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我还是别给他添堵了。
想着想着,我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周进冷不丁地问:“你为什么叹气?”
我说:“唉,小少爷他面上看着风光,里头也有一堆糟心事。”
周进说:“再糟心,也轮不到我们心疼。我……像我和你这样的普通人,可没有一个能随时随地头等舱飞过去探望的妈。”
我再一次感受到了周进对秦嘉守强烈的敌意,不由得和他争辩起来:“周进,你得讲道理吧。嘉守这回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也亲眼看到了,他母亲特地飞过去找他和解,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要我说,还晚去了几天呢。你大可不必这样话里带刺。”
周进冷笑了一声:“他妈有错,不代表他就没错。”
看不出来,周进平时闷声不响的,还是个爱抬杠的。
我也较了真,追问道:“他错哪儿了?”
周进语塞,气呼呼地扭过头去,憋了半天说:“他的出身就是错的。万恶的资产阶级。”
“……”
我又好气又好笑,很想问他既然如此厌恶“资产阶级”,为什么还放弃部队里的工作,选择来给秦家打工。但是转头一想,我对李韵意见也挺大的,不也捏着鼻子在给她打工?我根本没有立场质问他。
没办法,她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我跟周进说着话,没留意到电梯厅那边的动静。等我回过神来,李韵已经匆匆地走到了车子边上。
我正要下车给她拉车门,她已经等不及,打开门顾自钻进了后座,焦灼地吩咐道:“去青山医院,快。”
周进说:“医院和机场在反方向,如果要先去医院,恐怕会误机。”
“不去机场了,我已经让秘书取消了航班。”她眉头紧锁,“走吧,去医院。”
李韵那个表情,不耐烦到了极点,看起来谁再多问一句,她就要大发雷霆。于是周进和我都没再说话,按照她的指令安静地往青山医院去。
有什么事能让李韵突然改了主意呢?
我揣测了半晌,比秦嘉守还重要的,估计只有她大儿子和与大儿子有关的事了吧。多半是她那个“长孙”,筛查出来的基因有问题。
到了医院,李韵直接去了检验科主任的办公室,没有让我跟进去。
他们谈了很久,李韵出来的时候,眉宇间尽是忧虑,说:“刘主任,务必帮我好好复查一次。”
医生严肃地说:“李总请放心。”
这次等检查结果,李韵哪儿都没去,就在医院的VIP候诊室里待了足足四个小时,像等待判决书的囚徒一样焦虑地踱来踱去。
她不坐,我也没法坐下,在一边站了四个钟头,站得腿都要麻了。不过身体累,我心里一点都不累,甚至暗戳戳地挺高兴的。
程舒悦终于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掉这个孩子,从火坑里逃出去了。
外面的天黑透了。
VIP候诊室的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李韵像被这轻柔的敲门声吓了一大跳,退了两步,惊恐地盯着门口。她胸口起伏着,瞪着两个因为顾不上补妆而鱼尾纹显露的眼睛,示意我去开门。
我去开了,门外站着导医小姐,抱着一本印刷精美的簿子,殷勤地问:“李总晚上吃什么?这是我们医院餐厅的菜单,您要是不嫌弃,点好了我给您打包送过——”
“不吃,你走!”李韵忽然冲着她发了火,“怎么培训的?没事不要来敲门!”
导医愕然地愣了一会儿,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
她慌里慌张地带上门离开了。
李韵盯着门看了一会儿,摇头苦笑:“我怎么变得这样神经质了。”
我说:“您太紧张了。”
她跌坐在宽大的沙发里,疲倦地用双手撑着头:“这些孩子,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我违心地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别太忧心。”
李韵仍旧愁眉不展,看着我叹气:“你没当过妈,你不懂。”
我没说话,心想我确实没生过,但不代表我没当过。
又过了半个小时,检验科的主任亲自送来了装订好放在信封里的检查报告。
李韵手里抓着那个大信封,微微发着抖,声音也是抖的:“怎……怎么样?”
医生望着她的眼睛,沉痛而又肃穆地摇摇头:“很遗憾。”
李韵一下腿软了,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她就跪了下去。
第111章
李韵像失了魂一样,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针织衫,就踉踉跄跄地出了温暖的候诊室,走进了深冬的夜色里。她手里拿着的报告跌落在地板上,也毫无所觉。
我捡起装着报告的大信封,替她拿着,追上几步给她披上外套,同时通知周进把车开过来。
李韵被我牵着上了车,脸色苍白,眼神呆滞,任由我给她解下围巾、扣上安全带,一句话都不说。过了好一会儿,都快到滨海路1999号了,她忽然声音嘶哑地开口:“掉头,去岭山墓园。”
这个地名,只有在A城长住了几十年、经历过亲友生老病死的才知道。周进明显不熟悉,乍听这个,迟疑地问:“哪个'ling'山?”
“我知道,靠近城中湖那块,北面的那个岭山墓园。”我诧异地问,“老板,这么晚了,还要去墓园?现在肯定已经关园了。”
李韵固执道:“我就想现在去。你让老刘去跟墓园管理方打个招呼,给我开门。”
寻常人想一出是一出,还要看看客观条件允不允许,办不到的,也就算了。偏偏李韵这样的,明明白白向大众公示过的规定也约束不了她。
我只好呼叫管家刘叔,让他先去安排。
周进把车子掉了头,研究着导航上的路线,问:“有东园、西园两个园区,大门开在山的两侧。去哪个?”
李韵靠在后座,沉默不语。
“老板……?”
“不去了,回吧……”李韵眼角有泪划过,“义山的遗骨早就丢了,东园西园都没有他……回去吧。”
李韵无声地哭起来,彷徨无助像个走失的小女孩。
墓园终究是没有去成。
晚上11点,秦嘉守打来电话,问李韵怎么没去帝都。
我问:“她没跟你说?”
“没有。”秦嘉守皱着眉说。
“那不正好。你不是本来就让她别去?”
他一脸郁闷:“我怕她突然到我的公寓来,就跟租客商量,让他们提前几天搬走,我回去布置一下。幸好他们本来就租到年前,又好说话,我给他们退了一个月的房租就走了。早知道她不来,我就不折腾了。”
“我们今天差点就去了。但是程小姐的孕检结果出来,似乎不太好,你妈就临时改道去了医院,要求复查。复查结果也不好,你妈很伤心。”我按照自己的推测说。
“怎么不好?”
“我就零碎听了几耳朵,具体的也不清楚,医生通知结果的时候把我赶出去了。”
秦嘉守若有所思:“程舒悦知道了吗?”
“截至傍晚那会儿她肯定是不知道的,医院的第一手检查结果都直接通知到了你妈那里。晚上回来以后,你妈会不会告诉她,那我就不清楚了。”我问秦嘉守,“你说,万一孩子真的有问题,你妈,她爸,会坚持留着它吗?”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问题,如果是遗传了秦嘉安的病,那其实出生之前还是有干预手段的,他们不会放弃。如果是别的病……小病肯定也会想办法保胎。”
我想起刚才的情形,“我觉得这个病肯定小不了。你是没看见,你妈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差点三更半夜到你爸坟头去哭。”
秦嘉守也很诧异:“真的?”
“嗯。要不是她突然想起你爸爸的遗骨已经丢了,我们现在还在岭山墓园呢。”
他叹了一口气,说:“看来那个孩子真的有很大的问题。不过她一时间接受不了,不代表她能坦然放弃,我还没见过她什么时候服过输。等她缓过神来,她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她的孙子。”
然而这次打击对李韵太过巨大,第二天,她还没有缓过来,待在家里休息。
第三天,也没有去办公室。
连着两天没有出现在公司,这对于工作狂人李韵来说,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听贴身照顾她起居的保姆说,她病了一场,大约是那天晚上吹了点冷风,回来就发起了高烧。等烧退了,又没有胃口,急坏了小厨房的一干大厨师。
就这样,还忘不了工作,把人叫到书房,一边输液一边谈正事。
第四天,在我休假待命两天之后,毛裘突然通知我,准备准备马上跟着李韵去帝都出差,要去见小少爷。
我问:“李总病好了?”
毛裘说:“没呢,还是很虚。你多上点心,一路上好好照看着。”
我纳闷道:“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吧,不能等好全了再去吗?”
毛裘说:“谁知道呢。可能当父母的,还是把孩子放在第一位。”
我匆匆收拾了出差的行李,给秦嘉守发了条消息,告诉他我们马上要过去了。他进入了考试周,今天最后一天,从早到晚都有考试,大多数时间都关着机,不知道能不能看见。
隔了三天再见到李韵,我吓了一大跳。她瘦了一圈,面颊上的皮绷在颧骨上,一头秀发疏于打理,发根处掺杂着来不及染色的花白银丝,看起来苍老不少。
她去帝都,看起来是临时起意,去机场的路上,才给秦嘉守打了个电话。
刚到午饭时间,运气好,电话打通了。
李韵尽管身体虚弱,态度却一贯强势,用的是通知的语气,告知了我们到达的时间和见面的地点。不知道电话那头秦嘉守说了什么,大约是找了借口拒绝吧,李韵说:“没关系,我可以等,多晚都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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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班落地帝都,早就有安排好的司机过来接人,把李韵和我送到了秦嘉守的公寓楼下。
靠近帝都大学后门的高端公寓,面积比起滨海路1999号的豪宅来说只能算小户型,但胜在位置好,离学校就一两百米,楼前紧挨着学校里的景观湖和大草坪,采光非常足。这在寸土寸金的钢铁森林里,可以说是非常难得了。
物业管家登记了身份信息后,领着我们到了秦嘉守的公寓门前。
门是智能锁,秦嘉守应该是在租客退租后及时改回了密码,李韵只输了一遍数字,就进去了。
公寓的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可能是退租后做保洁的时候留下的。家具和装饰少而整洁,缺少了一些生活气息,像冷冰冰的样板间。不过联想到秦嘉守在A城家里卧室的那个极简风,一眼望去倒也不算太奇怪。
如果来的是个普通的母亲,秦嘉守这会儿早就露馅了。
寻常当妈的,来到儿女的住处,不都是这样吗?先看看厨房,冰箱里还剩下什么吃的,一边看一边已经规划好了四菜一汤的菜单;再检查一下脏衣篓里有没有要洗的衣服,床单被套要不要换,桌子、地面有没有灰要擦……
任凭秦嘉守伪装得再周到,也做不到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检验。
但李韵是不会屈尊降贵地做这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