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桂氏打断孙宜的话,撩袍跪下:“蒙家主不嫌侍身卑微,善待吾女,更不厌其烦地教导之,欢儿能得家主亲训,自然好过跟着侍身庸碌无知,侍身便替欢儿谢过家主与妻主。”
孙宜知道桂氏的性子,原以为要多费些口舌,却没想到,一向倔强倨傲的男人居然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这事,不由一愣,回过神来语气就柔下几分:“你能这样想就好。眼下还有一事。”
桂氏抬起头来,默默回望孙宜,眼中分明是幽怨,面上却是平淡如水,一如从前的温顺随和:“妻主还有什么吩咐?”
孙宜本想将母亲的意思传达给桂氏,但看男人的眼神,心下一软,竟无从开口了。
“欢欢还小,自小就跟着你生活,一时离不开你。”孙协见女儿不说,她便说道,“不过小孩子忘性大,过几日便好了......”
不必等她把话说尽,桂氏就懂了,他缓声回:“侍身明白,日后侍身尽量避开欢儿,不让她看见我。时间久了......”桂氏的嗓音一低,复道:“时间久了,她就不总吵着要我了。”
孙协嗯了一声,直夸桂氏深明大义。
“老妇就说他定会答应的,谁不想让自己的女儿攀高枝?”
孙宜望着桂氏离去的方向,雨下得更大了些,雨帘渐渐模糊了她的视野,暮色之下,什么也看不见了。
“母亲,他或许不是那样的人。”
孙协嗤笑一声:“做女人的,何须在意男人的心思?”
孙宜若有所思地点头退下了。
人都走后,孙协叫随从去酒窖取了三十年前藏下的状元红。
“阿才,你也喝些。”
随从阿才迟疑了一下,就坐到孙协的对面,将酒杯拿起又放下:“大人,这事真的没有缓和的余地了?”
孙协缓缓摇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番我是在劫难逃。首辅素性多疑,陛下不杀我,她亦不会放过我。不若送她一个人情,成全彼此......”
“大人......”
孙协抬手,摇晃着杯中酒:“那孩子以后就交给你了。”
“大人放心,属下必以命侍少主,保她一世无虞。”
说了一会儿话,孙协有些累了,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交给了阿才。
“这事只有你做,我才能放心。”说罢就回屋歇着去了。
今夜孙欢被抱到她父亲吕氏那处,吕氏出身侯门,是个厉害的,嫁到孙家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孙宜在家时不敢歇在别处。
若不是吕氏膝下无女,依他的脾气,定然不会去养别人的孩子,只是现在由不得他选。
孙欢生得漂亮,我见犹怜,吕氏初始倒不厌她,命房里的翁翁打了热水给她洗脸,又布了一桌子好菜喂给她吃。
可孙欢不过是个六岁小孩,俗语说,“影子爬上墙,娃娃要爹娘”,孙欢也不哭,就一个劲念叨着要“小爹”。
吕氏亲自给她铺了床,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不睡。吕氏要摸她的头哄她睡,她就像触电似的躲开,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而今夜迟迟也不见孙宜的影子,下人来回话:“爷,大人今夜歇在了七爷那里。”
一连好几夜都是如此,孙宜念起往日的种种,似乎觉得自己亏欠了桂氏父女,就连着三夜歇在他那里。
这在以往是未曾有过的,吕氏气不过,却也无法。加之孙欢在他这里一直不肯听话,还弄坏了他陪嫁的玉佩。
他一气之下就差点动手扇了她,巴掌快要落下去时,他的手顿在半空。他知道自己若是真打了她,传出去散德行,依他妻主的性子,估计就会更怜惜那个姓桂的了。
吕氏有火无处发,重重拍了桌子。吓得孙欢一阵鬼哭,下人也被吓得不轻。
吕氏自己的三个儿子从小都是翁翁带着的,没招过他烦,却看孙欢这哭得撕心裂肺,哭声直往脑仁里钻。
“给我把她带走。再也不想看见她了。”
翁翁得了令,将孙欢抱了出去。这翁翁从侯府就一直跟着吕氏,吕氏受的委屈他看在眼里,他抱孙欢出去时低声骂了句:“丧门星。”
孙欢听这话里不好,也不哭了,趁翁翁不注意埋头咬了他一口。她像鳖一样咬着不放,翁翁情急之下狠狠拧了一下女孩儿小臂。
下手之重,那小臂当即就青了一块,但孙欢却没哭,反笑了,因为老头把她扔下就不管了,她便可以趁机去找桂氏。
这日下午孙协在礼部衙门处理公务,孙府管家急匆匆找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秉道:“家主,大事不好了。长孙她...长孙她...”管家说着说着就靠着柱子瘫软在地。
孙协丢下笔,居高临下地问她:“欢欢怎么了?”
“长孙不慎坠入后院的池子里,已经去了......”
第89章
得知孙女溺亡的消息,孙协只觉得天旋地转,慢慢站起来朝门外走,走在礼部的回廊下,面色苍白,几度差点跌倒,最后由人搀上了轿子。
礼部也因此成了朝中热议的焦点——短短一个
月里,右侍郎贪墨入狱,左侍郎痛失长孙女,甚至有人私议起礼部衙门的风水来。
小孩子贪玩落水,本是寻常祸事,府里的下人将孙欢拉上来时,那孩子还有脉搏,口鼻却不通,没有呼吸了。有阅历丰富的翁翁出主意,叫人赶紧取了口小锅倒扣在地上,让孙欢趴上去。
几个人手忙脚乱将孙欢挪到锅上,拍她的后背,没拍几下孙欢嘴里就漫出水来。闭着眼睛哭了几声,晕了过去。
众人见状都松了口气,又请郎中来看过,郎中没说什么,只道稚女年幼,春寒料峭的时候落水,恐她染上风寒,叮嘱下人务必好生照料,开了几副方子便走了。
没过多久,孙欢的生父桂氏得知此事,想要去看看孩子。桂氏带着儿子孙云疾步走在庑廊下,遇见被人簇拥着走过来的吕氏,匆匆行过礼后,桂氏便继续往前走。
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桂氏转过头去,说话者是吕氏身边的管事翁翁,五十出头的年纪,黝黑的皮肤,满脸横肉,生了一对三角眼,此时正盯着孙云看,冷道:“云哥儿见到大爷为何不见礼?”
孙云年少气盛,素是看不惯这老头颐指气使的模样,闻言偏过头去,很是不屑的样子。
吕氏望了他一眼,嗤笑一声:“罢了。”
“大哥莫怪,云哥儿一心念着他妹妹,适才愣怔了,方才没顾得上。”桂氏低声道,说着就扭头抓住儿子的手,“云儿,快向你父亲见礼。”
少年低头,依旧一声不吭。他今年十二岁,自出生就跟着桂氏住在府外,也算是无忧无虑,来这之后却要学各种规矩,当着外人的面,连自己的亲爹都不能唤了,隔日还要过去给吕氏奉茶,唤他为“父亲”。
而在少年眼里,吕氏不让孙宜来看他,导致他兄妹俩与母亲疏离,现在又夺走他妹妹,夺走他和父亲唯一的指望,父亲为此郁郁寡欢,他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叫他向吕氏见礼,低声下气地唤“父亲”,孙云实在做不到。
桂氏不想多事,再次拽着儿子的手,示意他叫人。场面一度很尴尬。
这时一记清脆的碗碎声打破僵局,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惊呼:“快来人呐,大事不好了!”有小厮从房里连滚带爬退出来,一路惊呼:“不得了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吕氏挑眉瞥了一眼庑廊尽头的小厮。
“不得了了.......”,小厮扑通跪在那里,伏地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重复着口中的话:“欢姐儿殁了,欢姐儿殁了......”
孙协回到府里,家里一片混乱,几个年岁小的孙子在后院哭哭啼啼。
她有气无力地问管家:“适之呢?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人在哪?”
适之是孙宜的字。
管家回:“回家主的话,大人一早就去了国子监,已叫人去请了,这会儿估计也快回来了。”
孙协背手往孙欢的屋子去了,她坐在孙女的床边,牵起幼童冰冷的小手,风撩起那斑白的鬓发,显得她愈发憔悴。
下人都退了下去,只有她的随从阿才立在一旁。
“大人,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安排妥当。”阿才躬身道,“没有人怀疑,接下来应当想法子尽快让少主‘入土’。”
孙协嗯了一声,“此事容不得半分差错。”
“属下明白。”
“你去吧。”孙协摆手,阿才应声退下,留孙协独坐在那里。
天黑之后,孙宜才风尘仆仆赶回家,被管家领着去见她母亲孙协,走在廊道上,孙宜隐约听到男人的叫喊声,但她没心思管那些。得知女儿过世的消息,她整个人都是懵的。
孙宜没走几步,突然有个男孩扑过来,哭着抱紧她的腿,央道“娘,您快去救救爹吧,祖母叫人把爹关起来了。”
孙宜跟着儿子去了后。庭,远远就听到佛堂的砸门声,门是从外面锁的,漆红的大门紧闭,里面不断传来喊声:“我是冤枉的,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那是废弃的佛堂,五年前孙宜的某个小侍在里面自戕,之后就一直是锁着的,屋里落满灰尘,无人打扫。
“娘,您知道爹怕黑,求求您把他放出来吧。”
“怎么回事?”孙宜问管家。
管家却是支支吾吾:“大人,这是家主吩咐的,小的不好置喙。”
听她这样说,孙宜只好先去见孙协,转头就跟着管家走了。
孙协靠支肘在桌前睡着了,孙宜看到便低声唤了一声,“母亲。”
唤过之后又问她:“母亲,听说您将吕林关进佛堂,到底怎么回事?”
孙协缓缓睁开眼睛,示意她坐下。
“我原是不管你房里事的,当中的是是非非我也从不过问,只是这回愈发过份了些。先前的柳氏为何自裁,你是忘了不成?”
孙宜吃了一惊,柳氏是她的小侍,很受孙宜的宠,来府里第二年便生下一个女儿,那是孙家的长孙女,这本是好事,可那孩子两岁多都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是个又聋又哑的。
柳氏产女时难产,之后就再也不能怀孕,唯一的孩子却是个病儿,他便请了樽佛牌,整日吃斋念佛。久而久之孙宜就不去他那里了,后来有一天,柳氏烧炭取暖时,将女儿毒死在睡梦里。
实际上那并不是意外,柳氏房里的小厮在出事前几天,因为顶撞孙宜的正夫吕氏被发卖出去,那些日子柳氏染了风寒,只有一个上了年岁的翁翁服侍。
出事那夜,翁翁和人一起吃饭,喝醉了酒,柳氏怕闷到孩子,每天都会叫翁翁把偏房的轩窗挑开些,那天柳氏自己起来挑了窗户才喝药睡下,第二天孩子却被炭气毒死了。
原本挑开的是东边的窗子,他去看时,却看到东边窗子紧闭,西边窗子反而被支起来了。
炭盆里进了雨水,正是因为这样才会产生很多“炭气”,可是那夜雨下得不大,雨水不大可能洒进来。
孩子死后,孙协便叫管家调查这事,柳氏哭着把那些话说了一遍又一遍:“我记得我走之前开了东边的窗子,我记得。”他来来回回抱头泣言:“我真的记得。”
有下人说柳氏前些日子精神头就不大对,又看柳氏天天只知道念那几句话,所有人都以为是柳氏自己精神不好,甚至有人怀疑是他自己精神恍惚之下,把孩子毒死了。
孙宜也这么认为,直到柳氏一条白绫,将自己吊死在横梁下。
“哪有那么多偶然?那件事且不提,就说当下。”孙协突然出声,将孙宜拉回现实,“欢儿才在吕氏跟前待了几天?方才我去看,她胳膊满是淤青,叫阿才逼问下面人方知,那都是吕氏房里人拧的。欢儿落水也不是意外,有人亲眼看见他房里翁翁抱着她往池边走。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那小郎如何能这样狠下毒手?”
管家也抹了把泪。
昏黄的烛光下,孙宜想起过去吕氏的种种作为,心下不免涌阵酸楚的涟漪,都怪自己年少时不爱读书 ,且本家吴氏祖上底子薄,这个家全靠她母亲孙协一个人撑,好在她生了张清秀的脸,得冠军侯看重,才娶了侯府嫡子回来,自己的仕途也因此顺了起来。
多年来对吕氏,孙宜是言听计从,在外面人模狗样,一进家门,作为一个女人,她却是全然硬气不起来的,加上她从小就和家里的兄弟们玩在一起,性子也是很软的,成亲之后,关了门,她活生生就是个“床头跪”。
“你既顾不得自己的事,老妇便替你管上一管。”
但丧女之痛如针刺,听孙协这么说,她满头大汗,噗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女儿无道,纵恶夫酿了如此大错。女儿不孝。”说着便伏身磕头。
孙协扶额闭目,摇了摇头:“你起来罢。女人在哪里都得硬起来,不要总是跪着。”
管家连忙去将孙宜扶起,“大人,快起来罢,您忙于政务,后。庭之事,你本就是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