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荔箫
这些,该都是谢府为她置办的。
除此之外,她也看得出她气色尚可,并无太多忧愁,是过得滋润的样子。
楚一弦禁不住地有些信了她方才的话,一时又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声音哑哑:“那你这是……这是就打算这样过下去了吗?”
“先过着吧。”温疏眉轻声,眼中有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但他可是个……可是个太监啊!”楚一弦有点急。
“嗯。”温疏眉抿了口茶,模棱两可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知晓楚一弦想说什么。只是那种事……听来倒也非必须。倘使谢无当真能好生待她,她觉得那是可以取舍的事。
厅门外,谢无阴着张脸静听,余光里清晰可见两名宫女吓飞了胆,颤栗如筛,便抬了下手,让她们先退了下去。
四下没了外人,他嘴角轻扯了下。
无意再听,他径自提步去了里头的正殿去。要了些酒来,自斟自饮。
又过约莫半个时辰,宾客渐至,殿中热闹起来。温疏眉与楚一弦闻声便出了偏厅,往正殿里去。
殿中宾客皆是一人一席,一家同至的也是相邻而坐。楚一弦便在殿门口与温疏眉分开了,自去寻找父亲与弟弟,温疏眉目光划过殿中,很快寻到谢无的席位,也寻过去。
行至近前,便见他已在席边添了张椅子,见她过来,他睇了眼:“坐。”
温疏眉依言落座,他给她夹菜:“哎,在楚大小姐眼里,我始终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也没有。”温疏眉把他送过来的菜夹起来,“她只是担心我罢了。”
“但她必定嫌我是个太监。”他轻哂。
温疏眉闻言知他必定又听了壁角,便不做争辩,只说:“那是她的事情,我没有那样想。”
“真的?”
“嗯。”
“其实呢。”他又为她送了一筷菜过来,“男女间的那点滋味,除却生孩子我没法让你一试,其他都可以。”
他说着,目光划在她面上,带着几许道不明的压抑情绪,问她:“想试试么?”
第26章 心魔
温疏眉的手一颤, 檀木筷子掉在桌上。
她头皮发麻,呼吸也变得不畅,目光抬起来, 正迎上他的眼睛。
一双黑眸掺着三分若有似无的笑, 犹如深不可测的寒潭一般, 让她即便再用力地瞧, 也瞧不出潭中究竟藏着什么。
这一刻,温疏眉忽而明白了这几个月来明明他待她尚可,她却一直那么怕他。
她怕他, 并非因为他阴晴不定, 也不是因为他手握生杀大权, 更不是因为他曾打过她。
而是因为, 她从来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这几个月来她总很紧张, 时时紧盯他的神情。可多半时候, 他那张白玉般的脸上都辨不出喜怒。偶有能辨出的时候, 也讲不清那份喜怒底下真正藏着的时候。
皇后说他面冷心热, 她不是不肯信, 可是他的情绪这样难辨, 任谁看了都要觉得他冷心冷情。
现下亦是这般。她这样的反应, 原道他会恼的, 可目光抬起来,迎上的眼睛却掺着几许意味难辨的笑意。
这缕不合时宜的笑,自然让人心底发怵。
短暂地对视后,他便先挪开了眼,端起汤盏抿了口, 轻哂:“不肯就算了。”
“我……”温疏眉忽而很慌,强压住心神, 可算逼出一句最不出错的答案,“我都听督主的。”
他又抿了口茶,未再说什么。
不多时,皇帝驾临,宫宴开了席。殿中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佳肴不断呈来。敢来与他搭话的官员不多,他便自得其乐,尝尽佳肴,偶尔也不忘给她夹一些菜,就好像适才那一问一答没发生过。
温疏眉心下觉得,他心下或还是在意的——得凡男人,对这种事总是在意的吧!
可他又真的不再说什么。
许是她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不恼?
她心里七上八下地猜着,谢无忽地轻轻“嗯?”了一声,她抬眸看,他手里正拿着块点心,小小的一方酥糕。
这酥糕瞧来是南方的口味,口感偏于软糯的那种。他一口咬下去半块,品了一品,余下半块撂进眼前的碟子,又探手取了块新的,喂到她口边:“这该合你口味,尝尝看。”
温疏眉的神思尚在揣摩他的情绪,怔了一怔才回过几分神,凑近三分,咬下一口。
他的手指近在眼前,她没敢多咬,本就不大的一块酥,只掉下一个角来,引得他开口嘲笑:“鸽子都比你能吃。”
瞎说。
她在心里小声驳他,索性抬手,自己将酥糕接过。他由着她自己拿去吃,饮汤冲去口中的甜味,又饶有兴味地去尝别的菜肴。待她一小块酥吃完,面前的碟子里便又多了三样不一样的小炒。
九阶之上,皇帝一手揽着身边的宠妃,一手执着酒盏,谈笑之间,目光几度不自觉地往殿中扫去。
他识得出,那是温家的女儿。谢无买她回府并未瞒他,彼时他觉得谢无此举正合他意。因为朝中暗潮涌动,民间对他的反对之声众多,他要这些人明白,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温家从前何等显赫。但不能为他所用,温衡便只配被发落到苦寒之地。他的女儿先是落入青楼、又沦落至与太监对食,毫无反击之力。
这原是他想让天下人看到的。
可眼下温氏出现在眼前,他却有些后悔起来。
这温氏,生得倒美。
两人隔着七八丈距离,他都看得到她粉雕玉砌般的美。她乖乖巧巧地低头坐在那儿,偶尔吃一口谢无夹给她的菜,娴静端庄。
这是他喜欢的样子,这素来是他喜欢的样子。在他心里,出身高贵的世家嫡女便该是这个模样,不像如今的皇后,虽乍看也是极好的出身,却会在栖凤宫里喝得烂醉,行止不端,毫无大家闺秀的模样。
温氏的样子,就像一件漂亮的摆设,装点在男人身边。
而皇后的存在,只会提醒他过往的不堪,让他想起自己从前的卑微。
皇帝这般想着,眉头皱起来,入喉的美酒也变得苦涩。他神色冷下去,随手将酒盅搁下。
“陛下。”身边的宠妃声音娇柔,玉臂抱住他的胳膊,“新年佳节,陛下怎的闷闷不乐的?来,臣妾与陛下共饮一杯。”
她边说边捧起酒盏,姿态婀娜地奉到皇帝跟前。皇帝仍毫无愉色,锁着眉,抬手示意她放下:“云妃呢?”
身边的佳人一滞,不免露出几分恹恹:“云妃姐姐这几日身子都不爽,便懒得来了。”
“可让太医去看过了?”
“这不是正值年关?怕传太医不吉利,不曾传呢。”
“叫太医去。”皇帝神情不耐地摇头。
论家世论脾性,还是云妃最合他的意。只是云妃也太娇贵了些,有些小病小灾便要歪在宫里不肯见人,连他也敢不理。
再看看温氏——皇帝愈发觉得这位温家千金变得顺眼起来。她连在谢无身边都能这般乖顺,若在后宫,自会更好。
这才是宫中嫔妃该有的样子。
依照惯例,宫宴在子时的钟声撞响后才能散。皇帝便在子时二刻离了席,余下的宾客又客套寒暄一番,便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温疏眉跟着谢无踏出殿门时,外头正放烟花,五彩斑斓的烟花从宫中各处窜起,点亮天幕。
这样的风景,很美。
但也冷得很。
温疏眉几是感受到凉意的瞬间就打了个寒噤,接着鼻中一搐,虽是即刻就留意想忍,却还是猝不及防地轻轻打了个喷嚏。
谢无回过头,皱着眉看她一眼,信手一摸她的手炉,就接过去,递给孙旭:“去换炭。”
孙旭依言接过,便折回殿中,温疏眉低头,拢一拢斗篷:“没事的。”
“什么没事?”谢无神情冷淡,解了自己身上的斗篷,也裹到她身上,“一会儿你又要冷得跟冰雕一样。”
“……”她一瞪他,他绷不住笑了,殿檐下悬挂的笼灯恰有光火映照下来,映在他的脸上,照得这笑容温暖好看。
她望着他一时怔忪,所幸孙旭很快又出了殿,将换好银炭的手炉递给她,拉回了她的深思。
温疏眉拢好手炉,谢无举步向前走去。走出几步,忽有人影当空落下,抱拳:“督主。”
谢无驻足,温疏眉在他身边也停下来。那人上前两步,压声禀话:“督主,云妃有喜。”
借着烟花绽出的绚丽光芒,温疏眉清楚地看到谢无的眉心皱了那么一下。但也只一瞬,便又散开,好像她方才所见只是烟花映照下的错觉。
他应了声:“知道了。”便又前行。行了两步,似是想到什么,足下一顿。却又并未有甚吩咐,复又继续往前走了。
那来禀话的宦侍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只在看见他驻足时眼底一颤,但很快便也恢复如常。
二人回到谢府时,汤室已备好了热水。温疏眉冷得厉害,好生泡了半晌,却还是在回到卧房时就又觉得身上凉透了。
她缩到被子里,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侧首一瞧,谢无只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坐在对面的茶榻上,看着都冷。
谢无手中执着一卷书,
一卷小眉必定没看过的书。
书中画面颠鸾倒凤,活色生香。每一页都描绘着那些人间乐事——那些他们作为太监难以支撑的“乐事”。
其实他们也非没有那些想法。有些事往往就是这样,越做不成,越会化作心魔,将人逼得发疯。
有些太监便由着自己“疯”了下去。明知自己不行,偏要变本加厉地玩出花样来。姑娘家的喜恶、乃至生死,在这样的疯魔下便都顾不得了,他们会因她们的求死不得而觉得畅快,愈加沉溺于那种阴狠的磋磨。
这样的例,谢无自然听过不少。只是,他以为自己不会那样,他以为自己能耐心地等她,等到他的小眉身心皆归于他的那一日。
但……
“但他可是个……可是个太监啊!”
楚一弦的话冷不丁地撞进耳中,小眉听见了,他也听见了。
整场宫宴,他借着殿中的喧闹不去提、不去想,以为自己可以将事情忘却。可回到府中,四周围一安静下来,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他在安静里着了魔般地一遍又一遍回想下去,想完楚一弦的话,又去想小眉的反应。
她显然是不肯的。
然后他又再度忍不住地深想,若他不是一个太监,在这般的几个月的朝夕相处之后,她会不会还这样不肯?
他觉得不会。
他觉得她现下这般,便还是嫌弃他的。
她的想法与楚一弦别无二致,楚一弦只是说出来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