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参果宝
这次能把吴老爷子请出山,足以可见他爹沈万财的重视。
样稿审核下来,三人都很满意,在细枝末节上又讨论矫正了一番,这才确定了下来。
“季友兄,定下稿件的话,大概什么时候可以印出来?”这是沈江云很关心的一件事,他迫切的想知道,霖哥儿的话本子,是不是真的能卖出来。
毕竟自家人觉着好是一回事,能不能被世人所认可,是另一件事。
这事沈季友熟悉,都不用朱管事介绍,直接就回道:“今天确认了样稿,明日就可以排版好,为了印的清晰,节省成本,我们这次文字方面用的是活体子,图稿需要吴大师带着徒弟们抓紧多刻印几版,大约半个月后就可以正式投产装订成册,按照我们印刷坊的速度,每日可以最多印刷三百册,印完一万册大概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不过等到印好第一批一千册的时候,我们便可以先行在京城各大书肆铺货售卖了。”
沈江霖仔细听下来,各项安排工作事无巨细,同时成册之后还有校检人员专门检查质量,若有错页、漏页的还会挑拣出来,重新去印,每一个步骤都力求完美,最后成册的书,质量能够向样本靠齐。
其实沈江霖刚刚进来的时候观察了一下,觉着以“沈记印刷坊”的实力,一万册或许要不了那么久的时间,只是商人谨慎,先行一千册试卖,若确实好卖,再继续加班加点去印,也是正常。
沈江霖看破不说破,沈江云则是头一遭到印刷坊,纯粹看个热闹,什么都不懂,沈季友和朱管事说什么,自然就信什么,提不出什么异议来。
几人商谈完毕,沈季友邀请沈江云兄弟二人参观一下他们的印刷坊,沈江云兄弟二人也是饶有兴致,跟着走了一圈。
走到一个院子,十来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挑着一担担白纸,摞在一起。
一张四开纸很轻,但是数百张放在一起,那个重量已经快将扁担压弯了,有几个小伙子不顾形象,直接除了外衣,只剩下一件中衣干活,饶是如此,也热的后背的汗打湿了中衣,贴在了皮肉上,有人甚至还直接光着膀子干活。
而此时已经深秋,气温并不高,沈江云他们身上甚至除了一身直裰,外面还罩着氅衣防风,和这些工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些小伙子都是干力气活的好手,肌肉结实、力气极大,沈江云试着帮忙抬了抬放纸的箩筐,结果只是微微抬起来一点就放下了,实在是抬不动,但是那些人却是可以同时担两个箩筐,依旧健步如飞。
若忽略掉他们肩头勒出来的深深红痕,恐怕还以为这两箩筐的纸很轻呢。
“他们一天到晚都要做这个活吗?”沈江云忍不住向沈季友问道。
沈季友从小看到大,对这些再了解不过:“是啊,从辰时初上工,干到午时二刻,我们这里包一顿午饭,吃完饭干到酉时末下工。”
沈江霖心里默默一换算,好家伙,还真是古今中外的资本家都一个调性,这干法,是777啊。
没有休息日,每天早七点干到晚七点,周而复始,而且中午吃饭就是吃饭,没有什么午休时间,吃完就继续去干活。
沈江云显然也震惊于他们干活的强度:“那他们一个月能挣几两银子?”
沈季友自豪道:“我们印刷坊的待遇一向是最好的,每个月他们只要干满了数,能拿二两银子。”
这工价,拿到哪里去比,都要说一声他们沈氏宽仁。
然而,沈江云与沈季友想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沈江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反复确认:“只有二两?”
沈季友这回听明白了,怕沈江云误会他们沈家苛刻,连忙解释道:“二两已经是高价了,外边其他印刷坊最多只能给到这些壮劳力一两半,这毕竟不是什么技术活,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就行了。若是到码头扛大包,累死累活一个月,还只能拿一两银子最多了。”
沈江云被这个工价有些震惊到了。
他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贵公子,虽然知道家中仆人拿的月例不多,但是毕竟干活轻省,而且他们还有主人时不时的赏赐,且不是自由身,身份地位本就低一等;可是眼前这些小伙子,如此努力拼命的干活,一个月却只能得到碎银二两。
沈江云很想问一问,二两银子,若有家人,能生活的下去吗?
若是有个头疼脑热,能去看病吗?
他上回有些伤风,光看病抓药开方子,就使出去二十两银子,更别说他平日里吃的用的穿的,二两银子在他眼里,或许只能去“太白楼”点一壶酒的钱。
这是沈江云第一次认识到了贫富的差距,并且深受震撼。
将心比心,他不能想象,若他是其中一个小伙子,他该如何生存下去?
而其中有个年纪最小的小伙子,甚至比他还小两个月。
就像“松林草堂”的那副对联写的那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沈江云的身边确实无白丁,他不接触、不了解、不知道。
只是沈江云天生是个善良柔软的性子,他是能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的,故而他有些不能接受。
回去的路上,沈江云一路都在思索,他甚至有冲动想等他挣了银子,定要分一些给这些做工的人,劝沈季友对他们再好一些。
可是,他的能力何其渺小,帮得了这些人,却帮不了所有人。
听沈季友的意思,他们能到“沈记印刷坊”做工,都已经算是幸运了,那更加不幸的人呢?
“二弟,你说如何做,才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今日看到这些人如此幸苦做工,勤勤恳恳、一时一刻不敢停歇,竟然每月只能拿二两银子,我心中,实在不忍。”
沈江云有话无不对沈江霖言,在最信任的弟弟面前,他永远是敞开心扉的,因为他知道,二弟不会嘲他软弱、笑他天真,他只会和他一起去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沈江云满眼期待地看着沈江霖,想从这个机智聪慧的弟弟那边寻求到一丝可能的答案。
沈江霖没有意外沈江云的纠结,这便是沈江云的好处。
你可以说他是软弱天真,但是你也可以说他心怀恻隐之心,拥有与人共情的能力。
所以很多时候,一个人的缺点背后会包含一个人的优点,端看你如何去看待了。
沈江霖和这位兄长相处了这么多时日,是真心将他当兄弟看待了,打动他的,正是沈江云的一片赤子之心。
若他是个善于钻营、算计之人,沈江霖本就多智近妖,哪里看不透?必然不肯与沈江云深交,更会防备他、小心他。
可是沈江云只要认定了一个人,他是完全不设防的,将一颗柔软真心捧给你,你哪里还狠的下心,对他施展什么手段?甚至很多时候,沈江霖已经下意识地去保护一下自家大哥柔软细腻的内心,免得他太受伤害。
这种感觉,除了前世全心全意信赖自己的小表妹,他只在沈江云身上体会到过。
所以,对于沈江云的话,有些人或许还要嘲讽一番他无病呻吟、装出一幅悲天悯人的姿态,沈江霖却是认真地去思考,然后给出回应。
“大哥,我认为想要救一个人两个人很简单,就像我们祖母做的那样,坚持给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家人持续发放补贴,一直到他们可以顶门立户。这是确确实实帮到别人了。只是,若是你想“大庇天下寒士”,那实在是太难了,除非……”
“除非什么?”沈江云身体前倾,十分迫切的想要知道办法。
“除非有朝一日,大哥你可以身居高位,一呼百应,一道政令下去,可以让大周朝从朝野到乡间,都能听令,到了那个时候,大哥你才有了改变这个世间的底气。”
沈江云原本前倾的身体,直接往后倒去。
颓丧,不甘,却认同。
这是帝王将相的本事,沈江云看的清自己,他不是那块料。
有心,却无力。
沈江霖却继续道:“但是大哥,这是最厉害,最顶尖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古往今来,从商鞅变法开始,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历史上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就算是这些伟人下达的策令,在当时当刻,都受到了许多的质疑和不满,那些想要改变世间法则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是好下场的。”
沈江云深深吸了一口凉气,他从来没有这样的志向,更没想过自己会成为那样能够名流千古的人。
“二弟,算了,当我没说过这些话吧。”也就是在二弟面前说傻话了,拿到外人面前,说不得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沈江霖却认真地摇了摇头:“大哥,你这个话说的不对,虽然改变不了一切,但是就不能从身边的小事做起吗?等我们这次的话本卖出来了,我们可以主动提出分润出一笔银子奖励那些替我们印刷做活的人;等我们以后若是能科举做官了,哪怕是做一个小官,一个县令,我们也可以让治下的县民过的更加安居乐业一些,或是让朝廷有利于民的政令推进的更加顺畅一些,这些不都是我们能做的吗?”
“救一人,与救天下人,有时候,一样重要。”
沈江云呆呆地看着沈江霖,心头震动,喉结滚动了几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屏了几息,他才失声道:“这便是先生说,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啊!”
沈江云第一次觉得,自己悟了。
这便是弟弟书中写的“悟道”,沈江云觉着自己悟到了自己的道。
成日里跟着秦先生摇头晃脑的读书,将那些先贤之语记在脑海里,却从来没有记在心中,他的科举之路,是为了家族希望、为了先生教导,甚至模模糊糊中为了个人前途,但是沈江云其实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目标,那就是真的中了进士,当了官了,他要做什么?
像他爹一样,做个清闲衙门的官员,每日里吃酒看戏、吟诗作赋?
这便算是功成名就了吗?
沈江云知道这不是,但是他不知道未来还有什么可值得去奋斗的。
但是在这一刻,他放佛捅破了那层天花板,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原来他可以做的会是那么多,只要他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在精神层面上,亦是可以和先贤比肩的。
沈江云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沈江霖看着大哥的成长与反思,十分欣慰——很好,荣安侯府下一代的主事人,终于找到了人生目标了!
一个人必须要有内驱力,才能真正去投入做一件事,反复让人催促、鞭策,压的越紧往后弹的越高,只有让他自己找到了方向,才能矢志不移地往这条路去奔跑。
今年的夏季格外炎热,冬天却来的更加早,一进入十一月,西北风就开始呼号,寒风平等地肆虐每一个路人,顶风而行的人,无不双手插在袖中御寒,头缩着往前走,以此减少自己暴露在寒风中的皮肤。
俞凯中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儒生棉服,进了“勤儒书肆”,到了书肆里头,才觉得暖和了许多,将怀里抄好的书,小心翼翼地给到柜台后的金掌柜:“金掌柜,还请您过目。”
金掌柜正在柜台上盘账呢,闻言抬起头一看,是俞秀才,连忙笑着道:“好,你放这里,我这笔账算完就看。”
俞凯中和金掌柜合作许久了,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将自己抄好的书放在柜台一侧,见金掌柜在忙,就自己在书肆里溜达闲看起来,想看看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的时文选本,若有好的,买回去一部,自己比照比照自己的文章,用以学习致用。
金掌柜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俞秀才,就继续忙着打算盘,俞秀才家中虽无甚银钱,但是人却是个老实的,没必要让小厮盯着人家看。
俞凯中走到时文选本那一排,抽着看了几本,见都是自己看过或是买过的了,便有些兴致缺缺,准备回到柜台那边看看金掌柜账清完没,结果目光往另一排书架一扫,就被一本书吸引住了。
那本书取的名字一看,显然就是一本话本,叫什么《求仙记》,正经书谁叫这个名字?
俞凯中是个正经读书人,从来不碰这些话本之流,只觉得这些话本都是低俗不堪的读物,只会让人沉缅其中,荒废学业。
只是这本书的封面太有冲击力了,他还第一次看到这种彩绘的封面,且上面的少年人竟是脚踩一柄巨剑,正在腾云驾雾,远方崇山峻岭之间,隐隐露出宫殿庙宇,雄伟又神秘。
哪怕俞凯中一直对话本是不屑的态度,也难免被吸引住了,手不受控制地拿过那本书翻了起来,心中想着:我倒是要看看,这到底是写什么的话本子,如此故弄玄虚。
只是,当他翻开了封面之后,脚步就没再挪动一下,整个人就像被钉在原地一般,一动不动,只有偶尔翻动书页的动静。
过了许久,俞凯中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唤自己,他茫然抬头四顾,才发现是金掌柜在向自己招手。
俞凯中手中握着那本《求仙记》走到了柜台前,等到听完金掌柜给自己算的抄书钱,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书肆里逗留了这么久了。
他手里还紧紧握着那册《求仙记》,不曾松开。
“俞秀才,可是要买这本书回去?”金掌柜看了一眼俞凯中手中的书,和善地问道。
俞凯中面上一僵,颇有些羞惭,但是书已经看了一些的,再放回去面子上更是过不去,故而小声道:“这书多少钱?”
这本话本一点都不粗制滥造,甚至称得上印刷精良,想来这个价格肯定不会便宜,前两日的书恐怕是白抄了!
俞凯中心中微微有些后悔,但是他向来要面子,这个时候已经做不出将书放回去的举动了。
金掌柜仿佛看透了俞凯中的内心一般,笑眯眯道:“不贵,这册书就六百八十文。”
俞凯中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倒是比他以为的要便宜点,以往这种彩绘的书,至少得八百文以上,更有甚者,需要一两银子。
见俞凯中点头,金掌柜心情愉悦地抵扣了话本的钱,将余下的五百文给俞凯中递过去。
俞凯中接过铜板,仔细地收回荷包里,将书往怀里一塞,冲着金掌柜拱了拱手,便撩开毡子,往外头去了。
金掌柜心情颇好的唱着小曲,让小厮将新的一册《求仙记》摆上去,想了想,又让小厮多放上去三本——今儿个这书卖的实在是好,才上架三天,就已经卖出十几本了,原本“沈记印刷坊”非要让他进五十本,他还有些不乐意,如今却觉着自己是不是进少了?
连俞秀才都被迷住了买下来,这话本恐怕还有不少人要买。
第二日,金掌柜就叫人去“沈季印刷坊”再进五十本回来,结果人一走就是半天,气得金掌柜骂骂咧咧,都想辞退这个偷奸耍滑的家伙!
第61章
金掌柜心里骂了那伙计好几遍, “沈记印刷坊”就在京郊,一来一回坐驴车不过是一个半时辰的时间,哪里就要这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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