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第152章
剪彩仪式设置在主楼大厅门口,这个地方曾经用来给秦嘉安办生日会、订婚仪式,也是李韵举办新产品发布会的所在。当初来宾非富即贵,现在任何人都可以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露天泳池在主楼大厅门口西边约200米的地方,已经修整一新,用警戒线拦着,只等着剪彩仪式一结束就正式启用。今天来凑热闹的市民估计有一小半是冲着这个泳池来的,解暑、遛娃两不误,关键它还便宜。警戒线外家长带着小朋友,已经排起了长队。
伍玖从秦嘉守口袋里摸出他的手机,点进聊天界面,翻出那张背景图,对照着眼前的泳池。
完·全·不·一·样。
别说泳池边上的绿植、灯饰已经减配,连池子的形状都变了,从原来依着山体起伏和园林规划开挖的异形泳池,变成了方方正正的传统泳池。周边高大的树全部砍光,一点遮挡都没剩下。
伍玖震惊地问:“这真是同一个地方?怎么改成这样了……”
把原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设计全改了,变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公共露天游泳池。
秦嘉守倒是有心理准备,说:“为了安全吧,毕竟是给小朋友们用的。以前那个泳池有安全死角,要多配几个安全员。还有就是节省维护费,就算有财政补贴,按从前的标准根本持续不了,光绿植养护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你可能不知道,那些花花草草开败了就换新的,有时候没有理由,单纯只是看腻了也要铲了换新的,这才维持住照片里那种绿意盎然的样子。”
“真是烧钱。”伍玖揶揄说,“万恶的资产阶级,你家原来比市府还舍得花钱。”
“不是舍不舍得的事。”他纠正说,“只能说,这一届领导班子比较务实。”
她把手机递还给他。
秦嘉守最后看了一眼照片中的梦幻背景,按灭屏幕,把手机揣进口袋里,接着右手就来找她的左手。
她敏锐地从他的眉眼间捕捉到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问一个政治不正确的问题。”伍玖顺从地被他牵着,去往下一个地方,“从小长大的地方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你后悔把它捐掉吗?哪怕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他脚步一顿。
“是有那么一点。”秦嘉守直言不讳,“但是吧……你以前有句话说得对,我的起点是别人一辈子都到不了的终点。现在把它捐掉,这些小朋友享受到的也只不过是我十几二十年前就拥有的东西。尽管迟了一些,我希望滨海路1999号从此不是他们努力的终点,而是人生的起点。”
伍玖说:“好感动,你果然不应该推掉那个邀请。这话留在剪彩仪式上发表多好。”
他有点不爽:“我跟你说正经的,你何必讽刺我。”
“我也说的是正经的,你就是了不起。”她笑眯眯,“我挑人的眼光真不错。”
“夸我就夸我,怎么还暗戳戳地自夸了。”
伍玖“嘿”地笑了一声,手臂穿过他的胳膊弯,只觉得满心骄傲:“虽然是你名下的房产,你做主捐的,但我莫名觉得与有荣焉。”
秦嘉守笑着说:“还不是你那时根本不在乎。但凡你要是说一句喜欢滨海路1999号——”
话说了半截,他忽然顿住不动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不远的某处。
“我要是喜欢,就怎么?”
伍玖追问没说完的话,侧头一看他的表情,也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视线所及方向,只有乌泱乌泱的人群,再远些,是主楼外侧的花境,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怎么了?”她疑惑地问。
秦嘉守收回目光,放低了声音说:“我看到了姚天逸。”见伍玖还是迷惑地往那个方向张望,他提示道,“绿色的木绣球后面,戴着渔夫帽的那个。”
伍玖凝神望去,花境里果然有个衣衫邋遢的老人,胡子拉碴,戴着一顶分辨不出颜色的渔夫帽,戴着口罩,鬼鬼祟祟地躲在高大的木绣球花丛后面,一双眼睛不住地往主楼大厅门口打量。
参加剪彩仪式的领导和贵宾们正陆续到位。秦嘉守当初要是没有拒绝邀请,他现在也正是其中一员。
“真是他?你不会认错吧?”伍玖已经不太记得姚天逸的脸了,不过她印象里,他应该是个西装笔挺的文化人。真是眼前这个流浪汉一样的糟老头?
“绝对是他。我以前每年都要到他那里体检,他那双眼睛、扭头的姿势,错不了。”秦嘉守推断,“现在正规途径入不了境,估计他辗转偷渡吃了不少苦头。”
“你体检还要去他那?”
秦嘉守苦笑:“VIP客户的售后服务咯。”
他苦笑,是因为他不是那个“VIP客户”,而只是被卖给“VIP客户”的、需要定时维护的商品。
伍玖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立刻反驳道:“你不要这样说,我会心疼的。”
人群熙熙攘攘,如流水般从他们身边经过,只有她在意的神情是永恒的。
一些沉渣泛起的酸涩立刻消散了。
他微笑:“好,以后不说了。”
伍玖用眼角的余光盯着姚天逸的动向,小声问:“我上去把他按住?”
“不。这里人多孩子多,容易误伤,也容易让他趁乱跑了,先别轻举妄动,谨慎为上。这样吧,”他思忖了一会儿,说,“我引他去花境后面的工具间,那里一般不会有人去。你先报警,然后去找毛裘,让他多带几个人,把工具间围起来,不要让姚天逸跑了。”
伍玖看着花境后面那一排一模一样的白色小房子犯了难,问:“哪个是工具间?”
“你就跟毛裘说,是以前放园艺工具的地方,他知道。”
毛裘因为十分对口的工作经验,不久之前已经成功应聘了青少年活动中心的安保部门主管。在活动中心正式启用前十天,他已办理好了入职的手续,从而实现了无缝跳槽。
伍玖犹豫了一下:“要不然,还是我去把他引开,你去喊人。毕竟我比较能打一点……”
“喂,不至于对我这么没信心吧。”秦嘉守啼笑皆非地说,“姚天逸都六十多了。而且他就是来找我的,除我以外的人,他怕是理都不想理。还是我去吧。”
她担忧地叮嘱:“那你要小心。”
“嗯。”他松开伍玖的手,催她,“快去。”
目送伍玖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一样混入了人群,秦嘉守定了定神,转身朝木绣球花丛后面的那个人影走去。
他摘下墨镜,大大方方地对着姚天逸打了个招呼:“嗨,姚博士,好久不见。”
“啊!啊呀……”姚天逸仿佛被突然走近跟他说话的青年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说,“诶哟,秦总,您怎么这幅打扮?怎么没去主席台啊。”
“不想去,没什么意思。”
姚天逸讪笑着说:“这么大一笔资产捐掉,也不想出出风头吗?”
秦嘉守淡然说:“有钱,任性。”
“是是是,现在您想怎么办都是可以的……”姚天逸谄媚到极致,眼珠子一转,很快切入正题,“秦总,我们天逸实验室您是最清楚的,您看您现在基因表达,这脸,这身材,这智商,有哪一项是打了折扣的吗?您要是想定制一个继承人,我们实验室是最合适不过的。请再给我一次机会……”
秦嘉守正要说话,忽然有人靠近。他侧身避让一个抄近路穿过花境的游客,皱眉对姚天逸道:“你要这里跟我讨论要孩子的事吗?”
“那我去您的办公室跟您聊?”
“我忙得很,没空。”他冷硬地拒绝了,瞄了姚天逸一眼,似乎觉得他样子可怜,放软了一点语气,“我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可以留给你。”
姚天逸揣摩不透他的想法:“那您的意思是……?”
秦嘉守抬起下巴,朝着不远处的工具间示意:“去那。”
姚天逸在秦嘉守身上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危险的,傲慢的,但又充满利益诱惑的。
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从此开始了他走钢丝的生涯。事实证明高收益和高风险总是形影不离,事发之前的这三十年,他一直过得不错。很不错。
他看着这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推门进了工具间,拖过里面唯一一把椅子,毫不客气地坐下。他人高腿长,即使坐下,视线水平也比姚天逸低不了多少,甚至明明是抬眼望着他,也让姚天逸感受到了一股威压。
“说吧。”秦嘉守提示道,“你还有9分15秒,用来说服我给你的实验室投资。”
姚天逸怔怔地说:“您这样子,倒是跟您母亲……啊不对,跟李总像了个十成十。”
秦嘉守忍着不快,说:“讲重点。”
“哦,好,好。”姚天逸如梦初醒,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他的优势,“老话说,做生不如做熟,我们实验室跟你们秦家合作这么多年,我们什么业务水准,您是最清楚的。您的全套基因编码我们都有,我们还保留了您的脐带血,只要您提需求,都不必您再额外提供什么细胞,我们就能把孩子送到您府上。我们现在的交期也缩短了20%……”
“你说的东西我早就知道了,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竞争力。”他抬腕看了一眼时间,“你还有5分钟时间,我劝你想想别的。”
“别的,别的……”姚天逸苦苦地思索着,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件事来,“诚意算不算?我比任何实验室都有诚意。”
秦嘉守计算着一分一秒,听着外面的动静,尽量拖延时间。他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诚意?怎么证明。”
姚天逸脸上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说:“两年前,李韵委托过我再给她定制一个继承人,这事您知道吧?”
那个“Plan C”。
秦嘉守点头,“所以呢?”
“李韵去世的时候,那个胚胎已经成功着床了……”
秦嘉守嚯地站起来,震惊不已地看着他:“你别告诉我,你让代孕把孩子生下来了。”
姚天逸微笑着点头,说:“生了,是个男孩,跟您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李韵要求的。”
“疯子!”秦嘉守破口大骂,“你们俩都是失心疯!她都死了,你让那个孩子生下来干什么?!让他一出生就成为无父无母的孤儿?”
姚天逸说:“秦总,您先别急,我还没说完呢。我知道那孩子的存在会对您造成困扰,所以您放心,那孩子我已经悄悄处理掉了,这就是我、我们天逸实验室的诚意。”
“……处理掉了?”
“是的,处理掉了。”姚天逸确认说,“处理得很干净,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留下。”
他说得那样随意轻松,仿佛只是擦掉了地板上的咖啡渍。
秦嘉守浑身的血都是冷的。
他当然不会相信姚天逸杀了那个孩子是为了替他解决麻烦,表表“诚意”。他的行为动机只会是因为钱。
把胚胎留下来是因为他觉得这是首屈一指的富豪留下的唯一血脉,或许他能借着这个孩子多要点钱。把孩子杀掉是因为一年后他终于看清,继承权已经落到了秦嘉守手上,李韵和姚天逸签的定制孩子的协议,在国内并不合法,而李韵早已身故。也就是说,无论从法律上还是生物意义上,他都没有办法证明孩子是李韵的孩子。
这个时候再养着这棵没希望的摇钱树,就变成了亏本的买卖。
秦嘉守恍惚觉得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样的小婴儿,既是被发现调错后就立马被抛弃的自己,也是军国实验室里受尽了折磨和苦难的伍玖。
他们都因为别人的贪念,无辜地被创造出来,又没有被好好地爱过。
秦嘉守气极,骂道:“你以为我是和你一样的畜生?!什么'处理',你那是杀人!你眼里人命这么贱?”
姚天逸对他的愤怒感到非常不理解:“啊呀呀,秦总您这话说的……咱们这一行,生啊死啊都习惯了,不就是一堆细胞吗?在这之前,大规模人体实验的时候死的人更多呢,生下来缺胳膊少腿的,协调能力差的,记忆力不好的,不男不女的……都及时'处理'掉了。”
秦嘉守冷眼看着他。
姚天逸慢吞吞地说:“况且吧,这事谁都可以骂我,唯独您不行。没有那些人命不断试错,哪有您现在这副完美的样子呢?可以这么说,您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这句话击中了秦嘉守,让他心口钝痛,堵得难受。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他生下来就注定对不起丹姨一般的代孕妈妈,也对不起像伍玖一样,在蒙昧中被当成试验品的人们。
因为正如姚天逸所说,他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就算他赎罪一般把钱财散出去,努力做福利做公益,仍旧改变不了他身上沾了很多血的事实。
也抹不去李韵留给他的烙印。
除非他把这身血肉还回去。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