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她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面,从28楼俯瞰下去,整个帝都大学尽收眼底。
“这套公寓在嘉守出生前两年,就给他买好了。”李韵说,“那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孩子肯定是最聪明的,他一定会、也必须到最高学府上学。”
我承认我是个俗人,只关心房价,“20年前吗?那房价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了。”
“六倍。”李韵平淡地说了一个数字,“现在它值4000万。”
“Wow~”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
这么大笔财富放在眼前,李韵毫无投资成功的喜悦,可能4000万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数字吧。她反而有些苦涩,喃喃自语:“ 20年,买个房子能增值到六倍,养个孩子却……”
她说不下去了,一只瘦削的手抓着窗帘,死死地揪着。无名指上戴着的婚戒已经大了一圈,松松垮垮的。
我以为她身体虚弱站不住了,就说:“老板,要扶你去休息一下吗?”
李韵点点头:“我去沙发上坐着等他。”
我扶着她慢慢地挪到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她坐下闭目休息,像一尊雕塑一样入定。
我说:“老板,要不要去卧室睡一觉?沙发上总归不舒服。”
李韵闭着眼说:“不用。我睡不着,养养神而已。”
天色越来越晚了。午餐吃得早,我感觉到了饿,于是又问:“老板,晚餐您打算怎么解决呢?出去吃还是等小少爷回来?”
李韵仍旧阖着眼睛说:“我不想吃,没胃口。你要是饿,你就去吃饭。”
既然她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客气了,犯不着为了博个“忠心耿耿”的印象而委屈自己。
于是我下楼,在附近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点了杯豆浆,坐在靠窗的桌子上,对付着填了一下肚子。
天阴冷阴冷的,快要下雪了。
窗户外面的人行道,考完试的学生们拖着大包小包,形色匆匆地走过,年轻而疲倦的脸上,带着对回家的急切渴望。我想到了秦嘉守,他本来也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惜摊上了这么个家。
匆匆吃完晚餐,临上楼前,我想李韵一直不吃不睡,恐怕撑不住要飞升成仙,还是不忍心,给她在便利店买了杯热可可带上去。
结果还是不喝。
滴水未进地熬到了晚上十点钟,李韵把自己搞得更加憔悴,嘴唇都泛了白。我简直怀疑她是不是想搞什么苦肉计,才这么折腾自己。
十点十分,智能门锁响了一声,李韵转头往那边望去,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我怕她跌倒,扶了她一把。
门开启又阖上,秦嘉守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气走了进来。外面雪已经下得很大,他没带伞,一头一身的雪花。
他沉默地脱下黑色大衣,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大衣里面照旧穿着一件清爽的白色衬衫,肩背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
我的目光黏在他受过伤的左臂上。视屏里总归隔着一层,看不清,不知道恢复得怎么样了。
他似乎看懂了我的担忧,低着头把两个袖扣都解了,把袖子卷起,露出还有淡淡疤痕的左臂。
李韵轻轻柔柔地招呼道:“回来啦。”
秦嘉守走近了一点,看到灯下他母亲现在的样子,也愣了一下:“……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憔悴?”
李韵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拉着他的手入座:“坐,我们说说话。”
我心想他们母子俩私下说体己话,我在场就不合适了,很有眼色地请示道:“老板,那我先出去了。有事叫我。”
李韵点点头,没等我走远,不知道怎么又反悔了:“小伍回来!外面……外面冷,你就待在屋里吧。”
咦?
这明显是个托词。公寓走廊里也有暖气,哪里会冻死我呢?她只是不想让我离开身边。上回跟工人师傅谈判,也是这样状似无意地把我留下。
她心里在发虚,不敢一个人面对秦嘉守。
我感到疑惑,望了一眼秦嘉守,他的眼底也是迷惑不解。
李韵抓着秦嘉守的手,从远古开天辟地说起:“你刚出生的时候,也就这个手掌大吧,他们把你抱出来的时候,我心想,这孩子真的能长到1米84吗?别是骗我的吧。一转眼,都已经是这么高的一个小伙子了。”她比划着,深情地追忆往昔,“你从小就让我很省心,很少哭闹,几乎不生病,好像我没费什么精力,你就长大了。或许这就是报应,如果我能像照顾你哥哥一样亲自照顾你,如果我多放点心思在你身上……”
秦嘉守不买她的账,隐隐约约不耐烦:“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韵掉了一滴眼泪,划过脸颊,砸到了秦嘉守的手掌心里。
“如果我多放点心思在你身上,可能早就……”她哽咽着,泣不成声,“早就发现你不是我的孩子了……”
第112章
秦嘉守皱着眉,看起来耐心已经快耗尽了:“哭哭啼啼的,又说胡话,你喝醉了吗?”
“我宁愿我喝醉了,可惜这是真的……”李韵用力地按住胸口,哭得有点喘不上来气。
我在震惊中,还没有完全忘记毛裘的嘱托,上前低声问了一句:“老板,你还好吗?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我没事。”李韵哭声渐止,抚着胸口,转头对我说,“小伍,把我的包拿过来。”
我递过她的奢牌公文包,鼓鼓囊囊的一个,拎着沉甸甸的坠手。
“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我也不敢相信,但是……”李韵从包里摸出一个大信封,摆到面前的茶几上。
秦嘉守犹疑地拿起来,念出了信封上的字:“青山医院……亲子鉴定报告?”
“上周末程舒悦去孕检,我顺便给她肚子里的孩子安排了一个亲子鉴定。”她有意无意地把重音放在了“顺便”上。
秦嘉守脸上现出了恼怒地神色:“你凭什么这么作践人家姑娘?”
“我家的孩子,我当然要确定血统纯正。怎么可能糊里糊涂的,连老大的还是老二的都不能知道?更别说还有可能是别人家的。”李韵理所当然地说,“再说,我偷偷做的鉴定,她完全不知道。”
“跟她知不知道没关系——”
“这都不重要,你听我说完!”李韵打断了他的话,“跟你的来历相比,这种小事不值一提!”
秦嘉守忍着怒气:“你说。”
李韵说:“鉴定结果出来,孩子是嘉安的,很健康。我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但是医生提醒我,胎儿的DNA和你的DNA ,比对成功的概率,是0% ,包括Y染色体上的24个STR基因。你是理科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秦嘉守的表情慢慢变得吃惊,他伸手拿过桌上那个大信封,拆开鉴定报告。
“虽然你只是孩子的叔叔,虽然你的基因经过了大量修饰,可也不该是0 。我不信邪,当天下午就去医院复查了一次,这回做的是我和你的亲子鉴定。”李韵又从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颤抖着放在茶几上,“嘉守,我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秦嘉守沉默地把第一份鉴定报告看完,犹豫了很久,伸手把第二份报告也拆了,缓缓打开。
他久久没有说话,垂着头,视线停留在最后一页的鉴定结论上。
“姚天逸骗了我,他已经承认了。”李韵怒气冲冲地说,“存放胚胎的容器贴错了编号,他们一直毫无察觉。直到你出生以后,我带着你去找第三方鉴定机构做检验……也怪我,什么都要找最好的,我找的那家鉴定机构医生,偏偏和姚天逸同样毕业自国内最好的生命科学学院,他们早就认识,串通起来篡改了鉴定报告。我非把他们俩告到倾家荡产不可!”
李韵恨得咬牙切齿,“不够,倾家荡产远远不够,我要把他们都送进监狱!骗了我整整十八年!”
秦嘉守抬起头,声音微微颤抖,问:“那我的……我的亲生父母呢?”
李韵声势浩大的怒火,对上秦嘉守受伤的眼神,霎时间收敛了起来。她好像很抱歉的样子,说:“你应该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当时去研究所的时候碰到过飓风?”
秦嘉守点点头。
“那一次,我侥幸逃过一劫,你的亲生父母不幸都遇难了。你的父亲叫徐兆林,是当时有名的教育学家,你的母亲……对不起,我没有查到你母亲的信息,只知道她姓乔,很年轻,只有20岁。”
秦嘉守显然被一连串霎时间涌向他的信息弄得措手不及,神色恍惚地问:“那么……那么,你匆忙赶来告诉我真相,是想我怎么办呢?”
李韵擦了一下已经干涸的眼泪,清了清嗓子,用沉痛的声音说:“我们都是受害者。嘉守,虽然你身上流的不是我的血,但我是很喜欢你这个孩子的,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我们也有感情,对不对?如果我是普通人家,我就会咬碎牙齿往肚里咽,硬生生把这个亏吃了,就当没有发现这回事。但可惜… …秦家的家业,抵得上国外一个小国,继承人的问题上我必须慎重再慎重。而且,”她顿了一下,“嘉安现在已经跟你闹得你死我活……”
“你不用说了。”秦嘉守冷冷地说,“我懂,你要赶我走。”
李韵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虽然我们做不成母子,但是也可以常见面呀。我欢迎你常来看我,滨海路1999号永远对你开放。公司……公司那边,我可以保证,等你留学回来以后,会给你留一个职位,保底是个高级职业经理人。你的能力这段时间来有目共睹,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重逢在董事会上。”
她循循善诱地,熟练地画着大饼,就像她无数次面对着下属许诺的那样。
当母子间最后一丝温情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职场上的心机,我替秦嘉守感到悲凉。
秦嘉守对她这套话术显然比我还熟悉十倍,一听就怒气横生:“你不认我,那就不认,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还想榨干我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什么职业经理人,你扪心自问,到底是因为看重我呢,还是不甘心前面十八年的投入,无论如何都想挽回一点损失?”他冷冷地盯着李韵,“还是说,因为我看到过集团的核心技术,怕我泄密,才想用一个职业经理人的位置,继续把我困在身边?”
在秦嘉守的质问声中,李韵不停地掐着手上的戒指,把自己的无名指掐得一道道印痕。她眼神闪烁着,落不到实处:“怎么会呢?你想得太多了。我就是单纯觉得,你对秦氏集团的业务这么熟悉,以后开展工作肯定很方便,这不比你毕业了去社会上摸爬滚打强?现在经济大环境都不好,我是心疼你。”
秦嘉守冷笑了两声,嗤之以鼻。
李韵用一种和蔼至极的神色——秦嘉守作为她儿子时都未必能获得的可亲态度——说:“你好好想想嘛。你留学要学费,生活费,以后要成家立业,买车买房,都需要钱,我给你提供工作,怎么还是害你了呢?多少人想进秦氏,挤破了脑袋都进不来。如果你能承诺毕业以后进秦氏,我还可以给你提供无息贷款,等你工作了以后慢慢还,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做得像我一样仁至义尽了。”
听到“无息贷款”等字,我心里有些不舒服,怀疑她对老伍也说过同样的话。
秦嘉守嚯地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我有时候真佩服你,什么龌龊事到你嘴里都能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言辞。我今天为什么突然会变成了一个孤儿?都怪你。”他厉声说道,每一个字都在控诉,“怪你贪婪、傲慢、不尊重生命,妄想用钱买来一个可以替你看守财富的工具人。这么多年,我受够了!”
他眼睛红了。
这番话说得毫无回旋的余地,李韵被骂得变了脸色,温柔可亲的神色再也装不下去。她皱了皱眉,讪讪地说:“不愿意就不愿意吧,我又不求着你。”她往公文包里摸索了一番,又掏出了一份文件,推到秦嘉守的面前:“喏,那你把保密协议签了,承诺不会泄露秦氏的商业机密,也不会到我们的商业竞争对手那里就职。”
秦嘉守低头看了一眼打印整齐、装订精美,带着秦氏集团logo的协议,不可置信地望向李韵。
他的拳头越捏越紧,眼睛通红地瞪着一个小时之前,他还以为是他母亲的女人。
李韵瑟缩了一下身体,回身拉住了我的一个袖子,好像那样就能寻求到一点保护。
我已经暗自打定了主意,秦嘉守这回要是动手,我绝不阻拦。大不了我们一起亡命天涯。
太气人了。
李韵弱弱地补充说:“你只要签了字,我就许诺你一样东西……不超过200万啊。”
秦嘉守突然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抓起笔刷刷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把文件和笔都摔在李韵怀里:“谁要你沾了血的臭钱!拿了协议滚吧!”
李韵惊疑不定地问:“学费,车子,房子,你都不要?”
秦嘉守倨傲地瞅着她:“不要。你怎么还不滚?”他顿了一顿,又笑了,“对了,看我说的,这是你买的公寓,滚也是应该我滚。好,我这就滚。”
他又哭又笑的,起身拿上外套。
李韵这个时候倒显出了一些于心不忍,说:“你不用走,这个公寓可以让你住到出国前……”
秦嘉守没听她的,摔上门走了。
第113章
摔门声惊天动地。
李韵呆呆地望了半晌,大颗大颗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她仰面倒在沙发靠背上,任凭泪水肆意横流。
“你说……”她泪眼婆娑地问,“我是不是一个狠心的女人?”
她本就娇弱,梨花带雨地一哭,没理也让人心疼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