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算一算,她今年也49岁了。她的身材没有丝毫走形,一袭剪裁合体的黑色套裙把她的曲线衬托得玲珑有致,看不出已经是两个儿子的母亲,也看不出任何将要中年发福的迹象。富家太太养尊处优,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小十几岁,脸上苹果肌甚至还带着一点少女感的娇憨。
上天对美人儿有诸多优待,见到她,就能明白老伍为什么死磕了三十年。
这个肤浅的颜狗。
李韵见我落了座,才柔声问:“老伍的身后事,都办完了吧?”
“办完了,还算顺利。”
“他的墓地买在哪儿?”她又问,“过几天我去祭扫一下。”
“他没有墓。”我指着东边的落地窗,隐隐约约,能看见远处一片蔚蓝色的海,“骨灰撒进那片海里了。他说,涨潮的时候,或许还可以回到弥帛山脚下,往工作了半辈子的地方看看。”
李韵沉默了一会儿,再说话时声音发涩:“按理,老伍走的时候,我怎么着都该去送一程的,但是……”她顿了顿,“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我家老大前段时间身体也不太好,3天以前才从ICU里面出来,我作为一个母亲,实在顾不上别的了。”
看来秦嘉安这次口红过敏风波,差点要了他的小命。
我表示理解:“这是当然的。”
李韵想起什么似的,又问我:“他临走之前,有没有受苦?”
“医生说他这病到晚期,常常让人痛得睡不着觉,不过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疼字。”我看着她说,“你也知道的,老伍就是一个锯嘴闷葫芦,有什么难处都自己咽了,不爱跟人抱怨。”
李韵低声叹气:“唉……老伍这辈子没有求过我什么,所以他临终前难得开一次口,极力向我推荐你,我马上就同意了。钱的事,你也不用着急,5年也好,10年也好,可以慢慢还,我不收利息。”
“谢谢李总。”
“我还有事要忙,今天就先聊到这儿吧。毛裘,”她按下对讲机,“你先带小伍熟悉一下环境,安顿下来。”
毛裘应声开门,带我去领制服和宿舍钥匙。
一路上我都在想秦家那个小儿子,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渐渐感到了不对劲。
这个年龄差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个BUG,李韵这样有头有脸的遗孀,怎么也不会光明正大地给老秦戴绿帽子。
小孩多半不是老伍的。
我环顾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悄悄问毛裘:“不是我八卦,小少爷这年纪不对啊。收养的?”
“咳,你想哪儿去了。”毛裘说,“小的那个是秦先生还在世的时候,就跟老板一起去实验室定制的胚胎。老板要求高嘛,就一直改来改去的,改到先生去世的时候还没定下来。别人家两三年就能抱一个,这不小少爷花快十年才生出来。”
我问:“你是说基因定制?可我看新闻里说,国内不让搞这个。”
毛裘说:“只要钱到位,办法有的是。听说老板入股了外国的一个研究所,想要什么样的孩子都行。你可别出去乱说啊,我看你是老伍的接班人,我才告诉你的。”
这一二十年基因技术发展迅猛,定制早已在动物身上得到实现。无骨鲫鱼、薄皮乳猪、多舌鸭子、天阉猫狗……每天都有稀奇古怪的东西上新闻,让人怀疑人类是不是已经成为了造物主。
这个技术在人类身上也已经开始应用,刚开始只是为了治病——有重大遗传疾病的夫妇,可以凭着医院的诊断书获得一次修正胚胎基因的机会,把致病基因修剪掉或者替换掉,获得一个正常的健康宝宝。
很快有人嗅到了这其中的商机。修正致病基因可以,那么秃顶、矮个、短腿、塌鼻基因呢?整形行业利润巨大,如果能从基因层面对外貌进行定制,那还不得赚得盆满钵满?早教胎教风气盛行了几十年,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们想尽一切办法让子女赢在起跑线,如果现在花上一笔钱,就能让孩子拥有比别人更加聪明、健康、漂亮的基因,实现人生路上的抢跑,有多少人不会心动?
哪怕国家已经立了法,禁止对健康的人类胚胎进行基因修改,但还是拦不住心思活络且有能力的人。就像几十年前明令禁止鉴别胎儿性别,但是真要想知道,办法有的是。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这个技术,新闻里也说基因定制的宝宝数量近年来越来越多,屡禁不止。但之前总觉得这个事情离我很遥远,大概是因为我等草民层次太低,接触不到有钱有资源能去定制后代的“上流社会”吧。
大道理我也不懂,我只知道,这几年有钱人家的小孩确实都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各种智力竞赛和体育竞技的获胜者,身世背景扒一扒也必然非富即贵。
以前古人造反喜欢喊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搁现在我觉得行不通,得改口号。因为权贵确实有种,生物学意义上的。
第4章 贴身保镖
秦家的佣人——不对,如今这个年代不兴叫佣人,要叫家政人员——园丁、洗碗工这些不需要值夜班的,跟普通上班族一样,到点打卡下班,回山下自己家里;保安、司机、保姆等需要随叫随到的,就可以在主楼边上的3层附属楼里分配到一间宿舍。
单人间,20平,带独立卫生间,居然还有浴缸。
在A城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租房能有个独立卫生间就已经很奢侈了。浴缸是不用想了,把卫生间的空间压缩一下,多放下一张单人床,才是大部分房东们偏爱的装修。
分配给我的宿舍在一楼,走廊右手边第一间,开门对面就是家政人员专用的食堂。正值中午,饭菜飘香,人来人往的很是热闹。
毛裘说:“现在虽然吵了点,过了饭点就清净了。这房间好在离主楼最近,老板有什么事,你第一时间能赶过去。老伍以前就住这个房间,他生病以后一直空置着,没人住过。”
房间已经收拾过了,看不出之前的使用痕迹,床单被套也是新换的,蓬松绵软,一按一个凹坑。
“老伍的一些私人物品,我之前已经让人快递给你了,你收到了吧?”毛裘问。
我点点头。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剃须刀水杯睡衣鞋子,都是些鸡零狗碎的日常用品。
“但是这个……”他从门背后的衣帽挂钩上取下一把雨伞,“我不知道怎么处理。”
那是一把比普通长柄伞更大一号的雨伞,目测有1米2左右的长度,实木直杆手柄,藏青色的伞面。
“你看——”毛裘按了一下伞柄上的按钮,嘭的一声伞自动打开。
我差点被弹开的伞骨刮到,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
“哎,按错了。”毛裘不好意思地收起伞,抓着伞柄仔细琢磨了一番,“哦,在这呢。”
他又按了一下伞柄上一个不起眼的按钮,再抓住伞柄用力一旋,喀的一声,实木把手应声脱离,拔出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来。
我倒抽一口凉气。
“老伍跟我说,贴身保镖的职责只需要拎包打伞,没说需要动刀动枪啊?”我惊了,这跟我预想的不一样,我以为顶多拎个电击棍。
一寸短一寸险,这种短刀,格挡功能基本等于0,出手就是奔着刺死刺伤去的。
太平盛世?我看未必。难怪老伍要诓我亲自替他守着他的女神。
毛裘反手握刀,对着空气比划了几下,嘿嘿一笑:“怕了?”
“倒也不是怕,就是……”我左思右想,“得加钱。”
玩命的价格自然是另外一档。
“开个玩笑。”毛裘把短刀收入伞中,说,“放心,我们又不是□□,我们可是正规的保安队,有标准操作手册的!万一伤了人,要写事故原因分析、8D整改报告,还要联系法务团队和公关部门的那些大爷们帮我们摆平,前前后后的流程跑下来够我们脱层皮的,所以能不动手尽量不动手,能不见血尽量不见血。”
他把伞递给我:“这把刀,老伍在应急的时候撬过罐头、切过水果、割过绳索、开过扇贝,据我所知没沾过血。”
我抚着伞柄,木头上有些轻微划痕,看起来用了不少年头了。
“这把伞是照着他的意思设计的,虽然主意是他的,但是所有武器都归保安队管理。你要是觉得这伞用着还趁手,就给了你,要是不喜欢,再依你的意思设计一把。”
“不用了,这个就挺好。”我说。
嵩山武校十八般兵器样样都教,有时候还会教彩旗、毛笔、呼啦圈、荧光棒、秧歌扇子等等的打斗技巧,主要取决于当年请我们去参加的春节晚会要排什么节目。
其实我最趁手的武器是一把漏勺,抄起来就能舞得虎虎生风一日千里。就是不太美观,配不上李韵这样的体面人。
毛裘临走给我扔了一本厚厚的《安保人员标准操作手册》,说是让我有空的时候尽快学习起来,一个月见习期结束以后要考。
救命!我那可怜的记性,最怕考试。
想到这里,我赶紧打开行李箱,拿出笔记本开始敲字:“2035年7月1日晴,今天到秦家报了到,保安队长毛裘带我见了李韵和她的小儿子秦嘉守……”
趁着记忆还鲜活,流水账式记下了今天发生的事。
写完一篇,仔细地在日期文档标签上标注了代表平静的蓝色。
我看了一眼排在前面的一长串日记文档。红色标签表示愤怒,黑色标签表示悲伤,绿色标签表示愉快,白色标签表示疲倦,黄色标签表示……咳,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老伍病倒之前的几个月,我还在跟一位兼职推销健身卡的男学生约会,那段时间春|心荡漾,黄标签的日记写了好多篇。
我记得那是一个大四的愣头青,皮肤晒成小麦色,因为完不成推销健身卡的指标,慌不择路居然闯进我的散打馆里面,给我的学员们发广告。要知道我和那个健身房是竞争对手,没有当场一顿老拳给他揍出去已经算我手下留情。
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后来老伍入院,我在医院和散打馆之间来回奔波,和那个男生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他约了我几次,我都没有时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就渐渐不找我了。
大半年过去,等我料理完老伍的后事,回过神来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已经是6月底了。毕业季,他估计已经回老家了吧。
不管怎么样,得有始有终。就算分手,也应该正式说一句。
我想发个消息问一下他最近怎么样了,拿起手机才发现已经忘了他的名字。
……
我敲敲脑壳,就记得他的腹肌挺漂亮的。
这时候就体现出日记的作用了,我点开一篇,找到了他的名字。
戚锋。
对了,就是这个。谐音“戚风”,我开玩笑的时候喜欢喊他小甜心。
我打了通讯录里面他的号码,意料之中的已经停机了。看来真的回老家了,A城的号码都注销了。各种社交软件上一搜,无一例外,全部被拉黑删除了。
啊,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我合上电脑。
拉黑就拉黑,下一个更乖。
下午,毛裘给我发了李韵第二天的行程安排,让我早点做准备。
我打开一看,早上6点就要出发去医院探望大公子,9点钟要去公司,下午2点要去工厂,晚上还约了媒体做访谈。
还挺忙,我本来以为到了她这样的位置,主要工作是签签字,喝喝茶,闲来无事度个假。
6点要出发,那起码5点半要起床了。
我打开老伍的录音,复习他的嘱托。
“……提前十分钟和司机在门口等候,她的司机叫张礼来,今年59岁了,你就叫他张伯……他人挺好的,就是眼神不太好了,出发前……记得提醒他带上老花眼睛。”老伍的声音因为气短而断断续续的。
我听见自己问:“这么大年纪了还给秦太太开车?”
“老张当年,跟我一起从她娘家过来的,她信得过。”
看来李韵还挺念旧。
不过也是,她要是不念旧,像贴身保镖这种工作,老伍过了三十五岁就要让位给身体更强壮、反应更敏捷的年轻人了,哪里还轮得到他干到50岁。
第2天凌晨5点半,我起床了。
十分钟迅速解决早饭,我换上人模狗样的制服,戴上蓝牙耳机,拿上伞,去主楼大厅门口候着。
司机差不多时间到位。张礼来把车开到大厅正门口,降下车窗,视线先落在我的伞上。
“你就是老伍的女儿?”
我点头,“张伯好。”
他笑着打量我:“啧啧,老伍那闷葫芦,看不出来啊,偷偷藏了这么大的一个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