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何适
今日却知,她可能真的死了。
元泓伏在案上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当?年母后病逝,父皇在灵堂撞见痛哭的他时大发雷霆,斥责他软弱不堪,不堪为君。
一个女人,死了就死了。全天下的女人千千万万,并无差别。他的父皇道。
这是?对的吗?这才?是?对的吧。此乃为君之?道。
可是?为何,他想起?那个杏眸弯弯的小娘子,初见时无邪的目光,喜帕下明艳的脸庞,直至今日,依然会心痛如摧?
偏殿里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父皇……”
元泓抬眼,已是?一片模糊,看到少年僵立在案前,黑漆漆的眸子流露出一丝错愕。
他下意识地拂了拂眼角,指腹一片水光。
元泓面无表情,接过二皇子呈上的绢帛,目光在上面的字迹间逡巡,忽然问道:
“阿辙可还记得,从前是?谁最早教你习字的?”
一片死寂,一旁的陈笃低垂着?头,二皇子元辙愣在原地,眉目间闪过一丝惊悚。
他不敢应道。袖下手里的狼毫笔在发抖。
元泓凝视那字迹刚正的绢帛良久,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面上渐渐浮出一丝失望之?色。
少年的字迹,越来越端正,不像她的字了。
“当?年,她教过你什么?”他终是?缓缓放下绢帛,问道。
在父皇威严的目光下,元辙掐紧了掌心,稳住声线,道:
“《诗》。”
诗三百,思无邪。元泓唇角微微一动。
她军户出身,文学不高,比不上世家贵女。诗经里头的诗句朗朗上口,简明易懂,是?她最是?熟读,能诵能书。
“你来写《上邪》。”
她当?时最喜的,是?这一首上邪。每每翻到,都要多念几遍。
案前的皇子不知何时已跪倒在龙案地下,身子微微发颤:
“儿臣、儿臣已不记得……”
元泓闭眼,开始吟道:
“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
听着?父皇一字一句地念出诗来,元辙迫于威压,时隔十年,颤抖着?的手开始提笔写下,这一首事关生死存亡的诗。
“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
皇帝低沉的音色缓缓一顿,皇子的手也一顿,抖得不成样子,滴落的墨迹晕开。
“与君绝。”元泓薄唇一抵,念出最后这三个字,目光辽远而空茫。
元辙闭了闭眼,心惊胆寒地写完这最后三个字,眼见父皇将他写的字拿了过去,始终沉默不语。
他躬身告退,已是?一身冷汗浸透脊背,不顾礼数在殿外小步疾走,只想速速离开此地。
“殿下,小心些走。”
一道温和?的男声传来。
元辙停下脚步,看到一名身材魁梧的男人朝他走来。
是?大内禁军中郎将陈戍。
他松下一口气,一见到这个对他素来温柔的叔叔,不由心中委屈万般。
“又被陛下训斥了吗?”
男人带甲扶刀,高大英武,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他的时候满含笑?意,正朝他蹲下身来,轻抚一下他的头。
“走吧,去找你阿娘。”
陈妃陈淑宁就候在垂拱门外,珠翠满身,端得是?一派雍容华贵。毕竟是?宫中唯一育有子嗣的嫔妃,虽还不是?贵妃之?位,端庄之?中压着?一丝恣意嚣张。
一看到儿子奔过来,她凌厉的神态却柔和?下来,用锦帕慢慢地拭去他面上的泪痕,笑?道:
“阿辙多大个人了,还要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怎么了?”
元辙抬起?头,颤声道:
“阿娘,父皇,父皇……他让我写《上邪》!”
一刹那,方才?还在擦拭他面的帕子停在那里,镶绣的锦边微微拂动,似在颤抖。
元辙抬眸,看到阿娘同?样惊恐的眼,和?一旁的陈戍对视一眼。
一个指甲攥紧了帕子,一个攥紧了腰刀。
偏殿内,沉寂良久。
大内侍陈笃入内,往烟气烧尽的香炉里又扔了一块香饼,瞧了一眼皇帝的神色,低声禀告:
“大将军……罪人顾昔潮已签字画押,认罪书已颁下,昭告百官……”
烛火晃动,元泓终是?点点头,凤眸疲惫,血丝浸透,像是?将要燃尽的烛火。
待邸报一发出,大将军对皇后娘娘的爱慕,将天下人尽皆知。
他们三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也该由此了断。
至于顾大将军冒认宗族之?事,他不想追究了。
陇山顾氏,百年世家,蝇营狗苟,还出了他这等叛逆子孙。
自此必是?一蹶不振。
“顾大将军素喜明前龙井,南边进?贡的这一批,先送过去。”
顾家九郎承袭父兄,精于茶道,口味讲究,皇帝下令将前日刚进?贡的头一批新?茶赐下。
一如十多年前那一对亲密无间的君臣。
陈笃“喏”了一声,正要退下去安排,却听皇帝下一句道:
“明日天一亮,赐鸩酒。”
给大将军一天一夜停在她的永乐宫中,重温旧梦,最后再死在那里,已是?天恩浩荡。
算便宜他了。
陈笃领命,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殿内只剩皇帝一人。
元泓从案前起?身,在殿门前负手而立,远望宫墙之?外的天际。
父皇,云州已复,沈家和?顾氏的兵权,我们历经两代,也终于收回来了。
自此,江山稳固,社稷安定,您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朕,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可远望这独属他一人的万里河山,他的身侧,空无一人。
良久,元泓转身,来到背后连墙的博物架前,打?开一个满是?灰尘的暗格,从中取出一本夹藏在五经中的《诗》。
漫天细小的尘埃,犹如心潮滔天,他缓缓翻到《上邪》那一篇。
一张夹在其?中的泛黄纸张,缓缓掉落。
皇帝蹲下身去,从地上拾起?这一页纸张,历久弥新?,字迹依旧,往事的洪水朝他袭来。
没有缘由地,他将这一页纸,与皇子方才?所?写,平放在一处。
与君绝。与君绝。
每一笔横竖,每一道勾撇,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犹似,出自同?一人手笔。
一滴绛红落下,泅染了多年干涩的纸张,晕开如血中红花。
元泓缓缓地拭去唇角的血渍。
他比对两张字迹足有一刻,忽然咧开唇,笑?了笑?。
当?年,她或许没有走。
不曾与君绝。
……
顾昔潮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梦中,她一下子在纸人里挣扎,一下子又随着?燃烧的纸人灰飞烟灭。
再出现的时候,魂魄飘荡,素衣带血,死状凄惨,不得往生。
他追去时,她又幻化?为桃花身,上一瞬嫣然带笑?,下一瞬却四分五裂,他奋力去抱住她,最后怀抱里只剩下残破的花瓣。
夜色沉沉,偌大的永乐宫破败不堪,空寂如死,方圆宫墙内外都不见人影。他只能听到自己不断喘息的声音。
白?日里,他在这永乐宫中,一遍又一遍地搜寻她的痕迹。
日光鼎盛之?时,这里也晦暗如夜。
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宫殿,空置十年,草木凋零,床榻几案却整齐摆放,几无灰尘。
像是?有人时时拂尘,在静候这宫殿的主人归来。
针锋相对的那些年,他在广阔天地间征战四方,她却在这一处狭小的宫闱,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囿于这一座金雕玉砌的囚笼。
这一日来,他看到她的翟衣和?凤冠,端正地悬于衣杆,纤尘不染,一挂就是?十年。
顾昔潮伸出手去,轻抚翟衣上一道撕裂后修补的痕迹。
就是?这一身翟衣凤冠,困住了她。
他也尝试卧于寝殿那一方榻上,双臂抵在脑后,盯着?帐顶的彩绘龙凤藻井。
闭眼,想象着?无数个日夜,她也曾躺在同?一张榻上,盯着?同?一面藻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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