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史官提笔
“吕氏的事,你不用再管了,我自有打算。却是欢儿,你们母女一场,你尽早将她安葬。幼年早夭,不入祖坟。”孙协顿了顿又道:“桂氏那边,你好生安抚一番,切莫叫往事再度重演,寒了人心。”
孙宜点过头,长吸一口气,躬退下去。
孙协带着倦容,起身慢慢往正屋方向走。
“去把阿才叫来。”
阿才在守灵,幼童早夭,灵堂很是简陋,她正往火盆里添着纸钱,孙宜缓缓在她身边蹲下:“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待会。”
“是。”
阿才刚刚退出去,管家就来找她。
孙府正房西次厅中央摆了一樽三耳的瑞兽铜炉,孙协睡不着时就习惯燃些睡莲香。她靠在罗汉床的软枕上,双目微翕,看着下首跪着的随从。
“过几日,本官就该认罪了。走罢,带着欢儿,逃到北边。”
“大人。”阿才低声叹道,“如果杨侍郎死了呢?是不是一切都能回到原样......属下无能。”
“阿才!我亦想交代你。”孙协打断她,“我表面上是保全刘首辅,实则成全了杨侍郎,此子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将来或有造化抗得过刘文昌也未可知,有她保欢儿,我才放心。”
“大人,属下不懂,您要保少主,千方百计设她假死,本可叫我带她一走了之,为何又突然变了计划?”阿才低下头,眼泪滑落砸在拳头上,“万一您算错了......”
“我押得不光是她,还有陛下。”
许是香熏起了效用,孙协有些困了,依着迎枕,和衣渐渐睡去。阿才为她盖上毛毯,又是一拜,转身合门离开了。
第90章
孙协半梦半醒之际,过去的种种涌上心头。她想起年少时双亲饿死在饥荒中,自己带着弟弟背井离乡,跟着戏班子乞讨的岁月。
意识朦朦胧胧中,仿佛又一次回到多年前放榜的时候,她高坐在游街的马背上。初入仕途,虽只做了个主簿,但现在想来,那却她回也回不去美好时光,至少整个人都是自在的。
“保你宗族亲人。”刘文昌冷笑一声,“孙侍郎怕是搞不清楚状况,如今你有什么资格跟本官谈条件?”
刘文昌的声音在孙协脑海中回荡。孙协的脑门沁出一层薄汗,蓦然睁眼,只看见豆大的灯花摇曳在微风里。
孙协就叹气,其实刘文昌不曾说过这些话,那声音不过是她臆想出来的。但她知道,若自己去求刘文昌,得到的回答左不过这两句,她便不去自取其辱了。
倒是那日她借交接公务之由,去狱中见了杨侍郎。那日人都退下后,只有她和杨侍郎两个人。
“本官在礼部待了半辈子,曾与当今尚书陶大人同为侍郎,彼时的礼部尚书还是周自横。本官有缘见过周尚书的公子,小公子品貌无双,至今本官仍能记得他的模样。就在数月前,本官在太史府遇见一人,也是姓周。”孙协意味深长地说,“本官还听闻顺天有名周姓才子,任史官期间,所著一切文本,皆不留名。包括先帝在位时,《永宣大典》中史部,亦有此人的参与,但从始至终此人皆未露面,也不邀功请赏,这些事,若不是那位周大人的上司长孙大人喝醉了酒,无意向本官透露,恐怕再无人知晓。”
言止于此,孙协勾起嘴角坐到过道的长凳上,透过栅栏盯着杨思焕。
周世景在北平的长官姓长孙,后因参与修撰《永宣大典》,调入京城太史府。孙协说这番话的意图,杨思焕隐约明了,却只是平静地抬起头,淡淡回:“大人来此,就是为了与某闲谈?”
孙协嗤笑一声:“言至于此,杨侍郎该知道本官的意思,再装下去便是无趣。”她顿了顿才又继续道:“杨侍郎千里寻夫,从一而终,着实令本官叹服。但若你夫郎的身份叫陛下知道,你便可从这大理寺走出去,还会有更沉的枷锁等着你。”
杨思焕闻言竟也笑了,她站起来,走到门边扣住栅栏,似乎丝毫不为孙协方才所言而恼。
“大人这是怕了吗?”杨思焕缓声问,“否则何须大费周章地借故威胁下官。大人做下那些事时,早该将生死置之度外,何以露惧至此?”
杨思焕言语间看似平淡,实则扎了孙协的心。
孙协是怕了,只是从一开始她就没得选,没有门阀士族,她也不可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所以她必须对几大家族言听计从,只是现在出事了,人人自危,她们要将她踢出局,再无人管她的死活,她府中一干人的性命也是摇摇欲坠。
“十日之后三司会审,下官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交代出来,左右物证俱在,下官的冤屈便可洗清了。”杨思焕突然出声打断孙协的神思,“但如此一来,照大人的意思,您是要来个鱼死网破,啧......不过没关系,下官夫郎虽是罪臣之子,按律也不至死,大不了他因此受些皮肉之苦,发往边疆。
再者说,外人皆以为下官专一,因此拒不纳侍,实则是内人善妒,挟儿女所迫。加之家父古板守旧,下官这才无瑕纳新。试问哪个女人不爱娇夫?哪个大户人家小郎似我家夫郎那般人高马大又刚强好胜?他相貌虽好,总归长我数岁,几年之后,我依然貌美如花,他却容颜不再,况我早已厌极了他。
我们夫妻貌合神离,我在狱中月余,他都不曾来探,这些大人都可打听得到。
如果大人真要如此,待那恶夫流放之后,下官续弦重娶娇夫,便是理所应当。到时候下官携儿带女,除官归田,回乡尽享齐人之福,岂不美哉?而您就不一样了,满门抄斩,何等惨烈......”
看着杨思焕满是不屑的样子,孙协自然气不过,虽知杨思焕满嘴胡言,意在气她,但这话糙理不糙,看来威胁不成,孙协上前一把掐住杨思焕的脖子。
杨思焕仍是笑着,从牙缝里挤出一番话:“杨某人命轻,大人尽可将我除去,但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在此处将我杀掉,等于不打自招,我便不开口,大理寺早晚也能查到你贪墨的证据。却是陛下宅心仁厚,大人不若好生想想,如何应从圣心,如何为自己谋下最后的机会。”
孙协掐杨思焕脖子,也只是想泄愤,当时手下一松,自己也失魂落魄的滑坐在地。
良久,杨思焕再度开口:“大人还记得盛兰吾盛大人吧?”
孙协闻言缓缓抬眼,疲惫的望着杨思焕,听她继续道:“盛大人如今在狱中,下官曾与她孙女盛臣之是同窗,盛臣之改姓了赵,继在赵姓商贾名下,参加了去年的科考,入了三甲之列。先帝不提往事,若非下官与她同窗,这些也是不知道的。”
孙协知道,杨思焕这是借典规劝她。盛兰吾是心学传人,天下文人为她是瞻,同时她也是周自横的好友。但周自横是先太女党,当年的南北榜案,先帝意在打压周自横。
叫盛兰吾去复核试卷,一来是因盛兰吾在文人心中的地位之高,叫她来查,结果最能服众;二则,先帝亦想试探盛兰吾的态度。
孙协作为周自横的下属,她知道周自横的脾性,清楚她不会徇私舞弊。但最后周家却落得如此下场,显然是盛兰吾出卖了周自横。
杨思焕话里的意思在于,陛下所针对的并非是孙协,就好像那时候先帝并不是想为难盛兰吾,只是想借盛兰吾的手,将周自横拉出来。
盛兰吾的结局已经尘埃落定,盛家比起周家,已算万幸。
念及此,孙协讶异之余又觉讽刺。刘文昌何德何能能与周自横相提并论,自己犯得错又怎能同盛家的‘欲加之罪’相较?
但她还是问了出来:“杨大人,你到底要做什么?”
风吹破了窗纸,狰狞地扑灭了烛火,孙协慢慢睁开眼睛,从罗汉床上爬起来,在黑暗中一步步向卧房去了。
夜半狂风愈烈,伴随着一记惊雷,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阿才打着伞从雨中走到偏院里,站在灵堂门外,久久望着烛光下的背影,孙宜坐在蒲团上,怀里蜷着一个清瘦的少年。
今日是朝日,天不亮百官就要去宫外候着,风雨无阻。
“大人,您该准备进宫了。”阿才犹豫了一下,收了伞,上前一步低声道。近前才发现孙云在这里睡着了,便扭头向身后的小厮道:“三少爷怎会在此?家主吩咐过,不让家里的少爷小姐来这里。”
“来便来了,将他送回去便是。”孙宜摸着少年的头顶:“是我亏欠了他们父子。”
“大人千万别这么说。这是意外,七爷和三少爷怎会怪您?”
孙宜小心翼翼将怀里熟睡的少年抱起来,阿才见状连忙过去帮忙,将少年扶到孙宜背上。
少年一直守到现在,哭累了方睡下,趴在孙宜背上时,混乱之下低声说了梦话:“娘,您说过会好好保护我和妹妹,您答应过的......”
孙云的声音很小,却像针一样刺痛着孙宜的心。她撑了伞,默默向雨中走去。
雨接连下了两日。
水顺着树叶,断断续续滴落到屋檐下的瓦罐里。雨后的天空清朗无云,夕阳的余晖晕散开,红透了半边天。
管事夏夏过来回话:“爷,今早孙府的人将她家少主下了葬,果不出您所料,是那个地方......”
周世景临窗而坐,在书案前提笔蘸墨,正欲写些什么,听了夏夏的话,他从纸上移开目光,抬头静静凝望空荡荡的院子。
思焕被人带走之后,府中上下人心惶惶,此刻周世景的神情却依旧平静如水。
他前夜见过杨思焕,她叫他派人密守城外马草坡,昨日一早夏夏便去了。
“爷,还有一事说来也怪。”周世景不发话,夏夏犹豫了一下又说:“送葬的人刚走,孙宜就去掘墓,没过多久不知从哪冒出一个蒙面的,将孙宜打晕带走了。”
周世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夏夏退下以后,周世景唤了冬冬进来,边系披风边说:“我出去一趟,天黑之前若是回不来,太老爷问话,你便说我睡下了。”
冬冬嘴唇嗫嚅着,却说不出话,忙打着手语问他:“爷,您这是要去哪?”
“去见一位故人。”周世景淡淡说道。
第91章
夕阳的余晖下,一辆马车冲进城门,好几个穿玄衣的护卫也骑马跟在车后,路过城门丝毫未作停顿。
车轮轧过凹洼的路面,带得积水横溅,一路车辙硬生生将应天城分作两半,直向皇城的方向去了。
守城的小卒望着马群离去的背影,不禁扬起下巴问:“谁啊?好大的阵势。”他刻意将自己的嗓音压低、撑细,试图掩盖自己的男儿身。
另一个小卒揉着鼻头:“这都不认识!新来的吧。”说着,她将一旁的的人略略打量一通,果然是新面孔。
“在下头一回站岗,请多赐教。”陈风欠了欠身子,拿捏着嗓子笑着应过。
好在他在男子中算高的,身量虽比不过高挑的女性,但和寻常的女子也没什么区别,加之他处处小心,对方并未生疑,只是略带鄙夷的瞥了他白净的脸。
陈风并不在意她的眼神,朝皇城的方向望过去,低声呓语:“郕王?莫不是那个......”
他似是想起什么,把将要出口的“断袖”二字咽下,默默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是齐王的暗卫,先帝离开北漠时容光焕发,却在回宫当夜驾崩了,且有传言说,先帝驾崩时,只有当今陛下一人守在她身畔,此事疑点重重。
齐王无法释怀,但她又在北漠督战,抽身不得,作为齐王暗卫,陈风此番千里迢迢赶回京城,欲替主子查明真相。
但想入皇城岂是易事?尤其是皇帝身边的人,管事的公公都要仔细查过。所以他只能先应征守在这城门下,往后再伺机行事。
郕王的车马刚离开后不久,又一辆马车慢悠悠从城外晃过来。
车里的人曾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汪绍棠,她年轻时连王侯贵族的桌子都敢掀,年少做言官时言辞犀利。
传言她曾上书,弹劾的人无她,正是陛下。
那段时间皇帝偶感风寒,罢了一次朝,又将两次的经筵并成一次,叫侍读学士推迟讲经的时间,汪绍棠便以此洋洋洒洒写了折子:
“陛下视朝过迟,罢朝愈频,旷经筵,怠奏事,臣愚钝,不知陛下宫中何以消日?”劈头盖脸给永宣帝一顿训,因有祖制,不杀言官,永宣帝都奈她不何。
小卒看过通关的文牒,忙以双手还回,大手一挥,放了行。
七年前,她离京去了徽州下辖的府郡做了学道,三年之后又被调去江西任巡按御史,辗转蹉跎至今,似是被先帝忘在角落的人。却不曾想,新帝登基不久,竟想起她来,并将她召回应天。
车轮滚滚,马车再次启动,一只修长的手挑起车帘。
少年眼睛滴溜溜地望着窗外,叹道:“母亲,这便是京城了?”
少年的四岁随母离京,对应天的记忆早已模糊,隔着护城河就看到车水马龙的夜市,清亮的眸子里闪着异彩。
随车的翁翁笑问:“少爷可还辨得出老宅的方向?”
少年想了想,失落地摇头:“这哪里记得。”转而向端坐在对面的母亲道:“他们说,母亲回京是要做大官的,既已腾达了,还要屈住老宅吗?”
翁翁听了少年的孩子话,笑着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发黑的竹筒:“家主受先师影响,是节俭惯了的,这笔筒尚用了十多年,更别说是宅子了。”
少年垂眸接过笔筒,细细端详一番。到底还是个寻常的旧笔筒,看起来也不值几个钱,却一直被搁在母亲的书桌上。
“每每听你们议起母亲的老师,总是好话,那人好如圣人一般。”少年若有所思地低语,“当真如此,为何还会获罪入狱,累及家人呢?”
汪绍棠与她那已故的老师师徒情深,这是府中上下皆知的。汪绍棠夫郎还在时,都不敢在她面前多提半句周家被灭门的事。
小孩子说话没个章法,竟批起那桩往事来。车里当即静了下去,翁翁连同汪绍棠的随从都敛了气息,不敢出声。
听了儿子的话,汪绍棠闭目沉吟片刻,抬手摸着儿子的头顶,含糊不清地低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马车巡巡而行,沿着秦淮河一直往前。