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杨思焕伸手摸了摸石马背,侧目望去,道边长满杂草,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荒凉之地。
“那边也是皇陵的范围?”
谭政回:“回大人,这是平王墓。”
“平王?”杨思焕兀自念道,“方才路过的可是先郕王墓?那光景也不似这般惨淡。”
谭政闻言左顾右盼,方才应道:“大人,平王便是憩太女了,憩太女畏罪自尽......
‘平王’是薨后加封的爵位。”
杨思焕一笑,此事她自是知晓。当年永宣帝以岭王的身份逼宫夺位,当夜东宫起火,废太女将自己活活烧死在东宫。
这件事无人敢提,直到前些日子《永宣大典》编纂时,旧事又被重翻。
那场逼宫的闹剧到了刘建笔下,就完全颠倒过来。她巧挪时序,反写成废太女恐储位易主,着急继位,逼宫杀母却不成,而岭王护驾有功。刺杀之行暴露之后,废太女负罪自焚。
这一说辞被正式录入《永宣大典》中,左右死无对证,成王败寇,那厮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敢写。
这件事,杨思焕也是前几天看到大典的复本才知晓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窍不通了。
而今远眺平王墓——满目苍凉,竟一时无话,心寒齿凉。不禁苦笑,所谓成王败寇,大抵如此。
千百年后,后人会看到两种不同的史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难辨了。
念及此,杨思焕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小庙,心道这位若是泉下有知,也要生生被气疯吧。
正这样想着,听到身后的谭政道:“大人,下雨了。”
杨思焕回过神来,颔首道:“你回去取伞过来,我再看看。”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谭政二话没说就小跑着回去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杨思焕重新折回小道。
趁雨下大之前,杨思焕就已经躲进平王墓前的小庙边,大雨哗哗拍着瓦面,廊下一片阴湿,风吹雨斜打在她的衣角,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隐约有酒菜的香味向她飘来。
她站在廊檐下,一边理着衣襟,一边朝身后的正堂看。里面略显空荡,靠前设了香案,案上奉的是憩太女平王之灵位,盘里的贡品不过是些野果,已经不新鲜了。
堂前摆了一张小四方桌,桌上的菜饭冒着热气,却不见人影。
“爹爹的,磨磨唧唧,还不赶快进来。”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杨思焕回过神来,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里屋走出,晃到堂屋的四方桌前坐下。
“杨思焕,装什么躲雨?你来这里不就是想找我吗?”方仕林说着就拍桌子,“过来!”
几年没见,这货依旧没变,还是风风火火的做派,她啧然叹道:“啧,倒是长高了不少,也是,都多少年了......”又问:“会喝酒吗?陪我喝几杯。”
这货酒量好,说是说“杯”实则都是用碗喝酒,看到杨思焕文质彬彬的模样,满是嫌弃。
“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个小杯子。”说着就满屋子转悠,最终目光停在祭案前的杯子上,将里面祭祀的茶米倒进香炉里。
低声自语:“死都死了,还能消受不成?”说着,顺手抓了一把案上的果子。
杨思焕坐下来,拿起方仕林递过来的杯子,指尖在杯缘摩挲半晌,扯着嘴角望她:“你从前开口闭口都是‘老子’,现在突然文雅起来,我倒不适应了。”
她才这样说,就见方仕林一脚踏在长凳上,朝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文雅?”又问:“杨思焕,后悔吗?”
杨思焕一怔,缓缓抬眸看着她。屋里一片死寂,只有雨打屋瓦的声音。
“后悔什么?”
方仕林摇摇头:“当官,你就不是当官的料,杨思焕,我早跟你说过。要不是我给你机会,这药你倒无处下了,蠢头蠢脑。
下次再有这种事,交给下头人。“说罢,只手端起碗,凝眸望着碗里的酒,前言不搭后语道:“你放心,我不怪你,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是你。”言毕将酒一饮而尽。
杨思焕淡淡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喝?”
那货只是笑:“有的选吗?”
诚然,从开始就是没得选,“凡事看开就好了,吃菜。”依旧乐乐呵呵给自己夹菜,顺带着也给杨思焕夹了一筷子尖椒牛柳,“有一说一,她们虽都盼我死,伙食却不含糊,顿顿有肉。”
杨思焕就看着她又吃又喝,自己却不动筷子。那货就不再管她,风卷残云般吃了两碗饭,搁下碗筷打了个嗝,又抱了盘祭品往嘴里塞,边塞边问:“你说,我还有几天活头?”
杨思焕来前不是没预想过,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画风。这货仿佛早就准备好了接受这一切,从头到尾似乎都在安慰她。
可她宁可这货怪一怪她。
“一年......”杨思焕垂眸说道,始终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那货沉默了一下,笑了:“挺好,听说你添了孩子,以后别让她科考了,你这个做娘的如此木讷,难不成赖竹能出好笋?走吧,我要午睡了。”而后趴在桌上埋头不语,再抬头,袖头已被打湿,好在那人已经走远。
雨越下越大,瓢泼大雨淹没了整座皇陵......
第63章 (改错字)第六十三章杨思焕突然半跪……
秋去冬近,叶落闲庭。
朱承启在暖阁批阅奏折,兵部尚书李文全恭立在下首,奏着永宣帝前线初战告捷的消息。
“矇寇骑兵放坡下山,欲借冲力压制吾军,齐王殿下临危不乱,命残兵荷茅以对—-借力打力,矇寇的马刹不住,损失惨重,这便是第一重战术,剥了矇寇骑兵外壳。”李文全心潮澎湃地奏道。
朱承启闻言不做声,提笔蘸朱砂,目不斜视地一心对着折子。却是听了进去,心道他这皇妹果然狠,命残兵上阵,这损令也就她能下了。
听尚书又道:“陛下命神机营横列三排,轮番上阵,第一排开火时,第二排弹药已经备好,第三排备弹,第一排开完火就立刻后退至第三排,如此就能保证持续开火,打得矇寇溃不成军。”李文全绘声绘色地描述,热血沸腾。
朱承启只是颔首,依旧不动声色阅他的奏折。
“后方陛下帷幄帐中,又有齐王殿下冲锋在前.....”
又是齐王,朱承启执笔的手一顿,抬眸望着尚书李文全,缓缓说道:“李大人不做这尚书,便到茶楼说书,未必不得成些事业。”
听他话里不好,李文全当即跪地,适有内侍来报:“殿下,太师杨大人求见。”
朱承启搁笔,适才阅到杨永清的折子,这人就刚好来了,他道:“不见。”
话音刚落,便听得脚步声渐近,不等传召,内阁次辅杨永清已经闯入阁中,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一路小追:“大人,您不能进。”
见她来势反常,兵部尚书便借此机会告退了去。
东宫总管刘公公讶异地说道:“杨大人,便是再急也该奉召......”拿腔拿调,语气怪异。
朱承启抬手打断他:“你们都退下。”
话说了一半哽在喉中,刘公公瞥了一眼杨永清,转而垂首应是。
阁门被合上后,杨永清突然曲膝跪地,摘了乌纱帽搁在身侧的地上。
朱承启缓步走到她身前,望着她:“太师这是做什么?”
杨永清双手触地,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臣冒死进言,请殿下诛憩太女遗孤,以绝后患。”再抬头,额间已泛红。
朱承启道:“太师这般作为,实在叫孤琢磨不透——-令尊身为昔日东宫太师,忠心辅佐憩太女,憩太女自戕之后,令尊得了消息怄血而亡,如何到了太师这里,却有此言。”
“殿下,先尊忠于平王是真,臣今一心侍奉您也是真。”杨永清道,“说句大不敬的,先尊毕生之憾便是那桩事——未能扶持憩太女承位。先尊临终时,目不能瞑。到了臣这里,蒙陛下不疑,幸领太师一职,无论如何,臣都不能再败一次。”说罢再次叩首,端得是一声闷响。
一切尽在朱承启的意料之中,却是情理之外。
已逝的老杨大人乃本朝开国勋臣,又为废太女太师,忠心耿耿,一心扶持废太女,后因废太女自焚被活活气死。到了杨永清这里,女承母业,又被永宣帝封作东宫太师。
东宫遗孤得以保全,当中自然有先太师老杨大人的助力,而今杨永清竟屡次三番上书,请求诛伐方仕林。
“当真白云苍狗。”朱承启叹道。
“殿下......某之赤心,天地可鉴。”杨永清俯首谏道,“说句交底的话,臣唯一的嫡女落水而亡,家中庶女不成气候,皆与仕途无缘。非说私心,臣死罪——唯一的私心便是辅殿下顺利即位,佐成千古明君。而今陛下御驾亲征,又诏齐王共战,齐王在前线屡立战功,在军中威望与日俱增。”
朱承启背手微微仰头,漠然望着高处的琉璃。
杨永清意味深长地说道:“铁卷丹书在怀,臣冒死问殿下一句。”她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殿下可还记得先郕王?”
先郕王是永宣帝唯一的同胞姊妹,永宣帝逼宫,有帝君外戚相助,更有先郕王冒死相挺,姊妹二人合力杀出一条血路,这才举成大事。
“说句不当说的,那遗孤与齐王总是一父同胞的亲姊妹,她们二人若合力谋事,又有余党相助,结果不堪设想。万望殿下听臣一言,早日铲除祸根。”
朱承启转过头来,杨永清仍跪在地上,外人看来,杨永清是毫无信仰可言的叛徒。
她先母追随废太女而亡,而她却成了永宣帝的拥趸者。
讽刺的是,她也做了东宫太师,今日轰轰烈烈唱了这么一出,看她这样,有一点朱承启倒信了:她是真的想置遗孤于死地。大概在她眼里,废太女不止有一个后嗣——昆君怀孕八个月就早产诞下齐王,永宣帝对此虽不疑,朝中却有风语。
好一着舍卒保車,这老狐狸是要弃方仕林这颗棋,好获得他的信任,将来冷不防再和齐王来个里应外合。
念及此,朱承启当下心思一转,干脆就将计就计,连忙亲身上前将她扶起,俯身捧起地上的乌纱帽,轻轻弹去尘埃,亲手递与杨永清,正色应道:“孤听老师一番话,有如醍醐灌顶。确是孤思虑不周,夫家之仁了,但值此多事之秋,孤不可贸贸然下令杀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老师以为如何?”
听他这样说,杨永清也不好再说什么,摇头长叹:“殿下不必多言,说一千道一万,您终是不肯信某。”
朱承启让座,她也不坐,只向他躬身长揖,转身退下了。
临走之前,恨铁不成钢地丢下一句:“夫家之仁无益,殿下日后不要后悔才是。”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朱承启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原本清晰的思绪此刻莫名凌乱起来。想起母皇出征前夜将他叫到跟前说的那番话。
那夜永宣帝让朱承启坐到自己对面,问他“承启,你怨朕否?”
“母皇何出此言?”
永宣帝望着摇曳的烛火,温言道:“你自小跟着朕,知女莫若母,朕知道,你对朕有怨气。”
朱承启愕然,听永宣帝继续说:“朕当众臣之面,折你羽翼,又将你发至宗人府领鞭。”
“母皇...儿臣知道,您都是为儿臣着想,您罚儿臣越重,那些臣子将来对儿臣就越忠。这些,儿臣都明白。”说完双手攥拳,头渐渐低下去。“君君方臣臣,母母方女。女,儿臣敬母皇还来不及,怎会怨您?”
永宣帝颔首:“你能有此觉悟便好。朕明日就要出征,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归,亦不知是否能归。”
“母皇......”
永宣帝抬手打断他,缓缓说道:“你听朕说完。有些话,朕怕现在不说,往后就没机会再说。朕写了一份密折交与陆公公,到时候你自去找他要回。”
朱承启应是。
“还有杨太师的事,她的忠心,朕是信的。杨家家学深厚,身后又有世族撑腰,杨永清本身又是个德才兼备之人,朕这才任她做你的太师。”言止于此,永宣帝望了眼朱承启,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朕知你不信她,朕也知道,你存心不信,朕便说再多也无用,甚至怀疑朕偏心你九皇妹,怨朕将她安在东宫掣你的肘。”
母女二人从未如此坦言相对过,朱承启心下登时一颤,依旧抿嘴不语。
“承启,孤掌难鸣,人非圣贤谁能无过?朕希望将来你有错时,能有人拉你一把,那个人便是杨太师,但你总不肯用她。既然如此,朕便替你验一验她,其人究竟如何,你日后便知道了。”
永宣帝所谓的“验”便是方仕林的事,以此试杨永清的态度。
此时此刻,朱承启独坐在空荡荡的暖阁里,久久无法释怀。
***
那日杨思焕从皇陵回来染了风寒,一连几日托病在家。
暮色降临时,一个半大的小子端药进了杨家正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