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芸香青柠
第086章 86
短短一句话?, 却让崔珣脸色如纸一般惨白。
他在害怕。
李楹从未见过崔珣害怕的样子,他在她?面前,纵然境遇再怎么艰难, 也从未露出过这样害怕的神色,一双漆黑如点漆的双眸完全失去了神采,茫然的, 空落落的, 脆弱的让人心慌,他没有回答李楹, 而是用手掌去支起身子,李楹本拉着他镣铐中间的锁链,不让他走,但?他却浑然不觉般,动?作间, 镣铐中间的锁链绷的笔直, 李楹怕扯痛他, 也放了手,叮当声?中,崔珣踉跄站起,他逃也似的往外走去,李楹抿唇,她?也站起,飞奔到雕花木门前, 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
她说:“不准走。”
她又说:“崔珣, 你在怕什?么?”
她?就那般站在他面前,张着双臂, 执拗的不准他走,崔珣望着她?,他面色愈发惨白,良久,他才轻声?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我?为什?么不能说出来?”李楹一字一句:“我?喜欢一个人,为什?么不敢说?我?偏要说,我?喜欢你,我?钟情你,我?倾心你,你听明?白了吗?你要是没有听明?白,我?可以再对你说一百遍!”
“别说了。”崔珣有些呼吸急促,他打断了李楹的话?。
李楹忽笑?了笑?,她?睫毛上挂着几滴细碎泪晶,如琉璃般透明?纯粹,她?道:“崔珣,你难道不喜欢我?吗?我?有心的,我?能看到,你也喜欢我?。”
“别再说了。”崔珣语气之中,居然带了丝恳求,他似乎十分痛苦:“如果你不说出来的话?,我?和?你,都?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一直下去,可是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的十个手指,那是一双极漂亮的手,手指洁白修长,指甲修剪的干净圆润,他喃喃道:“你看到这双手了吗?任察事厅少卿的三年间,不知道沾了多少血腥,我?是一定会?下地狱的,神佛都?不会?宽恕我?,我?本就不配拥有任何爱,更别提你的爱。”
李楹抿唇看着他的手,她?忽伸出手,一把将他十指攥住:“这双手,是沾了血腥,可是,也是五万天威军沉冤昭雪的希望,更撑起了他们所有家眷的生活,崔珣,你行过善,也做过恶,善是出于?本心,恶却是非你所愿,我?是说不出来你是一个好人,但?,你真的不是那么糟糕的恶人,你为什?么不配得到爱?你比任何人都?配!”
崔珣怔怔听着,他下意识就想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来,但?她?却攥的很紧,他抽不出来,崔珣神情愈发痛苦:“我?会?下地狱的。”
“没关系。”李楹道:“你去地狱的话?,我?便去枉死?城,杀我?的那个人,再怎么能活,也活不过五十年吧,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年,那么,我?再等二十年,等他死?了,我?就可以出枉死?城,去地狱找你了。你如果在地狱受刑,我?就给你治伤,受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直到你的罪业还清为止。”
崔珣双眸如笼罩上一层薄薄水雾,他眨了眨眼睛,几滴细碎晶莹从长睫洒落,他喉咙似是哽了下,他垂眸,低低道:“我?到底,哪里值得你喜欢?”
李楹望着他,她?没有直接回答崔珣这个问?题,只是道:“崔珣,我?之前跟你说,我?是跟鱼扶危一起找到郭帅头颅下落,其实,我?骗了你。”
她?说:“我?是和?阿史那迦去了地府,找到了郭帅的魂魄,这才问?到了头颅下落,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没事,阿史那迦也没事。只是,郭帅除了告诉我?头颅下落,还告诉了我?六年前天威军覆没的经过,他说,是他拜托你,让你不要死?,好好活着,给他们伸冤,他说的时候,我?便想起你在突厥遭遇的事情,你是活着,可也生不如死?,郭帅他大概也没想到,他的一句嘱托,让你此后坠入深渊,可是,就算你坠入了深渊,你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你真的在很努力帮他们伸冤。”
她?眼中含泪:“郭帅还问?我?,他说突厥人没有为难你吧,大周人没有为难你吧,我?回答他,我?说没有,其实当时,我?心里真的好难受,可是,我?难受的时候,我?还在想,我?不能露出破绽,我?不能让郭帅伤心,因为他是你最尊重的人,我?不能让你尊重的人伤心。崔珣,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我?彻底走不掉了。”
她?仍攥着崔珣的双手,牢牢不放开:“崔珣,你问?,你到底哪里值得我?喜欢?这句话?,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你自己,你也不应该这样问?,你应该问?,你到底哪里,不值得我?喜欢?”
她?的话?,一字一句,真挚无比,崔珣神情是从未见过的恍惚,他慢慢将手指从她?掌心抽出,他仍道:“我?哪里都?不值得。”
他说道:“公主是天上的明?月,而我?,在突厥的时候,是一只牲畜,在大周的时候,是一条恶犬,这六年,我?都?不能称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污秽,又岂敢觊觎天上的明?月?公主应该投胎转世,再一次被万人仰望,而不是在这里,陷于?我?这肮脏淤泥之中。”
李楹眼泪已经不由自主流下来了:“什?么牲畜?什?么恶犬?什?么污秽?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就算是你,我?也不允许你这么说自己。”
崔珣自嘲:“这本来就是事实,你堵得住我?的口,你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李楹咬牙道:“我?会?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的,你等着瞧!”
她?顿了顿,似乎还是不甘崔珣的那句自我?厌弃之语,她?咬着唇,眼泪簌簌而落:“但?在那之前,我?会?先堵住你的口!”
她?忽踮起脚尖,勾住崔珣脖子,嘴唇朝他冰凉唇上亲去,她?动?作太快,崔珣都?没反应过来,等他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就往后仰去,口中也溢出一个字:“脏。”
李楹勾着他脖子:“不脏。”
崔珣想推开她?,但?却发现自己身体根本连动?也动?不了,是李楹,她?用念力困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李楹小心翼翼踮着脚尖,亲着他,如同亲吻一件最珍贵的宝物?一般,她?几近虔诚的亲着他的唇,没有一点占有的意味,仿佛他不是污名满身的察事厅少卿崔珣,而是这世间最美好的郎君,值得她?去爱,值得她?付出自己最纯洁的亲吻,去抚慰他千疮百孔的心灵。
崔珣愣愣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她?的泪似乎流到他的唇边,温热,味咸,那是她?为他所流的泪,片刻后,她?才离了他的唇,仰头看着他雾蒙蒙的双眸,请求着:“崔珣,如果我?是天上的明?月,你就是我?的望舒使,你不是什?么牲畜,不是什?么恶犬,你也不脏,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自己了,好不好?。”
崔珣定定看着她?,眼眶已微微泛红,他哑着声?音道:“我?不说了。”
他道:“你放开我?吧,不要随便使用自己的念力,对你不好。”
他刚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发现自己能动?了,他垂眸,藏起眼中的晶莹,他沉默了下,说道:“今日的事,你和?我?,就都?当没有发生过吧。”
说罢,他就推开房门,这次李楹也没拦他,他拖着镣铐,踉跄,又狼狈的往外走去,李楹咬着唇,她?迈出门槛,看着他的背影,一阵风吹过,吹动?他的白色囚衣,显得他囚衣空荡荡的,囚衣内的身躯格外嶙峋清瘦,李楹只觉眼睛发酸,她?就站在门外,在镣铐的声?响中,看着他步步走入自己的卧房,然后,彻底关上了浮雕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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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关上木门后,感觉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慢慢靠着木门坐了下来,他枯坐良久,之后,好像想起什?么,他手指渐渐抚摸上自己的唇,唇边似乎还停留她?的温度,他居然还有些贪恋她?的温暖,手指久久覆在唇上,都?没有放开。
等他惊觉之后,这一刻,他对自己的厌弃忽到达了极点。
他怎么可以,玷污天上的明?月?
他怎么可以,引诱明?月对他动?了情?
他又怎么可以,让明?月甘愿为他留在凡尘?
他是真的应该下地狱。
一滴眼泪,顺着脸庞,滴落在漆黑镣铐上,她?是那么好的人,他怎么配?
她?对他越好,他越觉得不配。
是的,他不配。
就让今日的一切,当成一场梦吧,等梦醒了,他还是那个,孑然一身的崔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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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在地上坐了整整一夜,连屋内的瑞炭烧完了他都?浑然不觉,囚衣又太过单薄,翌日清晨,他便发起了高热,来送饭的大理寺狱卒都?吓了一跳,因为卢淮严令不准苛待崔珣,狱卒也不敢怠慢,连忙请来医师,开了药方,狱卒又去熬好,恭恭敬敬端进了房间。
崔珣咳了几声?,疲倦道:“放着吧。”
狱卒也不敢多言,于?是就将青釉药碗放在榻旁,又恭敬退了出去,出去前,狱卒还在想方才医师的话?,长期肝气郁结,病弱体虚,受不得一点凉,要仔细养着。
狱卒都?有些迷惑了,长期肝气郁结?崔珣平日嚣张跋扈、狠戾残暴,只有他整治别人的份,哪有别人整治他的份,这样的人,也会?肝气郁结?还是长期?
而且病弱体虚?狱卒实在无法?将这四个字,与那矜功恃宠的察事厅少卿联系起来。
狱卒不由回头,看了眼紧闭的浮雕木门,他疑惑的摇了摇头,只不过他没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留仙裙的身影,翩然进了木门之中。
第087章 87
崔珣靠在黄花梨榻上, 他?拥着锦衾,高热还没退,苍白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他?不断咳嗽着,身体虽然难受,但一双眼?眸, 始终枯寂无波。
良久, 他?才想?起放在一旁的药汁,他有些厌恶的瞟了眼黑漆漆的药汁, 但还是颤抖着手去端起,他?不能死,要死,也不是现在。
他用白玉匙舀了勺药汁,准备往口中送去, 但手腕却?虚弱无力, 加上手腕还锁着沉重镣铐, 他?一个没端住,青釉药碗往锦衾落下,但刚一落下,却?见一团幽绿鬼火将药碗托住,药汁一点都没洒。
李楹从鬼火上取过青釉药碗,沉默坐在他?榻边,她放了颗糖霜到?碗中, 等?糖霜化了,才舀了勺药汁, 她细心将滚烫药汁吹到温热,递到?崔珣唇边。
崔珣没喝, 他?只?道:“我?自己来。”
李楹道:“你?要是自己能来的话,这药碗方才也不会落下了。”
崔珣不习惯被人喂食,他?还是不愿喝,李楹叹了口气?:“行?吧,你?不喝也可以,你?要是病死了,我?看你?是没法去地?府和郭帅交代了。”
崔珣闻言,放于锦衾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下,不得不承认,李楹这话,的确戳他?心窝子了,他?之所以这些年受尽屈辱都不愿死,就是为了履行?对郭帅那句承诺,他?垂眸,终于张口,将李楹递到?他?唇边的那勺汤药喝下。
李楹摇了摇头,此人自尊心,有时真是强的不合时宜,她继续舀了勺汤药,吹凉,递到?他?唇边。
一碗汤药很快没了一半,崔珣咽下一口被糖霜中和的微甜的汤药,他?抬眸,看向正低头吹着药汁的李楹,她睫毛低垂,很认真的在帮他?将滚烫药汁吹凉,崔珣在幼时病时,虽也有婢女伺候汤药,但从未有人这般,是用真心来照顾他?,而不是因为他?是主人,或是什么对她有利的人,她照顾他?,只?是因为他?是崔望舒。
一股暖意自他?心中涌现,他?怔怔看着李楹莹洁脸庞,都忘了咽下递到?唇边的药汁了。
李楹疑惑了声:“欸?”
崔珣这才反应过来,他?张口,含下那勺药汁,只?是一双眼?眸,仍然怔怔看着李楹。
他?在病时,墨发只?简单用一根玉簪簪起,几缕发丝凌乱垂在脸庞,双颊因为高热如同抹了一层薄薄绯红胭脂,如醉玉颓山,又如靡丽丹霞,偏偏这糜丽中,还夹杂了几分病中的恹恹和脆弱,李楹看着,都不由呼吸一滞,心脏跳快了半拍,她胡思乱想?着,古文说西子捧心,愈增其?妍,她当时读到?时还不太相信,心说如何有人能够病容愈增其?妍,如今看来,倒是古人诚不欺我?。
李楹想?完后,莫名心虚,她责怪自己,崔珣病中已经很是难受了,她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她一心虚,都不敢再去看崔珣了,只?是依旧轻轻吹了药汁,递到?崔珣唇边时,才抬眸看了他?一眼?,但一想?到?方才的心思,她又赶紧低头,动作间,多了几分含羞带怯的模样?,她本?就生得娇柔秀美,一含羞带怯,实在可爱,崔珣也不由心中怦然一动。
两人都生出旖旎心思,这剩下药汁的喂食,气?氛自然就暧昧许多,他?含着她喂过来的白玉匙,一双眼?眸黑漆漆的,定定看着她,她又不敢看他?,偶尔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一眼?,他?却?又不好意思的飞快垂首,半碗药汁,喂到?最后,两人耳根都红了。
李楹见青釉药碗已经见了底,她道:“这药方嗜睡,你?先休息一会吧。”
崔珣点了点头,他?道:“你?也先回去吧。”
李楹想?了想?,却?道:“我?还是留在这里,以防万一吧。”
崔珣道:“我?不会有事的。”
“可是……”李楹道:“崔珣,你?生病的时候,不想?有人在旁边陪你?吗?”
她以前也生过病,每次病时,阿娘都会在她病榻前陪伴她,有时阿耶也会过来,有爱的人在,她的病总能好的格外?快。
崔珣闻言,愣了愣,片刻后,他?才艰难道:“没有人陪过。”
儿时倒是经常生病,但病榻前,没有人,少时,身体很好,不生病了,也不需要人,从突厥回来后,身体又不好了,经常生病,但是,又没有人了。
所以,不是不想?,是没有人。
李楹笑了笑:“那我?陪你?啊。”
崔珣手指慢慢抓紧锦衾,鸦睫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下,他?喃喃说道:“你?……不怪我?吗?”
“怪你??”
“昨日……”崔珣斟酌了下言辞,还是想?不到?该怎么说出口,最后只?能道:“我?以为,你?会怪我?。”
怪他?,辜负她的心意。
李楹摇头:“崔珣,我?永远不会怪你?。”
她顿了顿,又道:“我?在等?你?,等?你?有勇气?接受我?的心意,等?你?愿意我?,唤你?一声十七郎。”
崔珣长睫上似乎沾了些细碎晶莹,他?垂下眼?眸:“如果,等?不到?呢?”
“不等?,又怎么知道等?不到?呢?”
崔珣没说话了,他?只?是抬手,镣铐叮当声中,他?似是不经意间揉了揉眼?睛,然后他?放下手指,轻声说了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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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楹点燃安神香后,便扶着崔珣,躺了下来。
药方中加了麻黄和葛根,会让人服后昏昏欲睡,加上安神香的作用,崔珣很快沉沉睡了过去,而麻黄和葛根又能发汗解表,因此没过一会,睡梦中的崔珣额上就布满细密汗珠,李楹打了盆水,湿了帕子,然后拧干,仔细擦拭着他?额上脸上的汗。
冷汗擦拭掉后,崔珣明显舒适很多,蹙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了,只?是他?冷汗出的太多,擦拭之后,帕子像落入水中一样?,湿淋淋的,没一会就要重新洗,重新拧干。
李楹却?一点都不抱怨,她不厌其?烦的洗着帕子,拧干,然后为崔珣擦拭着额上的汗,到?日落西山之时,崔珣终于没有那么难受了,李楹用手去感受他?额上温度,高热似乎退下来了。
李楹终于松了一口气?,她锤了锤酸痛的腰,然后起身,准备去将银盆中水倒掉,只?是她起身的时候,忽然手被崔珣攥住。
崔珣双目紧闭,应还是在睡梦之中,他?眉头又微微皱了起来,口中低喃了一声:“明月珠……”
李楹愣住,她没有再走了,而是慢慢坐在乌木地?板上,她趴在黄梨木矮榻边,静静看着睡梦中的崔珣,良久,才叹了口气?:“真是不公平,我?都没唤你?一声十七郎,你?倒先唤我?明月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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