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声 第18章

作者:温三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玄幻仙侠

年城城主近来频繁被这些事所扰,因下桐县离得近,他也离开年城跟着下桐县的管事去了底下村庄问了情况。刘二丫的尸体是在大马村里被找到的,浑身腐烂白骨外露,趴在一户人家的窗沿上,将那户人家的小孩儿吓得烧了好几日。

便是有年城的黄袍道人前去作法,想要刘二丫安息,解决了这个,又来了那个。

就像是一夕间,整个年城十二县都在闹鬼,真正缘由,他们谁也不知。

城主每日不在城中,跟随各县管事下乡体察民情去了,城主夫人也不安心,她竟也在自己府上听见夜风如鬼泣,两夜未眠。

城中仅两个黄袍道人,年轻的那个还有力气到处跑,老道累得在家歇着不动,城主夫人听闻他在家,便想亲自出府,去求两张符放在孩子身上,买个安心。

才出门,还未上马车,那人高的大马忽而受了惊,疯了般横冲直撞地朝街上窜了过去,吓得城主夫人往地上一坐,府上家丁连忙去追。

街上夜里睡不好的百姓居多,清晨天尚未彻底亮起,飘着薄雾的街头乍闻声响,谁也没反应过来。一佝偻着背卖花儿的老太太浑身颤抖地看向疯马朝她奔来的那一刹,所有人都以为她活不了了。

妇人们尖叫着捂着脸撇过头,生怕见了血。

只听见一声马啸,老太太头脑昏沉,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方才还惊慌失措的马儿居然就被一个高大的男子给拦了下来,那人穿得像个书生,身子骨却意外有力,不过三两招便将疯马制伏,拉到路旁去了。

白兰花的香味儿透过半湿的帕子传来,老太太回了神,连忙向恩人道谢。

那书生回眸,是个四方脸,看着还算周正,不过是寻常相貌。那人也亲和,浅浅笑了一下便拉过路边正吃糖葫芦大约五岁左右的女童道:“走了,袅袅。”

“恩人留步!老太我也没什么能报答恩人的,这篮子花你拿去吧,就当是送给你家姑娘,多谢恩人救命,多谢恩人救命!”老太太就要跪下,又因腿脚不方便,挪动了两下没彻底弯下来,那吃糖葫芦的女童连忙上前扶起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笑盈盈地瞧着对方。

小姑娘穿得朴素,扎了两个丸子髻,用最普通的鹅黄色发带束着,就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打扮,可偏偏长得尤其标致漂亮,白嫩嫩的小脸小鼻子小嘴,眼睛还大,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书生受不起老太太一跪,也没要那一篮子花,只是从帕子上拿起一小串,红绳子穿着六朵白兰花,上面还有些微凉的井水,青涩的香味儿染上指尖。

书生道谢后,将那一串白兰花绑在了女童的手腕上,瞧着挺好,便抿嘴笑了一下,又牵着她离开了。

“爹爹,从这里回到家还要多久呀?”女童咬着糖葫芦,问完这话后又说:“这糖葫芦也不甜呀。”

书生神色微顿,又听见她似是自言自语道:“还是咱们家门前张叔做的糖葫芦甜,山楂都是最新鲜的,这里的山楂也没味儿。”

“爹爹,等回到家,我们去张叔家买糖葫芦好不?买两串,给娘带一串。”女童说完,实在不想吃那糖葫芦,吃得肚子还有些难受,可又舍不得浪费,干脆小口小口地舔着。

书生朝她看了一眼,小姑娘神情灵动,皱着鼻子吃糖葫芦,提起娘便滔滔不绝。

“我们出来好久啦,娘一定很想我们,还有弟弟,我要回去摸摸娘的肚皮,问弟弟到底什么时候出来。爹爹,若遇见虎头帽我们就给弟弟买一个吧?”女童问着,又抬头看向书生。

书生眨了一下眼,低声道:“你怎知就一定是弟弟?或许是妹妹呢?”

“妹妹也好,娘去年给我缝的小裙子可好看,我都没舍得穿两回,等妹妹生出来,我就把裙子送给她,这样她一定很愿意和我一起玩儿。”

“袅袅这么大方,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一定都很喜欢你。”书生说着,又看向那串糖葫芦,道:“不想吃就给爹爹,爹爹帮你吃完。”

“好!”女童连忙将糖葫芦递给书生,又抬起手闻了一下手腕上的白兰花,她噘嘴哼了一声:“年城哪儿都不好,花儿也不香。”

街市重新热闹了起来,方才救人的一幕虽震撼,却也没在百姓心中留下多少印记,茶余饭后提起两句便也就忘到脑后了,倒是那一对长得完全不像的父女二人,顺着街道边沿屋檐下走入人群,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年城虽是小城,城头到城尾也要走上一整日,到了午时青云客栈里才有人提起城主府前马车失控险些撞上卖花儿老太,又有书生似天生神力一人制止马车救人的英雄事迹。

身着丁香色长裙的少女靠着客栈里侧开窗处,正对着客栈小院里养着的几只鸡,厨子从庖屋里扔出几片烂菜叶子喂鸡,那些鸡便一窝蜂地挤过去。

少女长发被一截发带虚虚绑着,额前鬓角垂了几缕,纤细白皙的手撑着下巴,露出一截手腕,她腕上戴着红绳,红绳上又系了一枚花纹繁复的铃铛,赤如血,白如雪,更衬得那枚铃铛颜色鲜艳得有些妖异。

一群人带着早间太阳还未升起,天方亮时城主府前街道发生的那件事步入客栈,与小二叫了几个菜,便从城主府马车失控谈到了让年城城主近来颇为棘手的那件事。

“要说城主夫人天不亮就要出门,便是因为年城外乡下闹鬼的事儿,这事儿闹得还挺大,好些村子里的人祖坟都被人刨开了,处处有鬼,以前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是啊,我大舅哥他们家就是,说我岳母一觉醒来稀里糊涂就躺在大街上了,可吓死人。”

“咱们城小,城中道人就那两个,都被富绅请去吃酒,就怕遇事了没人护着,再这么下去,我白天都不敢出门了。”

“要我说咱们城主性子也太温吞了点儿,实在不行,便去请行云州的仙使来瞧瞧嘛,反正咱们年城离行云州近,不是说只要去请,他们一定会派人来的吗?”

“嘿,你这话说得,你敢入那林子?”

万年密林像是与曦地分离的另一个世界,寻常百姓不曾见过那么高大的树,那么诡异幽深的丛林,谁也不敢冒险前去。

说到底,年城附近几百年来就没闹过鬼,他们碰上了头一遭,心慌也无措了。

从客栈院子里掀开门帘进来的女子听了这些人说的话,心下微沉,又朝懒散地倚在窗边的少女看去,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端着热腾腾的药碗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桌案上,道:“奚、奚茴,喝药了。”

奚茴连眼神都没给秦婼一下,她就盯着后院里的鸡,心里分外想吃肉。

行云州忌杀生,又为了修为鲜少碰荤腥,尤其是五宫里的弟子,恨不得一年四季都食素,唯有还年幼的小弟子们正在长身体,无需忌口。

奚茴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入凌风渡前她也偷偷打过野味烤着吃,那时吃东西全凭自己一双手,后来去了凌风渡,十年未尝过烟火味儿,醒来身体弱,仅有汤汤水水,她又怕被人下毒,从不敢多喝。

前两日于百花州醒来,身上的伤还疼着,大夫说最好吃些清淡的,连着几天奚茴只喝过素粥,再看那院子里跑得欢实的鸡,她没忍住舔了舔略尖的虎牙,馋了。

万年密林里两个行云州的弟子欲对她下杀手反被云之墨杀了的画面尚在眼前,头脑浑噩了几日后,她便于百花州年城的青云客栈内醒来,抓了秦婼的鬼使做要挟,成功叫秦婼成了她的手下。

奚茴原先还有些担心她真不怕鬼使魂飞魄散,拼了命也要向谢灵峙告状,那奚茴就要好好想想理由,该怎么为自己辩解脱罪,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灭口秦婼。

实际上自奚茴醒来,她就不曾见到过谢灵峙等人。

行云州的人来曦地是有要事要办的,那些事似乎与行云州如今面临的麻烦有关,但与奚茴没太大关系,她乐得看热闹。

谢灵峙将奚茴安置好了之后,便给了客栈足够银钱,带着几个师兄弟们前去百花洲的杏林城。听先前在百花州没回行云州的师兄弟传信,说那边的游魂泛滥,已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加上行云州下鬼域动荡,又不知来了哪些鬼魂,竟逼得百姓纷纷奔走逃亡,谢灵峙赶去便是为解决此事。

只留了秦婼照顾奚茴。

秦婼实在怕极了奚茴。

她觉得奚茴的脑子不太正常。

这几日与奚茴相处下来,秦婼似乎像是从未认识过她,有时奚茴会坐在一处自言自语,兴奋地双脚离地蹲在了凳子上,看见秦婼也当做看不见。有时又安静得异常,在一个地方一待便是大半天,看见秦婼了还会朝她笑一笑,她一旦笑,秦婼便双腿发软,想起她曾掐着自己的脖子也这般笑过。

就像在计划着什么坏事。

秦婼与鬼使结契,照理来说若有鬼魂她也应当看得见才是,可她什么也没看见。

奚茴倒是不像赵欣燕那样对她颐指气使,绝大时间她根本就无视了秦婼,可秦婼始终记得她掐自己脖子的痛苦,方才听到几个人说起了年城近来发生的事,秦婼动了点儿心思,她迫切地想要谢灵峙等人回来,再与谢灵峙说自己笨手笨脚的,最好换个人来照顾奚茴。

秦婼见奚茴这边暂且没事,便凑到方才说话的那一桌旁问了几句,年城何时出现闹鬼现象,又有哪些县村格外严重,问清楚后秦婼便将所闻写在了信符之上,燃火将符纸烧成灰烟,符上内容顷刻便能显现在谢灵峙的面前。

杏林城距离年城骑马约两日,但行云州弟子皆会御风而行,出了万年密林后无需拘着,只要谢灵峙看见了秦婼的信,想来脱身后要不了两个时辰就能赶回。

奚茴虽盯着客栈后方的鸡,余光却也偶尔瞥向自己新收来的小狗腿的动向,瞧见她似乎在传信,想来要不了多久谢灵峙等人就要回来,便开始烦心如何解释万年密林里发生的事。

越想,奚茴的眉头就皱得越紧,她撇嘴,心道果然还是要将秦婼杀了才对,这不,还没舒坦几日,她就开始给自己添麻烦了。

啧了一声,奚茴在客栈待不下去了。满街飘香的食物勾得她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回,她瞥了一眼桌上已经有些凉了的药,端起来一口气喝完,这便起身拍了拍裙摆,打算离开客栈去外面转转。

喝药,是为了让自己肩上的伤尽快愈合。

她的伤本就因为秦婼笨手笨脚严重了些,醒来后又掐着对方的脖子撕裂了一回,后来这几日她的右臂根本就抬不起来,奚茴也不欲与自己为难,好生歇着,今日才能勉强动一动。

离开行云州,她还从未见过曦地的模样,只在客栈屋内的那一扇窗里朝外探去几眼,有些向往,也有些畏惧。

行云州上的书都有记录,曦地的人文与行云州内不同,众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日重复平和又简单的一生,可曦地也充满了危险,表面的宁静,皆有行云州在背后替他们清扫鬼魂,摒除祸乱。

走到客栈门前,奚茴看向被人来人往踩矮了一截又泛着黑的门槛,再抬头望向门外略过的行人,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

兴奋,激动,期待,这是从未见过的外面的世界,没有行云州里那些讨厌的人,或许,还有许多曾经在书上才能看见的有趣的东西。

奚茴走出客栈后,盯着一个看上去较为老实的妇人,便一直跟着对方身后走,由她领路。

她没来过街市,但这几日隔着窗户也能听见,能看见街市上都是商户的店铺在贩卖些吃喝用具。沿着客栈这条路往前走,一排大半都是住户,经过一个岔路口奚茴才闻到了淡淡的酒香,还有烧饼的香味儿。

年城的酒楼不大,与酒楼挨着的几个都是卖糕点、果脯零嘴的,就在酒楼门前还有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扛着糖葫芦边走边吆喝。

这一个转角奚茴眼前的世界就像是变了模样,客栈正对的那条街其实也有些小商铺,但都是成衣首饰,吃喝玩乐的,在与它相隔千步的另一条街。

碧空如洗,连云也没有,正午的光热辣辣地照在奚茴的身上,她浑身上下的血液也跟着流快了些,手足发暖发麻,瞧着她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一时眼花缭乱,也不知先看向哪边才好了。

真好啊,曦地人间。

奚茴早已跟丢了妇人,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满街的物什,还是被人扛在肩头红艳艳的糖葫芦最为耀眼。奚茴瞧见有两个小孩儿花铜板买了串分着吃,她有些惊讶,那居然还是吃的?!

行云州里没有这个!

舔了舔唇,嘴里苦涩的药味儿泛滥开,奚茴直勾勾地盯着糖葫芦,脚步加快走过去。

就在她朝前跨出几步的同时,一阵风吹过她手腕上的铃铛,浓墨于身后汇聚,刹那形成了身披玄袍的男子。

云之墨双臂抱胸立在来往的行人中,双眸从街头扫到街尾。小小年城,于曦地九州中毫不起眼,却在这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街道上,勾起了两个人难得的好奇心与新鲜感。

卖糖葫芦的就站在个人多的地方,扛累了便扶着,自己倚靠在墙壁上从腰间扯下水壶喝了两口。这天实在太热,若不再卖快些,糖葫芦就怕是要被晒化了。

围过来的小孩儿有许多,老头儿连忙弯腰堆着笑,哄他们掏铜板。

奚茴就站在老头儿身后巷子的夹缝旁,她眨了眨眼,顺手从那插满糖葫芦的稻草上扯了一根下来,凑到鼻尖闻了闻,酸甜酸甜的。

她又回头朝方买了糖葫芦的小孩儿看去,瞧他们都放进嘴里吃,犹豫了一下,伸出舌尖舔了一小口。

外面的糖衣被太阳晒化了些许,粘着粉嫩的舌尖拉出细细的糖丝,断了后挂在唇上,奚茴抿了抿水润的唇,眸子发亮。

好吃的!

曦地果然是个好地方!在行云州里,这般颜色艳丽的果子奚茴碰也不敢碰,大多作药用,有毒。

乍一尝到以前从未吃过的味道,像是一团蜜糖在嘴里绽放,可奚茴没吃过山楂,酸涩又软绵的果肉里夹了籽,她含在嘴里都舍不得吐掉。

卖糖葫芦的老头儿只顾着那帮小孩儿,也没看见身后有人不问自取,待他收了铜板给那些小孩儿糖葫芦后,才扛着杆子要走。

奚茴见人要走了,连忙伸手又从那杆子上扯了一根下来,老头儿正低头算着手里方收的铜板,竟也未察觉。

奚茴左右手各拿了一串,眼见老头儿越走越远,正要再看看其他好吃的,便听见巷子里传来一道稚嫩的声音。

“你偷东西。”

奚茴脚步一顿,侧过身垂眸去看,这才在正午的阳光都照不进去的小巷子里,看见了个蹲在阴影里的女童。那女童五岁左右,身着淡粉色的裙子,鹅黄色的发带挂在肩上,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奚茴手里的糖葫芦。

方才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了,她还以为这位姐姐是看老爷爷在忙,想等他忙完了才给钱的,谁知道那老爷爷都走了,姐姐也没给钱,反而又偷了一根糖葫芦!

被戳穿的奚茴也不恼怒,她慢慢蹲下,眯着狐眼朝小丫头笑,露出略尖的虎牙道:“你该庆幸你方才没出声,否则我就把你打一顿。”

女童听见她的话,吓得瑟缩了一下,软着声音道:“大人是不能欺负小孩儿的。”

“谁说的?”奚茴又吃了一颗糖葫芦。

女童盯着她红润的嘴,还有在她唇舌里滚了一圈的糖葫芦,吞咽了一下道:“爹爹说的。”

“你爹骗你呢,大人最喜欢欺负弱小的孩子了。”奚茴依旧微笑,眼神却很认真。

反正她就是这么被欺负长大的,所以这小女孩儿的爹肯定是个骗子。

“爹爹不会说谎的。”女童抿嘴,壮着胆子咕哝一句:“你偷东西,你才是骗子。”

奚茴不太在意地哼了一声,偷东西怎么了?若她幼时不靠偷东西根本就活不下来,为生存,奚茴杀人都不太在意。她左右看了两眼,这白嫩嫩的小娃娃一个人缩在巷子里,口口声声说爹爹,周围也没见个大人看着,莫非是与家人走丢了?

这倒是好玩儿了。

“没办法,我没钱啊,想吃点儿东西总要靠偷的。”奚茴露出恶劣的笑,似是恍然:“啊!我想到可以给那老头儿钱的办法了,我把你卖了吧!卖了你再换钱,把方才拿的这两根好吃的果子钱还给那老头儿,这样我就不算偷东西了,你说怎么样?”

女童闻言,泪水顿时下来了,可怜兮兮滚了满脸,她双肩颤颤,看向奚茴那张漂亮的脸蛋,万万没想到这世上还有如此可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