在心疼那个被季殊踩烂的面具,没能及时讨个说法回来。
可惜烂了的就是烂了,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秦稚一时有些怅然,一个面具都能有如此大的差别,沧州向来也不是以面具闻名的。
只是她不知,沧州那个面具,是崔浔挑挑拣拣许久,才送到她手里的,所谓什么无意瞥见,不过是要她毫无负担地收下。
崔浔见她捏起那个面具,自然明白秦稚在想什么,一同凑到面具摊上,从一堆粗糙的里挑选能入目的。
“这一个如何?”
摊主大约是为了应景,也在自己脸上戴着个猪脸面具,两颗獠牙格外真实,与摊上摆着的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此刻见这两人来回翻找,面上流露出不满,他发出粗粝的声音,似乎喉口被人伤过。
他躬身翻出一个面具来,颤着手递到秦稚面前:“女郎喜欢这个吗?”
果然好货不会随便摆出来,都被藏在了最底下。这压箱底的一个翻出来,一时便让秦稚心动。
同样是个狐狸面具,与沧州那个十分相像,连缀着的铃铛都一样。秦稚捧在手心来回把玩,面上笑意渐深。
崔浔自然高兴她能寻回个一模一样的,掏钱付账,谁知那摊主却只要了一半的钱,还说着什么意味不明的话:“不值钱的玩意,这些就够了。”
而古怪的是,他更在收完钱后便开始收拾起来,似乎今日就为了做秦稚这一单生意,多的也无甚必要。
秦稚把面具往脸上一罩,趁着崔浔转身之际凑近了他,准备等人转过来,吓他一跳。
谁知崔浔转身之时,她无意间凑得太过近了些,狐狸面具耸起的鼻子和崔浔的鼻子轻轻擦过。
如此亲昵的动作,隔着面具也让秦稚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愣在原地,甚至忘了和崔浔拉开距离。
就在这短短一瞬之间,摊主手一滑,竟将收整好的十个面具一齐落在地上,最下的一个有了裂缝。
秦稚匆忙退开两步,想要蹲身帮他收拾,这样的小摊,向来都是小本生意,摔烂两个面具,便是极大的亏损了。可那位摊主似乎毫不在意,只是照旧捧起摔烂的面具,扬长而去。
“真古怪啊。”
崔浔眯眼看去,那人跛着一条腿,身形佝偻,与市集中芸芸众生化为一体,很快便没了踪影。
确实是个没有功夫的人,应当是他们多心了。崔浔回身,瞧见秦稚把面具摘了下来,来回翻着。
“怎么了?”
秦稚指着狐狸面具上的花纹,道:“这两笔添得不好,还不如没有,看着真是突兀。我还是喜欢你原先送我的那个。”
崔浔接过面具看了看:“回去替你改一改,盖过去便好了。”
他们说笑着离去,全然不知那摊主在街角转了个弯,便停下脚步,揭下面具递给对面的人:“一切都按照郎君的吩咐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