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他很是委屈,委屈过后心头又泛起一阵酸涩。
糟糕的记忆,伍玖忘了也就算了。他们在一起时那些美好的点点滴滴,她也一并遗忘了,从此就只有他记得了。
她迅速承认错误,钻进他怀里认输:“对不起,我不记得了嘛……不要生气。”
秦嘉守抬手摸着她的头发和耳朵,说:“伍玖,关于你的记忆力……要不要试试一些新的治疗方案?我和那些生物公司接触的时候,打听到现在有一种定向的基因突变技术,或许对你的记忆力会有改善。”
“打听到”,“或许”。
秦嘉守说得很笼统,带着几分随意和不确定,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背地里做了多少努力。他知道伍玖讨厌别人没有边界感地探究她的过去,自从被她警告过一次,他就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试探她的底线。
但他怎么可能放弃调查她的来历呢?这不符合他的风格,他向来喜欢一切都有条不紊、清楚明白的,糊弄对付不是他的人生哲学。
很早之前他就开始有了一些模糊的猜测,大二开学返校之后,他泡在资料室整整一个月,飞速地阅读消化,终于在一本手写的军医日志里面找到了一点眉目。
是一种快灭绝的小语种,秦嘉守用上了图文识别即时翻译,看懂了个大概。
序言里说,二十世纪初摩尔根创立了染色体遗传学说,轰动学术界。但遗憾的是,摩尔根和他的同事多年来只做动物实验,绝大多数是果蝇,更高端一点的哺乳动物都少有。
军医忠诚地写:这么先进的技术,怎么只用在动物身上呢?如果人类也能定向基因突变,那我们必然能为帝国创造更多勇敢的战士。
他们决定学习摩尔根对待果蝇的套路,让怀孕的妇女照射大量的x射线、不让她们睡觉、逼她们吃大量的盐和糖、把她们关在暗无天日的闷热牢房里……然后观察她们生下的孩子有什么特异之处。
人体试验需要很多人命来填。哪来的这么多孕妇呢?
军医庆幸地写道:幸好我们在1939年的中国。这里的人命最不值钱。
秦嘉守出离愤怒,几次想把资料室的电子屏砸了。
日志里详细地记载了x年x月x日,编号xx的孕妇经过5个月的x射线照射,产下带尾巴的胎儿一名; x年x月x日,编号xx的孕妇灌食煤油3个月,胎儿早产,头部畸形,后面又补充,胎儿10天后死亡; x年x月x日,编号xx的孕妇在室温40度的房间里养胎,产下连体双胞胎女婴… …
所有出生的胎儿,都会用一根带有红墨汁的针在右脚心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标记,这是他们先进的商标意识的体现。
这本日志里出现的婴儿大多都有畸形和残疾,可日志的主人却乐此不疲,详细地记录着,并在空白处写下口号,给自己打气:科研就是要耐得住寂寞,我相信胜利必将属于帝国。
这群畜生做的实验与其说是定向的基因突变培养,不如说是大海捞针的筛选。反正生命廉价,不符合他们预期的,统统处理掉就好了。只有那些强壮的、免疫力出众的婴儿,经过他们几个月饥寒交迫的折磨还能活下来的,才是令他们满意的人选。
这些幸存下来的婴儿,本来会被养大送上战场。但是没等他们长大,战争已经结束了。日志的主人下落不明,不知道仓皇逃窜了还是已经命丧他乡,才会让这本日志离开了身边。
那些孩子也不知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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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嘉守缓缓地搓揉伍玖的耳垂,她耳后红色的那个小痣,跟那本日志里手绘的“商标”图案别无二致。
她没有在那本日志的记录里出现,或许她属于别的批次,或许她由那本日志主人的同僚负责,所以打记号的位置都不一样。秦嘉守想要找到更多的材料佐证,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他心疼得要命。
伍玖经常满不在乎地说一句“不记得了”,仿佛不记得便是没有发生过。可他却清楚地知道,她一个人,从战火纷飞的年代里顽强地活下来,新伤叠旧伤的,还有力气认真地爱与恨,是多么的勇敢。
他的苦难在她面前不值一提。同样是被抛弃的“实验品”,他的境遇好了太多太多,至少李韵在物质上从来没有苛待过他。
“那个治疗方案……”伍玖犹豫着问他,“你希望我去治吗?”
“我只希望你开心。你去治,我陪着你。你不去,”秦嘉守的笑意从嘴角溢出来,“我跟你说过的,我可以做你的移动硬盘。”
“哎。”伍玖掐着他的手臂很纠结,“老忘事,好像确实不大方便。”
“嗯。”
“但是我好努力才忘掉李……”她根本不想提起那个名字,含糊说道,“想着那些事也难受。”
“嗯。”
她说什么,秦嘉守都耐心应着。
“唉。唉……”她长吁短叹,最后折衷说,“要不然过两年,你再问我一次好不好?到那时,说不定我已经把难过的事都忘光了,就乐意从头开始记了。”
“好。”秦嘉守微笑道。
她忘事的速度,何尝不是他受伤快速愈合的能力。没有这涅槃一样的痛苦,哪有她一次次的新生。
第151章
梅雨季结束,气温便一天高过一天,很快进入了盛夏。
滨海路1999号的改造工程如期结束,迎来了正式开放的日子。市政府早已递来邀请函,请滨海路1999号(现在已经改名叫A市青少年活动中心)前主人参加剪彩仪式。
秦嘉守思虑再三,找了个理由拒了。
然而等到了正式开放那日,他却早早地带着伍玖自己开车去了,绕开人群大部队,从弥帛山的一条小路穿到了滨海路1999号的停车场。
伍玖笑他多此一举:“当时把邀请函接了不就好了?人家说了会让市长的公车来接你,多省心?你偏要自己偷偷来。为了抢停车位还起个大早……何苦来哉。”
“拒绝邀请是因为我打算淡出公众视野,最后决定来么,是因为——”秦嘉守把车停入库位,视线透过前挡风玻璃打量周围,“毕竟是我长大的地方,想看看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半山的岗亭已经拆了,之前宅院外围戒备森严的高墙,也换成了装饰性的篱笆半墙。一路看过来,路边每隔两三百米就放置了一块颜色鲜艳的指示牌,提示着“青少年活动中心”还有xx米。
如果以前的滨海路1999号的气质是“生人勿近”,那现在的青少年活动中心就是热情洋溢地对过往的每一个路人喊着“热烈欢迎”。
秦嘉守指着外面的停车场,说:“以前这位置是一大片池塘,养了半池的睡莲,还有很多胖得游不动的锦鲤……”
现在都用水泥填平了,画上了横平竖直的线,装上了道闸,变成了活动中心的公共停车场。
“啊,那还挺可惜的。”伍玖说。
“没什么可惜的。这位置进出方便,改成停车场最实用。”秦嘉守怔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皱眉说,“反正本来也是打算改成停车场的。”
李韵没出事之前,已经计划着要把这里改造成停车场,给秦嘉安放不下的跑车用。
为了秦嘉安毁掉这个莲池,才是真的可惜。
时间尚早,离剪彩仪式还有1个多小时。
秦嘉守笑着说:“走吧,我们到处去逛逛。”
伍玖雀跃地说:“我要看你手机背景里的那个泳池。”
“好。”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口罩墨镜,自己戴上,也给了伍玖一份。
她看着秦嘉守把大半张脸都隐藏起来,可惜道:“啧,今天不知道有多少人是来蹲你的。你这一装备上,来了,又好像没来。”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出现在公众面前,网上有流言说小秦总已经把资产全部变现,润了。青少年活动中心的剪彩仪式是他近期最有可能露面的场合,甚至有好事的人开了局,赌他会不会出现。
对此秦嘉守点评道:“闲的。”
他们俩正要下车,却看见车前经过一个瘦小的年轻男人,飞速地把一张广告单压在他们的雨刮器下面。
他抱着一叠传单,挎着的帆布袋里还沉甸甸地装着一袋,发得又快又准,像一个自动发广告的机器。等秦嘉守和伍玖下车看清了传单上的内容,停车场里二十几台车上已经贴好了花花绿绿的广告。
“喂!”伍玖喊住他,“你怎么能发这种广告?”
她手里抓着从雨刮器下抽出来的传单,上面最显眼处明晃晃地用加粗加黑的字体写着——“低价基因定制!给我一年时间!!还你一个完美的孩子! !!”
那个发传单的人听到了,似乎怪她多管闲事,迷茫地反问:“为什么不能发?我堂堂正正做兼职——”
“你是法盲吗?”秦嘉守打断他,“非治病用途的基因定制违法,代孕违法,你还敢明目张胆地发广告?”
那年轻男人吃了一惊,瞪着眼睛说:“我没发代孕的广告啊,你不要污蔑我。”
他身上有一种不谙世事的愚蠢,似乎是个还在读书的学生。
伍玖叹气:“你不会不知道基因定制和代孕分不开吧。你以为,定制出来的胎儿,一般是由谁生的?”
男生沉默了,黑色的面皮下透出一点红,良久,讷讷地说:“我一个男的,我怎么知道……”
“A市三中2037届毕业留念……”秦嘉守缓缓念出那男生背的帆布袋上印刷的小字,“刚高考完?”
男生似乎真的觉得发这种传单是正经兼职,一点都没想着要隐藏身份,大剌剌地把毕业的时候学校发的帆布袋用上了。
他下意识地点点头:“嗯。”但直觉又告诉他,眼前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人提起他母校的名字,绝不仅仅是随口一提。
“考得怎么样?”秦嘉守又问,那态度简直可以称得上和蔼可亲。
男生却莫名地汗毛倒竖,没有回答他,同时把印着学校名字的帆布袋往后背掖了掖。
“你不想告诉我,也不要紧。”秦嘉守悠悠道,“抽空我找你们高主任聊聊。三中这些年小班化教育,一个年级才两三百人,我想你们教导主任肯定对每个学生都了如指掌。”
男生悚然一惊,问:“你认识高主任?”
秦嘉守不动声色地说:“嗯。一起喝过几次茶。”
伍玖从他的微表情判断,他在撒谎。但她很配合,没有拆穿。
男生果然被吓住,毕业没多久,教导主任余威仍在。他结结巴巴地说:“别,你别去找他……他可凶了。我告诉你好了,我考了588分,录到了山南师范大学。”
有了考分和学校,基本上就可以把这个男生锁定了。
秦嘉守说:“山南师范,好学校。考了这么好的学校,怎么不珍惜呢?你发这种传单,要是影响特别恶劣的话,你可能会被刑事拘留。”
男生吓得都结巴了,说:“我,我不知道这么严重啊……我不发了,不发了!你们不要举报我啊。”他把手上的传单都丢进了垃圾桶,帆布袋里的也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秦嘉守:“不举报你也可以。你跟我说清楚,你的上家是谁。”
那传单上的联系电话明显是个境外电话,要到国内来开展他们的业务,中间肯定少不了各种“代理”和“中介”。
男生老实说:“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我在山南师范的新生群里碰到一个'老乡',他说有个勤工俭学的机会可以介绍给我。他给我发了个传单稿子,让我打印出来,发到停车场就行。发完拍照给他,他会转钱过来。”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秦嘉守的脸色,声明道,“我才发了两次传单,总共收他50块钱!一次他让我去滨海商城地下车库发,说那里消费水平高,车主都有钱;一次就是这回,他说带孩子的家长多,可能愿意要个二胎什么的……”
男生把那个“老乡”的账号和聊天记录都留给他们:“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啊,你们不能再抓着我不放了。”
秦嘉守看了一眼那个账号的id和头像,似乎是批量生成的,估计也抓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常见了。做这行的都像泥鳅一样滑手,懂得熟练地规避“风险”。
秦嘉守和伍玖最后让那个学生走了。
剪彩仪式的时间近了,来观礼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两个混在人群中,顺着人流涌动的方向朝前走。进入正门以后道路收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秦嘉守用力地牵住伍玖的手,两人才没有在人群里失散。
人一多,情绪就容易焦躁,一个孩子哭,引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哭声。
有家长不耐烦地对自己家孩子吼:“是你闹着要来,来了又哭,到底想怎么样!哭哭哭,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伍玖小声说:“我不想议论别人,但是还是忍不住联想,刚才那个广告,瞄准的目标客户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家长。”
秦嘉守沉默地交扣住她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